劉東衢
江蘇淮踮著腳尖在女兒的房間外徘徊一陣子,仍不死心,在老婆苦苦的逼視下,終于回到自己的巢內(nèi),一臉的怨憤。
“你干嗎不敲門?你敲啊?!眴碳t端著新泡的檸檬茶,將大腿往丈夫的膝蓋上蹭了蹭,手也偎過去,見他喝下兩口,才輕輕地動作起來。她的渴望也是輕輕的,像不著風的鴨絨,不著痕跡,可一旦刮住了,它就不走。
“想啦?”江蘇淮放下瓷杯說。有點色相。她喜歡的顏色往往比這要深一點兒。若她是粉紅,他便是紫,她是灰,他便是黑。她討厭黑白分明。模模糊糊的,多有情致。然而女兒的顏色已經(jīng)清清楚楚了,得將秘密遮掩起來,重新曖昧、誘人,她才有好的將來,印刷廠才有真正的前途。她是他們唯一的財產(chǎn)啊。
此時,喬紅的顏色深起來,她撫摩著男人的那兒,模仿著貨場里那些拴鋼絲繩的裝卸工,引出來,然后拿手指套住,拉直,再套住,拉直,反復(fù)著。江蘇淮像一只伏在沙灘上焦灼的海龜,發(fā)出浪花撫沙的喘息聲。
“你說,那身內(nèi)衣她會穿嗎?”新買的兩套蕾絲黑,大號的他的手已經(jīng)伸了進去,油乎乎的,仿佛油煎小排骨,撒上辣油,一定很過癮。小號的妻子拿給了女兒,和一副花蕊邊的玫瑰色胸罩。女兒哺乳期間并未膨脹多少,兩年來逐漸下垂,和花蕾不在一個檔次了。
“她不穿也得穿,穿了更好……女人就得像‘一品香的小麥面包,看著就想吃一口……”
“門沒關(guān)嚴呢……”
“有點兒聲音好呢,助興……”
“老不正經(jīng)的?!?/p>
“再正經(jīng)女兒就完蛋了?!?/p>
“喂,你說,你說……噢,噢?!?/p>
江蘇淮開始數(shù)數(shù)。像數(shù)著彈出出紙口的廣告冊頁,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數(shù)字說明了一切。他覺得數(shù)字是這個世界上最具魔力的發(fā)明。越多,他越滿足。當然,喬紅也是。如果只是三五下,喬紅會厭惡三五下,轉(zhuǎn)而去找三五十下、三五百下。當然,這只是他的假設(shè)。要不喬紅委屈自己,覺得像尼姑。他也會覺得自己無能。而數(shù)字就是能力,標志著身份、地位和某種權(quán)力。數(shù)字一旦和金錢勾搭,幾乎無往不勝。一旦和時間聯(lián)姻,人就成了微不足道的蟻蟲。他曾提醒女兒:
“小玉!打春你就二十五啦!”是啊,他深知數(shù)字另一面:可怕。
“爸,你五十二了?!毙∮衿降惑@,仿佛秋葉自落。
“我二十七歲有你!”
“比我還小呢,我的小環(huán)都兩歲了——”
“不許提!任何時候不許提這個茬!任何時候!人家知道你就完了,誰愿意娶個二手女人?還花錢?做夢吧!”
女兒憋著氣,臉漲得通紅,她并未遺傳父親骨子里的狡詐和兇狠,甚至表情也未見一絲一毫,這讓父親很是失望,認為如果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她不過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他辛辛苦苦盤剝下來的“大風印刷廠”最終抵擋不住那稻草般輕盈的一兩個數(shù)字,坍塌,拆解,消零。零:這個讓他五臟六腑被碾壓崩裂的殘酷數(shù)字。
而這個數(shù)字也是令人最幸福、最溫暖的。
“什么也沒有,你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過,就像一張純潔的A4紙,沒有人在上面寫過東西,一張白紙。白紙并不代表家里死人了,辦喪事,白紙是一種……心情,不對,書上叫情結(jié),懂嗎?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桿筆,它在哪張紙上寫字,哪張紙就是屬于它的?!?/p>
“爸,一桿筆可以寫許多紙的!”
“這個你不要管,筆就是用來寫字的,不寫字留它做什么?但是,我們要讓金筆來寫,懂么,鑲黃金的鋼筆?!?/p>
“然后呢?”女兒似懂非懂。她的腦子受過傷,的確似懂非懂。
“然后,然后印刷廠的春天就要來了?!备赣H春風得意地說。
夜里起風了。貨場的風尖,利,猛,卷起鋪天蓋地的沙子和煤屑,割得天地間一陣陣鬼哭狼嚎。馬達嗚咽,車輛停止,鳥入巢人入圈,大路上不見人影,單行客掩面逃竄。風剝蝕漆皮,搖撼著瓦棚,在空曠的貨場所向披靡,直抵到宿舍區(qū)那一帶才歇住腳,接著像預(yù)備發(fā)起總攻似的,在江蘇淮家的西墻東墻攢著勁兒,躍躍欲試,吼出那種蒼涼的、老當益壯的悲歌,嗚啞嗚啞的,然后滾滾東去。
一整夜,一家人顛簸在嗚咽的狂風里,江蘇淮蒼涼的心里一直擔憂空調(diào)外機,風來得突然且晚,他困頓的心情已不支持自己連夜包裹封嚴,但印刷廠的某個窗子是不是沒關(guān)嚴呢,那些機器若吹進沙子可不是鬧著玩的——他仍然懶懶地偎依在夢的關(guān)口,已喚不起年輕時的方剛血性和必需外的一點責任了。
管它呢,隔著這么多道彎墻,損失的又不止他一個。
風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他在貨場生活了大半輩子,憑經(jīng)驗,知道風的狂是虛狂,嚇唬人而已,真正可怕的是雨。隨風潛入夜的雨。
這個節(jié)氣,貨場的雨從來不那么急躁,它慢悠悠的,一會兒到這兒飄幾點,一會兒到那兒灑幾滴,走走停停,好像在欣賞自己的閑情逸致??蛇@家伙恃才傲物,清高極了,走到哪里都帶著一股子酸味。它恨不得天下萬物都跟它一般的酸——實際上貨場一帶已經(jīng)酸得不成樣子了:建筑物黑糊糊的,齟齒似的,水泥地烏糟糟的,覆著一層黏膩的灰漬,當然了,陽臺、不銹鋼、玻璃和衣物等,很快就被熏陶得清高冷傲,不怎么理睬人了。
一早,雨似停了。吃過早飯,江蘇淮伸手在空氣里撩了幾把,好像試水溫似的,走到院子里,看了好一會兒陰灰灰的天空,也把小玉喊出來,一起看。
“有什么看頭???爸?”
“今天不一樣。有鳥飛過去,咱今天就出發(fā),沒有,改天。”
喬紅也走過來,到院子中央,挨近丈夫,手鉤住他的胳膊,用腿輕輕蹭他。她的欲望熾烈或?qū)ξ粗械骄o張不安時,腿便是表露。江蘇淮覺得此時鳥兒才是表露,任她蹭著腿,石佛似的不動,她呢,稀罕他沒有反應(yīng),摸到了他屁股。
“看鳥!看鳥!”他躲閃了說。
“沒有鳥了,哪有?哪有?”
剛說完,一只喜鵲噌地鉆到稀落落的灰楊里。白楊樹自然發(fā)灰,且由半枯的卷葉兒黃黃灰灰地點綴著。緊跟著另一只喜鵲飛過來,它們腿短,撓不著對方,便用喙。堅硬的喙,卻用來表露酸雨里濃濃的愛意。endprint
喬紅有些失望,耷下了長腿:“得去幾天啊?”
“不一定?!苯K淮拎起咖啡色手提包,腦子里瀏覽著必帶的物什,命小玉去準備。
“到底幾天???怎么是不一定呢?”她纏著他。她小他五歲。五,是被允許纏綿的。他只好哄。兩個女人噯,都需要哄。
“三天吧。差不多。”
“要三天啊?!?/p>
“要不,我今晚就回啊?”
“不行的,女兒的事重要……”
“你知道就行?!彼堄幸馕兜孛榱怂谎郏岸祭戏蚶掀蘖?,還這么酸。”
“哪里呀……”她這么說時,都知道的,她的腿一定不老實。
“女兒,女兒……”他撥開她。奇怪,站在門前的小玉像個塑料人,木然著。黑絨打底褲,小藍毛衣,小擺裙馬甲,懷里抱著一只玩具鴨嘴獸。鴨嘴獸藍色的大扁嘴像打腫了似的。她堅持要帶上它,晚上好摟它睡覺。其余則是喬紅用心準備的韓國烤餅、蘇式桃酥和咸味面包,但小玉的神色好像在注意著別的什么。
“再添件外套。那件黑呢的!發(fā)卡!還有發(fā)卡,紅蝴蝶那個!”說完,他笑著摸了摸鴨嘴獸嬌憨的黑腦袋,并將手移到女兒瘦削的肩上,捏了捏,瞄著她卷長且靜止的睫毛,又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東墻根三只高大的藍紋鐵皮桶。出廠時盛裝甲胺磷,現(xiàn)在空了,塞滿了各種牌子的空塑料瓶子。
小玉默默地走過去,將丟棄在桶外的一只空瓶子揀起來,扔進了桶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喜歡上了揀空瓶子。積攢起來,一毛錢一個。她為終于掙了點兒錢高興著,而父母親則憂心忡忡。江蘇淮祖上最卑賤的職業(yè)是編籮筐子,到了他這一輩,做起了承包,至今在鄉(xiāng)下仍有一戶魚塘,后來沾他大哥的光,進了教育局的印刷廠,因為不許外人承包,他和喬紅先在貨場附近租了一間小門面,做小廣告,門前立一面紅牌,上寫“復(fù)印、名片、公用電話”,一毛一毛地掙。到租大門面,到租廠地,已經(jīng)辛苦了整整二十二年,指望著殷殷實實,好庇佑江家的后代,可小玉六歲那年發(fā)過一次高燒,后來的情形就有點兒不對勁了,不光腦子笨拙,每時每刻總要跟著父母,而且過了十五歲,身高幾乎沒動過。江蘇淮一米七七,喬紅一米六二,小玉穿高跟鞋不過一米五一,人倒俏麗起來,皮膚很白,苗條,話音細軟,看不出實際的年齡。若江蘇淮永遠不老,他定會讓女兒永遠跟著他,可他的心力逐年渙散,已到了該依賴的日子了——就像后窗外的那兩臺空調(diào)機,銹了,沒辦法改變的事。除非換??捎H生父母是隨便就能換的么?
喬紅總覺得機會很多,直到一松散下來,才發(fā)現(xiàn)再要一個孩子的機會不在了。
再有,她終日忙碌在機器旁邊,頂月踩光,日積月累,總是有污染的!
如果換成數(shù)碼印刷機,只需下邊的人在電腦里制版,她摁摁按鈕就可以了。說不定老天開眼,發(fā)發(fā)慈悲,喬紅再養(yǎng)養(yǎng)身子,懷上一個兒子呢!不是不可能的。
即便可能,有那么忽然開闊翻新篇的一天,他是不是有精力克服逐漸委頓的意志,重新振作起來,也是個未知數(shù)啊。
“其他的事,我到車上跟小玉說吧?!苯K淮發(fā)動“東風皮卡”,為小玉和自己系上安全帶,跟妻子揮了揮手,上路了。
皮卡一上路,他才意識到剛剛凝固那個的念頭極其不切實際,作為一個經(jīng)營者和管理者,所遵從的原則是成品,是事實。眼見為實,這也是客戶共同遵循的。實物可以證明一切,相反,沒有什么比子虛烏有更令人憎惡的了?,F(xiàn)在,他只有小玉這么一個孩子,唯一的孩子,只有這一個,這是成品,是事實,甚至永遠。
“抓在手里?!彼槐楸槟钪O耨{駛一輛汽車,握住了才是方向——沒有比這個更清晰直觀的了。
駛過兩個村莊,拐上西向的岔道,五公里后便是省界,上高速。這里,幾乎所有的路及兩側(cè)的景色都是一致的,早些年,只有一條窄窄的省道時,似乎禁止的概念較為模糊,人的自我約束力不夠強,兩省交界處最為活躍、新鮮,人亢奮,不計后果,常常因為一時的癡迷做出些傻事來。到了現(xiàn)在,他很少再去關(guān)心窗外的風景,很少再去折騰什么,人的天性中許多想法都叛離不了年齡這個窠臼,因此說即使小玉有抵觸情緒,等到了一定年紀,她定不會再埋怨父母現(xiàn)在所做出的決定——那她會淋漓盡致地感激他們么?也不會的。一般意義上,在敏感問題上,子女對待父母都是中性的,時正時負,但最終是零。數(shù)字零。
小玉目前處于“負”的節(jié)骨眼上。
他要求小玉多看少動。若要“動起來”,便要動得堅決、徹底,絕不能拖泥帶水,要出成效、見成果。虛不行,虛是什么意思?虛是沒意思。
“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彼f,“行動的時候,就像逃跑的兔子,可你現(xiàn)在不能逃跑,要進攻,像兔子那樣快的進攻……你媽媽為你買的內(nèi)衣,穿上了吧?要發(fā)揮它的作用,你媽說這款是最新……時尚,新潮了……”
他舉了某年一次政府中標的例子——“成功就取決于最后的幾秒鐘。幾秒啊……”
就那幾秒鐘,他可是準備了三個多月啊。
考察的間隙,他讓林冬子拿一瓶礦泉水給小玉。林冬子剛走兩步,他又叫他把蓋子擰開,倒掉一半,另摻一半熱的。在林冬子的面前,他模仿著將來要成為丈夫的那個角色,演示著微妙而細致的關(guān)心。“天冷,”他解釋道,“金克木,到這個節(jié)氣,女人的脾胃都不大好,一定要喝溫水?!睂嶋H上男人也一樣。
林冬子似乎仍迷惑不解。
“我家小玉可會過日子啦,用過的瓶子,一個都舍不得扔。”他補充著。
林冬子看著塑料瓶,專注于江蘇淮的手,只是專注而已,未見他動心。
“細節(jié)決定成敗嘛。去吧?!苯K淮慢慢地溫火。不急。
林冬子剛走一會兒,一輛鉑金色“奧迪A8”泊過來,大老板慕容市撥開車門,艱難地挪出臃腫的身體,走過來握手寒暄,兒子慕容村掏出“軟中華”,為他點上。兩人身高相等,烤水壺的體形,中指都掐著一枚戒指,一枚黃金戒,小的是玉環(huán)。等他們回辦公室,他猜想,那個倒霉蛋子慕容村又要給財神爺燒香了。他虔誠到只要踏進那間紅色的小偏房,便洗手、焚香,然后趴下來,連連叩頭,像一只勤勤懇懇的蛤蟆。他終年額頭紅亮,人稱“佛光”。果然,他又燒了三炷香,肥大的肚皮緊緊貼附在紅地毯上,腿半屈著,胳膊前伸,像蛙泳。這里的有些女人,念咒畫符,甚至直接攀上頂高的高枝,和財神爺結(jié)了婚。endprint
“如果神能保佑,小玉早就沒事了……”江蘇淮閉眼冥思。
“剛才那臺‘佳能C6000咋樣?夠使的嗎?不中的話,有‘C7200,新機子十三萬五,舊的沒貨。C6000的倒有,你琢磨琢磨?!毖援叄饺菔忻窒氯巳ビ喿牢?,“俺們這里新開了一家飯店,喲,那些書畫名人的,都去呀,火得不得了。”
江蘇淮借口去衛(wèi)生間,一出門便去看自己的皮卡車。小玉一直蜷在車上。那輛奔馳GLK SUV緊挨著他的皮卡,傲氣的線條和冷峻的金屬色一時令他失去支點,他急需和小玉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以擺脫內(nèi)心的困頓不安。
小玉懷抱鴨嘴獸睡著了。皮卡車的封閉性一般,沒事的。馬路邊站著兩排腰鼓隊,一色的紅,后面排隊的也是紅,每人舉著一面地產(chǎn)商廣告,等著擂鼓。江蘇淮鉆進駕駛室,那瓶礦泉水沒見少么,他取過來,輕輕地抿一口,還有點兒溫熱。天放晴了,車內(nèi)溫度攀升,這樣對小玉好,就她畏寒的體質(zhì)而言,曬曬太陽更有利于健康,但是外頭攪滾著汽車尾氣和無數(shù)粉塵顆粒,他不愿意讓小玉暴露在外,只好折中,窩在車里。
鼓聲一振,接著大作,小玉被驚醒了。
“他呢?送完水就走啦?”父親有意問。
“嗯?!?/p>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
小玉沒吱聲。
“說呀。”
“送瓶水,能怎么樣子?爸,是你讓送的吧?”她一睡醒,精神勁來了。
父親并不否認:“先熟悉熟悉。冬子這孩子,懂技術(shù),知禮,老慕容說,人緣也不錯,他媽當老師,他爸是廠里的工程師,家境說得過去,論條件嘛,嗯……還得加把勁。”
“爸,我不結(jié)了。結(jié)婚有什么好?樸槿惠,一輩子都沒結(jié)?!?/p>
“小玉,我說的加把勁,是我們加把勁,不是冬子?!?/p>
“那我更不結(jié)了?!?/p>
“樸槿惠是樸槿惠!你是你!你跟她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如果她姓江,我就聽你的。她姓江嗎?人家姓樸!”
過了一會兒,小玉有點兒委屈地問:“為什么要找他啊,他又不是咱那地方的人……”
“本地人知根知底,能找嗎?”
“那以后他也會知道的?!?/p>
“我會解釋!我會解釋得通!叫他相信!”
“爸,你別喊了。我不想聽你喊!”
“小玉,你把臉別過去。別往窗外看,你是不是又看了?叫你別看的嘛?!?/p>
“我就看!我就看!”說著,小玉竟然溜下車,往那一群紅艷艷的人身上瞅去。
江蘇淮慌忙下車阻止,卻看到慕容村走過來,還好,小玉霎時背轉(zhuǎn)身子,不再看那紅彤彤一片,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大口吸氣。那紅色真會要了她的命。
慕容村換了一身筆挺的黑西裝,額頭印著兩塊紅斑,建議他們馬上參觀一下技術(shù)員正在調(diào)試的一臺“佳能C6000”。這個很有必要。既然出成品,那就要看飽和度和對比度,滿意了,再核算出成本,對比行情,利潤自然就有了。慕容村憨臉刁心,耗材掙命提價,日本人全憑這個掙錢,像他了解的普通數(shù)碼機,一副A3紙盒要兩千多,一塊破塑料壓制的“雙面輸稿器”要三四千,他是個圈外人,可上好的白塑料只要五毛錢一斤!什么是產(chǎn)業(yè)?人家能弄,你不能,這就叫產(chǎn)業(yè)。等到你能弄出來,人家裁定標準,不許你弄,這叫專利。專利是什么,不就是變相壟斷么。
雖是秋末初冬,這正午,太陽回光返照似的,轟烈烈地燒起來。地面受了十多個小時的雨水滋潤,在陽光的直射下,蒸騰起白茫茫的光霧,混合著引擎廢氣、電化廠的蒸餾氣以及建筑物粉塵,放眼望去,城市好像心悸一般,被定住了,突然抽搐兩三下,這時你會聽到救護車尖厲的呼嘯,似乎在分分秒秒搶救著。
江蘇淮望著刺眼的天空,鞋尖碾磨著地表的一塊貝殼,等小玉跟上來。她慢吞吞地挪步,臉色抑郁,這等于向父親挑明她的怒氣,一旦當這種憤怒累積到一定程度,她便像突然受到劇烈刺激的蚌類,隱入殼內(nèi),埋于沙土中不再露面。但是,她不能一直膩在車里,如果江蘇淮認為她不應(yīng)永遠滯留在某處,便不能顧及自己的憐惜,同情——另一個說法叫縱容,對錯誤表示認同,她應(yīng)當學著打理這一切,不躲,是面對,同時忘掉曾經(jīng)讓她沉湎其中的不幸回憶——當然,這種切膚之痛她是不會忘記的。
通知下達后,慕容村劃動肥碩的雙腿,握著拳頭,陪他們一路走,回來便凈手,焚香,好像他每天的工作就為了這一件神圣的事。一上午,他焚香四遍,大概財神爺都覺得很累。慕容村呢,像定時注射某種維持性藥劑似的,焚過之后,陡然生力,眼也放光,胳膊腿生風,撅著后腦勺上的贅肉,探頭走動,挨個房間轉(zhuǎn)悠,最后一間是慕容市的辦公室,他平心靜氣,等候父親吩咐。一直這樣,每天都這樣,年年如此——只要慕容市不死。
“如果電路無故障,那么一定因為某個部件磨損,有問題了……”在調(diào)試車間,林冬子雙手沾滿彩色碳粉,右手持一把磁性螺絲刀,敲打著一副搓紙輪說。
他們仨呈“品”字站著。右側(cè)的小玉心不在焉地望著四米長的走紙平臺,對角線方向是慕容村的小紅房子,里外不見人影。講解之后是調(diào)試,接著出樣品,江蘇淮對精美的成品愛不釋手,突然,有人驚叫起來,他扭頭一看,也一驚。原來慕容村不知從哪里牽來一匹碩大的雙峰駱駝,身披長長的褐毛,駝峰間橫著一副標語牌——
完美的克隆,佳能數(shù)字印刷。
江蘇淮心想,這肯定是慕容市的主意,新穎,克隆這個詞也很恰當,憑慕容村?你瞅他那副腦肥肚圓的豬樣,逼死也不會想出來拿駱駝跟機器搭配,不知廉恥,扮得比他爹還能似的,不要臉,真不要臉。
人群激昂,因為這駱駝不但立著拍照,有人還建議將它的兩只前蹄抬起來架在C6000的主機外殼上拍照宣傳——確定無疑的是,它是頭公的。
慕容村為這個提議擊掌叫好,林冬子丟下螺絲刀,小伙子們一齊動手,都說既然花錢了,就要花得值、花得到位。當林冬子不慎塞了一口駱駝毛時,小玉忽然撲哧捂嘴笑起來。江蘇淮一上午懸著心此時終于放了下來。endprint
午飯間,江蘇淮微醺著向慕容市提出定期維護的售后要求。慕容市自然滿口應(yīng)承,而實際的情況江蘇淮十分清楚,一旦交易達成,款項付清,他也就喪失了主動權(quán),來不來全倚仗對方的心情。像這家公司,心情最好的就是慕容村。
他要人。這才是他此行的真實目的。
只要慕容市心里一松,他略施小惠便可讓林冬子留在道北貨場。
按常理來講,技術(shù)員自由流動,改行的、自立門戶的比比皆是,而且林冬子是應(yīng)聘來的,與慕容家族并無多深的交情,他們之間是敞亮亮的雇傭關(guān)系。江蘇淮深知,這是一種相當松散的人情組合,當條件發(fā)生變化時,雇主和被雇者亦發(fā)生轉(zhuǎn)換。上次來考察時,他第一眼就看中了林冬子。他默默地觀察過其他人,愈加認同自己的第一印象。假如有要事相托,毫無疑問,林冬子可是唯一的人選。
第二個阻力是慕容村,但如果父親首肯了,他一定照辦。江蘇淮的判斷是,慕容村是一次愚蠢改良的失敗產(chǎn)物,如果不是他爹慕容市能夠罩住場面,平衡關(guān)系,別的不敢說,光這公司里的某些人就能把他當猴子耍。也許過不了多久,慕容村就會明白他每日賴以炫耀的信仰和一身肥肉連給人當湯喝都不夠,他太懶了,懶到只會把父親的聲音傳出去,懶到幻想著有朝一日掌握著所有人的大腦按鈕,任何事,只要大拇指輕輕一按,任何人都會無條件聽命于他。江蘇淮嫉妒到某一天將這種人的腸子掏出來,晾成喂狗的香腸——因此,在午間的餐桌上,當慕容村大口吞食著誘人的孜然羊腿時,江蘇淮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直到慕容市將事情交代完畢,并且答應(yīng)在合同里加上這一款,江蘇淮才懶洋洋地夾起一只羊腿。這時,慕容村已經(jīng)啃了三只。他父親馬上又添了一份?!胺簽E成災(zāi)的父愛?!苯K淮在心底嘀咕著,瞄著小玉,見她若有所思,餐盤也空了,便把夾來的羊腿在空中繞了一圈,放到她的跟前。
小玉滿臉委屈,幾乎是可憐巴巴地看了父親一眼,眉頭緊鎖。
“吃吧,怎么也得吃兩口,這羊腿烤得不賴,外焦里嫩,膻味不重。”
小玉很不情愿地拿起筷子,用筷尖輕輕抹去羊腿上的孜然,輕輕咬一口,又丟下了。江蘇淮驚嘆于女兒天衣無縫的配合,實際上她最愛吃羊肉,一入冬,幾乎天天早上跑到貨場東頭喝沙家的羊肉湯,那清湯澆上一點兒羊油和胡椒粉,再放些香菜和蒜苗,鮮美絕倫。如果放開吃,三只羊腿肯定不夠的。而在這種場合,小玉做得就很好,明明最愛吃,卻好像被逼迫著,以無可奈何的接受方式博取他人的尊重和無私慷慨。
慕容市就說:“你這閨女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實了。”
明明是夸獎,卻這么說。江蘇淮笑而不答。
“可做事,要發(fā)家致富,老老實實可不中……”意思是,他將來的兒媳婦可不能“老實”,“老實就是一塊肥肉,人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p>
江蘇淮仍笑著,心里想,終于露餡了??磥磉@機器的價格里,有許多是不老實的因素。幾乎在同時,他打消了與慕容市合作的念頭。慕容村就是這樣被喂胖的,胖得舉步維艱,需要時時克服地心的阻力。江蘇淮覺得這等于和地球做對,或許自己的基因天生瘦削,因此一向鄙視肥胖者。林冬子的體格與他年輕時相仿,如果某一天他有個兒子,差不多就是林冬子這樣:面帶笑容,不亢不卑,問題來了,他手到病除,問題不來,他靜靜地待在那兒,受著別人暗暗的喜歡,自己卻毫不知情。
江蘇淮忽然想喝一杯,那種通電般的痛飲,非常。
發(fā)動引擎后,林冬子捧著兩袋爆米花跑過來,一包丟到副駕位,一包遞給他,并示意了一個透徹的眼神,讓他傳給后座的小玉,然后去拿工具包。兩分鐘后,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里仍捧著半杯爆米花。這時,小玉正把一小撮爆米花捂進嘴里。很快他得知,這些爆米花還有第二個用途:喂那匹廣告駱駝。
“駱駝不是吃草的嗎?”路上,他問。
“搞不清它到底吃什么,真的,搞不清楚。它可能什么都吃,除了喝水。”
提到水,江蘇淮才注意到他的鋼化玻璃杯添滿了開水,倉促之余,林冬子倒很細心。他破例問起他的工資和補助,比如像今天下午,很遠的路,如果自己去,費用怎么處理。
“沒什么費用啊,”林冬子掏著爆米花說,“我騎電瓶車,充充電就行了?!?/p>
“如果打車呢?”
“不需要打車,打車多貴啊?!?/p>
“如果要打車呢?!?/p>
“我沒打過,不過再遠可以報銷車票的?!?/p>
“有補助嗎?”
“補助什么?”
“錢啊,像住宿,吃飯?!?/p>
“我都在市區(qū)跑跑,沒出過遠門。”
江蘇淮狐疑著,不怎么相信,不過倒也沒什么。西郊公路上,天灰蒙蒙的,兩側(cè)的店鋪挨挨擠擠,如一節(jié)節(jié)脊椎骨壓迫著馬路。車內(nèi)不時涌入木膠、油漆和染劑交替混合的刺鼻氣味,只好屏住呼吸,搖上車窗,感嘆外邊人的無畏勇敢,卻無法認同那種樂于接受慢性病折磨一般的生活。實際上工業(yè)化以來,接受變得更加易于理解了——因為不理解也得接受。遠處山頭霧氣繚繞——不過究竟是不是霧很難講,或許只是看得遠,或者空氣本身不透明的緣故。到了山腳,看清楚那是山上一片片潦草且低矮的灌木叢,因缺水變得枯白,有樹,不高也不多,這兒三五棵,那兒十棵八棵,像畏懼什么似的,綠得不成氣候,已被大片穿插其間的墓碑取代,人也被遮掩起來,陡然間的荒涼如隕石落地——江蘇淮忽然感到肋骨一陣刺痛。他泊好車,服了一片“倍他樂克”。兩分鐘后,再服丹參滴丸。
“江總,你不舒服?”林冬子小心地問。小玉將爆米花吃完了,空坐著。
“人,趁著年輕,多做點兒事,不然時間等不起啊?!?/p>
“那你看,我做什么呢?”
沉默了片刻,江蘇淮問:“慕容家對你怎么樣?”
“不怎么樣。”這時候,林冬子的語氣不再頑皮了,“可我除了修理機器,也不會別的了,慕容老板的公司是咱市最大的一家,我手藝是他帶出來的,跟別人,我……我沒多少把握……”endprint
“慕容市沒跟你提過么?”江蘇淮準備單刀直入,“小玉,你也聽著點兒!”
“我聽著呢,爸!不要你催!”她抱著鴨嘴獸喊。
“說……說了一句?!?/p>
“哪一句?”
“讓我做售后,給你?!?/p>
“你這樣理解的?”
“啊,我不這樣理解,還能怎么理解???哦,我明白了!你剛剛問我報銷什么費用,是不是想……想省點兒錢,或者……要不……要不——我問問老板?”
江蘇淮一笑,冬子傻得可愛,那點兒油錢,他值得向慕容市要?笑話么。他的笑是放心,作為技術(shù)員,最怕的是眼界高,眼光一高,人就不安分了,留不住的。冬子的眼界仍停留在技術(shù)員層面上,他完全可以放心——他的肋骨間頓時暢通無阻,記憶中殘留的黑白分明的墓碑也消失了。在這兩天里,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平靜透明。
“這樣吧,我們晚上聊一聊,昨天中午我喝得多,本來打算聯(lián)系你,但頭暈,我這歲數(shù)了,輕易是不愿找上門的……我的話,你能明白么?”
“明白,明白。”林冬子不住地點頭,臉上浮現(xiàn)出敬畏甚至崇拜的亮光。
江蘇淮覺得,他可能真不明白。
到了地方,林冬子打了聲招呼,拎包就去了。江蘇淮指著他的工具包說,小玉你看,人凡是做事,總得需要工具,空手不行,所以,我們下午的主要任務(wù)是準備。小玉問準備什么。江蘇淮就拿釣魚舉例子。好一會兒過去了,小玉終于明白了,她是誘餌。黑蕾絲內(nèi)衣,那是誘餌中的誘餌。
小玉懷抱鴨嘴獸,漠然望著被夕陽染紅的烏桕樹,在斑駁的光影中撲閃著睫毛。江蘇淮嗓眼里發(fā)干,咳著,眼淚都咳了出來,他揉著眼眶,一邊擦拭一邊說:
“小玉,我跟你媽,最疼的,是你,你知道的,對吧,以前那個男人,他是狗屎!我眼瞎了才看中他!我原來以為鄉(xiāng)下人知恩圖報,我原來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只要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好,不對!錯了!印刷廠里的人,我打個比方,退一萬步說,就算我把能給的。全給了他們,能杜絕私心嗎?有幾個人能領(lǐng)情?當然,也有,有的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付出代價也是值的……這么些年,他們背后議論我,污蔑我,可是沒用的,廠子是我的!我才是它的主人!這個世界上的好,都是講條件、講代價的!人都不傻,不會白白到手的……你的將來,小玉,哎呀,小玉,你的將來爸爸很擔心的!是爸爸最放心不下的!爸爸承認我上回犯了一個大錯,把你賣了,讓你苦,讓你難過,你原諒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小玉抱著鴨嘴獸,默默地抹眼淚。
沉默了一會兒,江蘇淮忽然聲音一變說:“話又說回來,這也是你的機會。機會是什么?機會就是你能喝到早上的第一碗羊肉湯,別人卻不能!喝到就喝到了,喝不到只能去做夢……做夢有什么用呢?誰不知道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的?你看那個慕容村,比豬強不了多少,成天在做夢,好端端的人不用,非要用一頭駱駝做廣告,像這種人,不是瘋子是什么嘛?搞不懂,慕容市竟然生了這么個無用的東西,換作我,保準把他派來做維護,自己的事不去做,指望誰?小玉?……小玉你聽到了么?”
“聽到了,爸?!毙∮癫豢蘖耍种复林喿斓狞S嘴巴,在逗它玩。
“你要努力,不要……不要不好意思,懂嗎?你不是小姑娘了,不要天天抱著小動物,這樣子不成熟,你要學著,做一些獨立的事情……”
這么一說完,又有點兒不舍,也不忍,只好無奈地嘆息,也朝著在寂寞中等待落日余暉的塔樓上望去,異地的風著實和家里的不同,吹在身上更冷、更實、更透。江蘇淮便把車窗搖上去,小玉卻下車揀一只“農(nóng)夫山泉”的空瓶子,擦了擦,丟到后座上。江蘇淮往身后瞅了瞅,已揀五六個了,大眼瞪小眼的。
“不要再揀了,不值什么錢?!钡毾?,從自立的角度講,他應(yīng)當鼓勵小玉這么做。只是東西太賤,出于自尊他才這么勸。每次都失效。小玉總對空瓶子愛不釋手,哪怕臟兮兮的。她什么時候能真正長大呢?哪怕遲晚一點兒,能像慕容市手下的那些女職員一樣,打打字,收收錢也可以的。夕陽中,他不由得聯(lián)想到枯草叢中層層疊疊的墓碑,為那個注定到來的無邊的虛空發(fā)了一會兒呆,人這生命,竟然不如山堆上的荒草來得長且有活力,說到頭,又有什么值得自我做主的呢。
一小時后,在返回的途中,他和冬子約好晚飯時間。同時也考慮到,最好以公事為由,請慕容市或者他委派的人出面作陪。明白人做明白事,即便挖墻腳也應(yīng)說在當面,這也為了避免將來的麻煩。一路上,江蘇淮不再留意窗外緩急不等的風景,這半生里,對于曾目睹的人與事,他都保持著一種審慎的習慣:看一眼,不再看第二眼。到了公司,那些機器自然不再吸引他,他徑自走進慕容市的辦公室,寒暄之后,向他發(fā)出邀請。慕容市考慮了一下,建議讓技術(shù)部的老周去。老周不光是屬下,純粹上講,是戰(zhàn)友。
外邊天陰了,他跟老周聊了片刻,覺得差不多了,該回賓館準備一下,便告辭出來,見慕容村正在停車棚喂那匹駱駝。出于禮貌,也是好奇吧,他繞過去,假意邀請他?!澳銌栁野职??!蹦饺荽逭f。江蘇淮微微一驚,這家伙明明知道他跟他父親剛談過,卻反過來問他,不過可能是他的習慣回答。“我問了,你爸說,隨你?!苯K淮有意試探。
“我在喂駱駝呢?!蹦饺荽逭f,慢慢抓起提籃里的雜糧,攤在手心里,等著駱駝來舔食。
“我看到了,你接下來還喂什么?”語氣充滿諷刺。
“家里還有松鼠和八哥,布魯史和豆豆也要喂?!?/p>
“布魯史和豆豆?什么?”
“伯恩山?!?/p>
“什么?”
“伯恩山呀?!?/p>
“伯恩山是什么?”
“你不懂,是狗,外國的種。”那神態(tài),那語氣,表明他根本不把江蘇淮放在眼里。江蘇淮像被親戚家的孩子無意擲來的一枚尖石扎到了,疼得難堪,又不便發(fā)作,只好當作玩笑似的笑笑,退回他的皮卡車里,載著沉默不語的女兒,趕回賓館,歸攏心情,等待約定的時刻來臨。
飯店是女兒選的。出賓館右拐,穿過昨晚溜達過的服裝一條街,下一個十字路口,左手大約兩百米,路北,“蠔兒魚”干鍋。endprint
他從來認為,滿意就是把水杯注滿,溢了,再注滿。只需水源充足。
這也是他的斟酒習慣。
這里的白酒分為三種,青梅、高粱和原漿,聰明的店家還為客人燒烤。羅非魚、雞腿筋和貌似羊肉。老周認為魚不是肉,只有肉才是肉。他對燒烤迷戀甚至虔誠,因為原始,而原始意味著渾然天成,秉承的是有機物的有序分解,平衡。而電子,雖然他從事這一行當,但相當討厭,因為對電子物的分解意味著污染和毒素,失衡。作為印刷業(yè),自然離不開廣告,他對此也有看法?!笆裁词峭茝V?推廣就是誰錢多誰說了算,這叫什么?這叫無恥。廣告?廣告就是把女人——”他突然噎住嘴不說了。江蘇淮趁機插話道:“小玉,敬酒啊?!毙∮穸似鹨稽c兒青梅酒,來回地敬。通明的燈火和喧鬧的街市令人放松,在酒精的刺激下漸漸無拘無束、激情四射起來,當然,也免不了一點兒爭論。
林冬子只顧飲酒,對燒烤幾乎不動筷子。他認為對原始人而言,把肉烤熟了吃,本身就很現(xiàn)代?;鸬囊饬x不言自明。之所以有人喜歡燒烤,是因為火。“火是希望,是未來……”說到此時,他若有深意地看了江蘇淮一眼,忽地瞟開眼說,“如果你熱愛原始的話,吃生的。生吃。你敢嗎?你敢不敢?”老周氣得去抓生羊肉,江蘇淮打住說,“酒是生的,酒是最原始的,喝酒?!绷侄訅男χ鴮现芘e起酒杯,小玉也舉了起來,老周卻不動,林冬子就和小玉干了一杯,江蘇淮便和老周喝。后來老周又和林冬子較上勁了,他不服輸,更不服老,青梅酒甜酸酸的,高粱酒度數(shù)低,老周說不夠味,換高度的。氣氛愈加熾烈。
第二天上午,林冬子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雙人床上。他揉了揉眼,頭痛欲裂,開了縫,著火似的,直往外冒煙,摸著潔白如雪的被子,他抬了抬頭,忽然瞥見穿著黑蕾絲的小玉翹臀伏在白色的窗臺上,戴著耳塞,身子微微地搖晃,在聽歌。林冬子觸電似的坐起:那硬邦邦的玩意兒直頂著棉被,直率卻不知羞恥。誰像親人一樣把他的短褲脫掉了?是誰?!他的回憶如面團,麻醉的神經(jīng)長眠地下,啞喊兩聲,也不見小玉回應(yīng),幸運的是,他在枕頭底發(fā)現(xiàn)了純棉黑紋短褲,他貼近,聞了聞,似乎沒什么異味,再看時間:八點二十五分。
“管它呢,該來的總會來的?!彼嗄_下床,摸索到電視柜上衣服,不慌不忙地穿上,按了按兜里的錢包和香煙,走到衛(wèi)生間里,觀察鏡子里的自己。噴頭無動于衷地滴著洇水,有沒有用過,誰也說不清楚。
他似乎并不相信鏡子里的就是林冬子。
是嗎?他自問,接近鏡子,張開嘴,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了一種換位的陌生感。
接著取出一次性牙刷,開始盤算如何一次性地用掉它。
江蘇淮也是很晚才起床。早餐九點半截止。他覺得還有時間,匆匆去敲隔壁的房門。門虛掩著,縫不是很牢,他輕輕一推,同時腦海中幻想的場面并不存在,糾起來的心臟頓時松弛下來:小玉盤腿坐在半圓的椅子里,眼對著手機。空調(diào)很熱,小玉就像坐在盛夏游泳池的另一頭。見父親進來,小玉將搭在后背的羊毛衫拉下來,掩在膝頭,目光又垂到屏幕上。她顯得無所謂,似乎任務(wù)完成了,等待著審核。裸露的腿白而發(fā)亮,身段妖嬈,憂郁的乳房圓鼓鼓的。
“他呢?”父親環(huán)顧四周,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怎么都沒動?。课铱囱浪⒎试砗煤玫摹?!穿上,別感冒了!“
“爸……”她扭扭身子,算是撒嬌,將手機屏翻過來,向他遞著。
是六張他們躺在枕頭上的速拍。林冬子始終閉著眼,小玉做出的表情伶俐而怪異:把手指含在鮮紅的唇間,白眼球上翻,臉痛苦而扭曲,好像小腹被不堪忍受的野獸壓迫著,但同時,一種妖嬈在照片中彌漫。
“他人呢?”父親匆匆瀏覽之后,有點兒不自在。
“說到樓下買包煙,走了。”
“就這一句?”
“啊?!?/p>
“他抽煙嗎?”
“不知道?!?/p>
再問,小玉就不理睬他了。有可能林冬子這么問時,小玉也是這樣。
一直等,吃過早飯,在大廳等,小玉一直戀著手機,江蘇淮更加煩躁不安,決定趕回林冬子的公司。一打聽,慕容市外出辦事,老周也不在,慕容村仍在喂那頭駱駝——顯然,林冬子沒來上班。電話接不上。他假裝需要采購其他設(shè)備,在會客廳等待慕容市回來。小玉觀察了一會兒駱駝,回來告訴他,慕容村問,為什么駱駝的乳房長在背上。
江蘇淮慶幸沒讓慕容村看那些相片:“你怎么說的?”
“我問他的,我問‘你媽媽的乳房長在背上嗎?”
江蘇淮一驚:“你這么問?他呢?他怎么說?”
“他告訴我,他告訴我……他媽媽的乳房長在胸脯上。”
“一對神……經(jīng)。”
“爸?”
“啊?!?/p>
“駱駝的乳房到底長在哪兒?”
江蘇淮定定地看著女兒說:“就算長在天上,也跟咱們沒關(guān)系?!?/p>
小玉指著門外:“爸,你去看看么,挺好玩的,我想把它帶回貨場去?!?/p>
父親隨口應(yīng)道:“帶回貨場?你的鴨嘴獸不要啦?”
“它是死的,那一個是活的?!?/p>
江蘇淮眺望著窗外,那駱駝?wù)耦^咀嚼食物,為即將到來的嚴冬儲存能量,慕容村站在旁邊,顯得營養(yǎng)過剩,每動一下,似乎像某種龐大的食草動物那樣,遲緩、等待著交配和心事。江蘇淮感慨著,女兒怎么就不喜歡人呢。到處是人,她就不喜歡一個,眼看二十五了,連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戀愛都沒有談過。難道江家的遺傳基因嚴重退化,連戀愛的能力都喪失了么?兩情相悅,原本簡簡單單,可挨到下一代,喜歡的卻是動物、電子什么的,凡有人摁門鈴,小玉的回答都是:我爸不在家,或者,我媽不在家。永遠這樣。她似乎忘記了,“我在家”。
有時候他問小玉,我是誰。
小玉回答,我就是我啊。
他說,我是小玉。
小玉卻說,爸,你不是小玉,我才是小玉??赡且蓱]的神情,好像“我”和小玉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背著另一個,或者另一個背著這一個。她們彼此喜歡么?一個受了傷,另一個會痛苦流淚么?是不是因為她們的眼里只有對方,才像命中注定的那樣、對周邊的人熟視無睹呢,如果某一天,其中一個愛上了林冬子,另一個會不會反對呢,而林冬子,經(jīng)過這一夜的昏昏沉沉,清醒過來,是逃到他父母那里、抑或在某個連體人一般的朋友身邊呢?endprint
不過損失了幾張無關(guān)緊要的相片而已。他做主,可以保證這些相片絕不會流竄到網(wǎng)上,他隨時可以刪掉它們,以保證女兒的雙重純潔。再者說,相片的尺度是有限的、克制的,是不正常的人都認為正常的那一種,實際也如此——當然,這些假定都以林冬子徹底消失為前提。
慕容市回來之后,他們就把協(xié)議簽了。僅僅是協(xié)議。設(shè)備方面,他需要進一步落實,他希望林冬子陪他回去一趟,看看他的老設(shè)備和新設(shè)備能不能對接,因為某些印刷業(yè)務(wù)不僅僅限于紙,還有塑料和PVC基材。慕容市笑笑說,這個嘛,我交代過了,你直接打電話就成。江蘇淮卻說,還是你出面比較好。慕容市也不勉強,撥了,也無人接,皺眉說,這個屁娃子,忙啥呢。江蘇淮說不急,可能在路上。兩人就對設(shè)備聊了一會兒,不久林冬子回話了。慕容市很不客氣地叫他立即回公司找江總。放下電話,他說對不住啊江總,我中午約了人,有筆單子要談。不久隨司機急忙走了,江蘇淮就在會客廳里等。廳子正對著那個棚,棚下是那頭駱駝,旁邊是慕容村。原來談重要的事情時,慕容市是不帶上兒子的。
靜候了一會兒,小玉覺得無趣,又去看駱駝,江蘇淮也不攔她。江蘇淮昨晚沒睡好,打了一會兒盹兒,也不知過了多久,猝地醒來,一看墻上的時鐘:快十二點了。沒等到林冬子,小玉也不在身邊,一股煩躁勁兒突然涌上來,起身時左肋又疼,只好靜心屏氣,慢慢緩解之后,離開沙發(fā),走到窗子邊,深呼吸,再深呼吸。
棚子那邊,小玉居然和林冬子一起喂駱駝。它可真不把糧草當回事,一刻也不閑著。慕容村大概又燒香去了,這個時間點,他相當敬業(yè)的。
林冬子手插褲兜,朝小玉歪頭說著什么。小玉并不怎么搭理他。他們維持著一直一歪的姿勢,后來林冬子抽起了香煙,一邊吐煙霧一邊在小玉身后走圈,偶爾扭頭,朝江蘇淮這邊瞅一眼,接著又走圈兒??磥恚J為問題就是一個個的圓圈,有時是別人畫的,有時候是自己畫的。末了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說服了小玉—— 一前一后朝會客廳走來。
江蘇淮早衰的心臟突然撲棱棱狂跳起來,不受控制,也不給他理由。
走到一半兒,小玉又折回到駱駝那里。林冬子喊她,她不回頭,也不停下來,林冬子玩著手里的車鑰匙,站在草坪上,不太相信小玉就這么一走了之,等了一會兒,仍沒有回應(yīng),只好單獨過來。
他想把小玉爭取過來,幾乎就要成功了。江蘇淮心想,那么一瞬間,他突然對自己的計劃產(chǎn)生了懷疑——畢竟,保持一份警覺是相當必要的,無論何時何地。
“江總,”林冬子小心推開門,在身后掩上,“老板不在?”
“不在。”江蘇淮無力、也無心理睬他,只瞅著墻上走到正午的時鐘,顯然對同樣走到正午的林冬子有些不滿。
“哦,哦,那……那我們走吧。”林冬子閃亮著眼睛說。
“去哪兒?”江蘇淮本想說“你還有臉回來”,話到嘴邊又留住,壓著火氣,一言不發(fā)。
林冬子被問得很尷尬,低頭去沏茶。這一會兒,誰都沒有主動開口。
江蘇淮覺得差不多了,緩緩抬起眼皮,手指著窗外問:“那頭駱駝,買一個的話,得多少錢?”
“你要?”
江蘇淮覺得林冬子的反應(yīng)總是慢他半拍:“小玉喜歡。小玉喜歡的,我都無條件滿足她?!毖韵轮?,不但對牲畜,對林冬子也如此。
“總得三五千吧,我們這兒有養(yǎng)駱駝的基地?!倍悠悴瑁椒€(wěn),手也不抖。
“駱駝很溫順,我看它沒什么脾氣,昨晚就拴在那兒,到了今天,還在老地方,窩都不挪一下……”江蘇淮頓了頓說:“你對小玉……還比不上那匹駱駝,你知道嗎?”
“江總,江總,我知道我錯了,我……喝……”
“不管你喝什么,總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任吧,我跟我老……噢,你阿姨認識的時候,她的腿碰了我一下,我們就結(jié)婚了?!?/p>
林冬子無比驚訝地大睜著眼睛:“腿,碰腿?大腿,還是小腿?”
“冬子,如果這事較真的話,我可以報警的你知道么!你知道后果么?”
林冬子撤回到沙發(fā)里,雙掌壓住墊子,兩臂繃直,頸部縮在肩窩里,頭往胸口里勾,不敢作聲。
“我得跟慕容老板說,我得告訴他……”
“噢?!?/p>
“你爸媽那兒,我也得說。你把電話告訴我。”
林冬子頭一抬:“現(xiàn)在???”
“給我?!?/p>
江蘇淮記下來。記在信箋上,拿出手機錄號碼,一邊錄一邊問:
“這不是空號吧。”
“反正我跟你去……去的事,我得跟我媽說?!?/p>
“說了嗎?”
“等等吧,不急?!?/p>
“這是公事,你媽當然不會反對,私事呢?……我指的是私事?!?/p>
林冬子努力支撐著下塌的脊背,咬牙對抗著,眼看就要崩潰了,卻突然扭動著脊椎挺起來,斜著白眼珠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聽你的意思,小玉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什么話這叫?”
“我不是——”
“慕容市是故意的?老周是故意的?你別說,老周真有可能是故意的?!?/p>
“什么呀?”
“如果老周知道了這事,你猜他會怎么樣嗎?”
這一下把林冬子擊中了,他立刻塌軟了下來:“江總,你看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反正我……”
江蘇淮微微一笑,坐到他身邊,以他一貫的貨場風格,像撫摩著一本剛剛裝訂好的精美冊頁。取過林冬子僵硬的手掌,輕輕撫摩著說:
“這個世界是什么,你知道么?”
林冬子好像聽到蛋殼的裂碎聲,幼鳥正在啄殼而出——這間房子,這家公司不就是個殼么,他由茫然變得清醒:“是蛋殼吧?”
“蛋殼?蛋太小了,你想大一點兒。大,很大的?!苯K淮用手往兩邊比畫著。
林冬子覺得,從這間屋子望出去,世界很小,如果從大門望出去,世界很大,不過這大和小顯然不是江蘇淮眼睛里所要表達的意思。endprint
“有個科學家說過,給他一根杠桿和一個支點,他就能撬起地球……”
“阿基米德?”
“你手里有什么?”
“有……哦,對了,我有螺絲刀。”
江蘇淮一拍大腿:“對!一把螺絲刀,一個支點,撬起整個道北貨場!好,說得好,說到點子上了,我真的沒有想到你這么聰明,我沒有看走眼,絕對沒有……一部創(chuàng)業(yè)史,開頭幾個字最簡單也是最偉大的,一個大男人,要干一番事業(yè),喂駱駝——能行嗎?不行,喂駱駝能喂出個什么花?駱駝又不吃肉,慕容村那一身肥肉派不上用場的……喂!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買一匹駱駝嗎?”
“小玉喜歡啊?!?/p>
江蘇淮傲然地昂起頭說:“你不覺得,這個慕容村……像一匹駱駝嗎?我們蘇北到處都是平原,駱駝——用不上的,我的意思,你能聽明白了嗎?”
像猜謎,林冬子搖了搖頭。
“我是為你買的!懂么?我喜歡你才給你買一匹駱駝!你懂不懂?我要把它擺在貨場里,讓所有人來參觀,小玉也喜歡的,對吧?可愛,好玩,將來在我們貨場里養(yǎng)老……實際上我是警告你,不能像駱駝那樣!貨場里不需要駱駝,需要的是獅子……我女兒要嫁給一頭獅子你明白么,你不覺得只有獅子才能配得上我家小玉嗎?”
這一次,林冬子聽明白了:“對,獅子,獅子……”
“合作。你有螺絲刀,我的印刷廠就是支點。其他的,你就不用管啦?!?/p>
江蘇淮站了起來,踏步走到門口,忽哧拉開門,望著那匹慵懶的駱駝?wù)f:“冬子你看,我這個女兒,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溫柔、最會過日子的女人,除了我跟她媽,從來沒有愛過別的人,你有一把螺絲刀,你叫她愛上你,我就佩服你,我就跟你合作,合作是需要合同的,愛情就是合同……將來,一家三口,啊不,一家五口,駱駝你要喜歡,就養(yǎng)著,不喜歡就殺掉,送給旅游景點也行,隨你們,我跟她媽……唉,我跟她媽就是揀垃圾也能對付過來……”
說完,江蘇淮叉腰盤步,踱到屋子中央,仿佛頭頂?shù)踔痪唠S時落地的千斤墜,他臨危不懼,胸有成竹一般原地轉(zhuǎn)身,腳尖磨地,右手平伸出去,遞送出一根橄欖枝:“走,我們買駱駝去!”
人生的驚奇之處在于,你永遠猜不準明天會發(fā)生什么,江蘇淮也猜不到他的加長“皮卡”原本是用來裝運體積龐大的佳能C6000,結(jié)果卻換成了一匹皮毛較為干凈的淺褐色雙峰駱駝。小玉喜歡得不得了,取名“聰聰”。附帶要了毛刷子、必備的夏秋藥和一只扣在嘴上的竹籠子。皮卡的后車廂搭捆了兩節(jié)滾木,架住聰聰?shù)那昂笸?,繩子盡量扎緊,力求穩(wěn)當?!安荒茏吒咚倭?,走底面吧,你們倆坐一塊?!苯K淮付了錢。他的微笑就像印在鈔票上那樣。
這錢花得很值啊。隨后,林冬子找的那家廣州貨源,要比慕容市報的便宜近兩萬呢,而且可以租。作為獎勵,江蘇淮暗示他們今晚可以住在一起。床、被褥、電熱毯、沙家羊肉、海之藍等,他在電話里都跟喬紅交代過了,唯獨沒有提到聰聰。
“剛才那人怎么說的?吃一頓可以管兩個月,放哪兒都行……喂!小玉,你不要再摟鴨嘴獸啦!我這輩子最討厭吃鴨子了,這東西其實很臟的,在水里什么都吃,不像鵝……喂,小玉?”
“爸,這不是鴨子,是鴨嘴獸?!?/p>
江蘇淮不耐煩地說:“反正跟鴨子差不多,一個種,泡在水里是鴨子,跑出來就是鴨嘴獸,你們注意到?jīng)]有?它們的嘴長得一模一樣,顏色也差不多,是不是冬子?小玉,你把手給冬子,手!我說的是手不是腿……”
“爸,我腿麻了……”
“冬子,你家里那邊,你都說清楚了吧?”
“說了。”冬子主動握住小玉的手,小玉則把身子朝車窗扭,這樣,手臂就繃成一條直線,不過,直線很穩(wěn)定的,時時地顛動絲毫扯不亂它。
“公司那邊你不要考慮了,無所謂的,你爸媽,你放心,過些天我陪你一塊兒回去,去看望他們……是啊,兒行千里母擔憂,人之常情,不過還好,一百多公里,串個門也就到啦!”江蘇淮笑呵呵地說。
車窗外,陽光被絲絲的寒意稀釋著,不再令人渴望,而是有些離別的傷感,到了五點來鐘,天際邊只涂著幾抹淡淡的紅暈——大地的寒氣正一步步主宰這個世界。天空變得隱晦,不再向鳥兒和人類的飛行器透露出它的心意,很快,月亮和星星登上這個寂寥的舞臺,以高深莫測的寒光顯示它們的存在,人也只在喧鬧之余或者需要排遣不良心緒的時候才會抬頭仰望,以配合自然的更替,其余時間則是暗暗地等待著新一輪太陽的升起,以忘記昨天的沉淪。
這天晚上,林冬子始終清醒。臥室空調(diào)打開了,床上有電熱毯,衛(wèi)生紙也是新?lián)Q的。喬紅為他們細心準備了滿滿兩壺開水和兩條新毛巾。或許沒有撫摩,這個世界就沒有真相可言,林冬子先是摸到了小玉微突的小腹,也許用心過于專一,小玉打出一串羊膻味的飽嗝,微微側(cè)過身,熟練地撩起上衣,露出一對小巧結(jié)實的乳房,像為嬰兒哺乳似的,對準林冬子的臉,示意他把氣氛做足。林冬子順從地靠上去,重新?lián)崮δ堑腊毯?,小玉剖腹產(chǎn)留下的。這是什么?他問,不去讓乳房興奮地彈跳,反而拿手指壓上去,壓了壓,實實的,是一道縫。小玉不管,也不回答,拿著他的手,往下送。是啊,那里才是重點。抓住了重點,身體這盤棋也就活了,即使小玉腸牽肚掛,也會暫時忘卻那道異樣的存在。林冬子一點兒也不馬虎,認認真真地把頭探到小玉的小腹上。嘴是生活的重點,林冬子運用得恰如其分,把小玉親得渾身冒汗,一個勁地打顫,好像昏迷中的肢體被有序地電擊著,有時會停頓兩秒鐘——嘴巴張得老大,筋骨也繃直了——那是因為電擊過于輕柔,她只好在期待中一次次堅忍著,迫不得已才嚎叫出來。完事后,她把雙腿抬高,松垮垮地搭在林冬子的腰上,呈一個V字休息著,像一條等待被填實的山谷。
稀松的日子里,林冬子發(fā)現(xiàn)印刷廠兩側(cè)立著一幢幢相互攀比的高樓,背后是貨場腹地,聳立著一排排鋼結(jié)構(gòu)的藍色瓦棚,前邊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正如人工谷底——而江蘇淮租的那套復(fù)合數(shù)碼印刷設(shè)備就為了從谷底爬上來。他建議他們先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他說:endprint
“沒有證怎么行呢?以前……哦不,現(xiàn)在辦什么都需要證的,沒有證,說不過去,進進出出的,那么多人看在眼里,你小伙子,小玉可是姑娘家!”
林冬子總有些沉默,對回家的事不再提及,若江蘇淮再問,問到他以沉默不能應(yīng)對時,便直截了當?shù)卣f,我不打算回去了。然而,他神色孤單,似有難以啟齒的心事,斷不是那種樂意為之的心情流露。江蘇淮清楚,留住一個人的心最重要,如果心不定,人的魂魄就會四處飛,身子也會飄搖不定,最終難成氣候。
江蘇淮只得拋出更重的籌碼:“做技術(shù)可能委屈你了,你來接手廠子看看?!?/p>
此后,江蘇淮只掌管資金和部分客戶,其余的全部交給林冬子。在貨場人眼里,林冬子儼然是個準女婿了,而且,林冬子的交際視野和圈子也在逐漸擴大,每日的閑暇時間不再陪小玉喂駱駝,而是花銷在酒桌和業(yè)務(wù)上——雖然在江蘇淮和喬紅的眼皮底下,他仍然時時表現(xiàn)出與電話里的某某某聯(lián)系緊密。
私下里,喬紅說丈夫是引狼入室。
江蘇淮則認為,誰沒個隱私呢,他們隱瞞的不是更多嗎?
實際上他們相信,林冬子或許已經(jīng)知道了小玉的一點兒秘密。在此之前,他們認為這一天早晚會來的——他們不主動提,等著林冬子來提,而林冬子既不辦結(jié)婚證,也不提,哪怕只言片語。
這個家,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種詭秘的氣氛:彼此很客氣,說話做事什么的,但彼此好像根本沒注意到對方、也沒有聽到對方說了什么,有時候都在思考對策、苦于對策無效或者不妥當時,他們都感覺到了,是這棟房子在說話、是電視機和手機在說話——而他們自己呢,完全像隔離在另外一個透明的世界里。
只有那匹駱駝,從容、安靜。它只知道吃。食量驚人。江蘇淮很是疑惑,以為買到手的不是駱駝,而是馬呀、驢什么的,很明顯不像嘛,它們的背上沒有雙峰。駱駝是林冬子介紹買的,某天晚上江蘇淮實在憋不住了,問他緣由:
“你不是說,吃一頓飯,管兩個月的嘛,它……這個家伙……一天起碼三頓啊,我看小玉有時候晚上也來喂,啊?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是駱駝嗎?”
“不是駱駝是什么?你以為是假的?。俊?/p>
江蘇淮不太喜歡“假”這個詞,繞口道:“它太能吃啦。這要放在沙漠里,兩個月?頂多三天,肯定餓死。”
“它不吃做什么呢?”林冬子很淡然道,“它又不會修復(fù)印機,你說過的,小玉喜歡就行,你可惜那點兒糧食啦?……還是覺得,應(yīng)該把它丟到沙漠里?我們貨場沒有沙漠的,本來……你也說過的,貨場不需要駱駝的。”
江蘇淮打個激靈,林冬子現(xiàn)在實在太會說了,這與他原先預(yù)料的不符,出入很大,于是思考了片刻問:
“冬子,咱倆,就咱倆啊,因為……因為我是看中了你,你跟我說實話,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考慮的,我想知道,我的年紀和身份也允許我知道……你,領(lǐng)會我的意思么?”
“這駱駝絕對是真的,江總,我沒有騙你?!?/p>
“你覺得我們是在談駱駝嗎?我有那么傻嗎?”
林冬子笑了——那笑容分明在表示,把一匹駱駝放在繁忙的貨場里,閑置無用,莫名其妙,與傻子無異。
“你把它當一匹寶貝買回家,卻嫌它吃得多,這不是很矛盾嗎?江叔,我敢保證,如果小玉不喂它,它照樣活得好好的,你不去說小玉,卻怪怨我,怪怨它是不是真的,江叔,我覺得你這樣挺不好的?!?/p>
江蘇淮馬上反擊:“我說的就是小玉!我想知道你對小玉是怎么考慮和打算的!”
“我聽她的。”林冬子很嚴肅地說。
這一下江蘇淮反倒有點兒蒙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好像……好像不太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小玉喜歡駱駝,你馬上買一匹回來,現(xiàn)在都有人議論你下一步打算開馬戲團了……當然,我知道你很疼她,喂駱駝……嗯,給小玉找點兒事做,但我不知道到最后,你怎么處置那匹駱駝……和我?!?/p>
“這叫什么話么!什么叫處置!你講的不對,駱駝是牲口,你又不是。”
“那就問問小玉,愿不愿意嫁給我。”
“當然啦。那還用問么?!?/p>
“那我得把小玉帶回去,我得跟我爸媽在一塊兒?!?/p>
“那不行!別的我都能答應(yīng),這一條不行?!?/p>
“為什么?”
“因為什么?因為什么……”江蘇淮環(huán)顧四周,尋找合適的理由,忽然說,“她每天都要喂聰聰,哪里能離得開?”
林冬子又笑。這種笑,令江蘇淮一時相當難堪,好像忽然撞到了一面無形的墻,而在可見的幾米之外,仍然豎立著好幾層無法逾越的墻。前一回說親,在他送了一輛“鉆豹125”之后,事情才出現(xiàn)轉(zhuǎn)機。這一次,他覺得和林冬子較上了勁兒,是對手,就像某項交易的雙方,小玉是項目本身,他和林冬子在談判,林冬子手上還有其他底牌,可他的底牌已經(jīng)不多了。
江蘇淮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他想象得到,一旦女兒離開他和喬紅,到了林冬子那邊,就會被認為是一頭徹頭徹尾、類似聰聰這種只會吃飯睡覺的怪物,遭人嫌棄,林冬子會墮落為像小玉的第一個男人那樣,并且利用她,和他交換印刷廠,最終把他剝蝕得一無所有,連一點點小小的立足之地都沒有,他和喬紅幾十年的辛勞和下半生的寄托也將付諸東流,灰飛煙滅。
江蘇淮的眼前躥起幾束耀眼的火花,當然不僅是火花那么簡單——它們霎時照亮了駱駝房上方那一塊瓦藍瓦藍的天空。江蘇淮首先邁開步子說:
“走,冬子,我們到那邊喂駱駝去,一邊喂一邊聊……”
聰聰很安靜,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扭動了幾下酷似地下管道的U型脖子,嗤嗤地噴出鼻腔里熱乎乎的暖氣,尾巴也搖動起來。它的頭真大,干褐色的毛發(fā)如一把直立的扇子,深茶色的大眼睛傲然地瞪著人,兔唇嘴吧唧吧唧地向光亮處探去。四周是白圓木制成的圍欄。江蘇淮從小屋里拎出盛豆餅的竹筐。
“這是公的母的?”他問冬子。
“母的?!?/p>
“等過了年,我們再買一匹公的?!眅ndprint
林冬子沒作聲。
“你聽到?jīng)]有?我要一匹公的,和這匹配種。我不打算開印刷廠了,我打算養(yǎng)駱駝賣。賣不成,我就殺了當牛肉賣。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說牛肉都是冷凍好多年的僵尸肉,我的駱駝,總比那個強吧?”
林冬子冷著臉,仍然沒作聲。
“你說呢?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我聽到了,你要買匹公的,和這匹配種。你打算養(yǎng)駱駝,生小駱駝賣?!?/p>
“對。你說得很對。”
臘月里的一天,江蘇淮看到他們換了一種方式喂聰聰:把豆餅研碎,裝在閑棄不用的塑料瓶里,再倒在簸箕里,讓聰聰舔食。舔得癢絲絲的,聰聰好像都笑了起來。江蘇淮臉色陰郁地望著他們——腦海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兩人騎著聰聰趁夜色匆忙離去的背影。天氣愈發(fā)寒冷,這種擔心愈加強烈。他在貨場生活久了,見慣了繁華之中不顧死活的約會、一夜之后又形同陌路的各色男女,平時——在正常的情況下他們并不見得非這么做,然而涌入貨場里的風讓他們改變了。
他恨那些四面八方的風,每日每夜在房頂上呼號著,用所有的力量召喚著、彼此呼應(yīng),將世界上最沉寂的死潭都攪動起來。
江蘇淮便提出讓他們分居。他并未跟喬紅事先商量,而是直接說出來:
“小玉,從今晚起,你跟冬子分開睡?!?/p>
“你說什么?”連喬紅也感到驚訝。
“再這么下去,我們虧大了……連老本都要折光了?!?/p>
“我不要!”小玉喊。
“不要喊,聽你爸說?!甭爢碳t的語氣,好像他們已經(jīng)商量過了。
“這些年來,”江蘇淮激動之余,聲帶里夾雜著機器失控前的嘶鳴,“只要我說什么,小玉,你都是——反對的,從來沒有,從來沒有一次我說了,你馬上去做的!可是我,我跟你媽,也包括冬子,你只要說,我們都馬上去做,而且做得讓你滿意,是不是?”
喬紅這時候敲著餐桌板說:“冬子,你先聽你叔叔說,不要激動。”因為她注意到林冬子摸起了一把一直丟在筷籠里的餐刀。林冬子接著拿起一只紅富士,喬紅才坐下來,仍然緊盯著他持刀的右手。節(jié)能燈管里傳來嗡嗡聲,屋子里很安靜。外面,風呼扯著,用心而蒼涼。
江蘇淮打量著門廳方向,然后扭轉(zhuǎn)下巴,微微瞇起眼,像逆著狂風中無數(shù)的沙礫行走在鋼軌路基上,接著如覓食的老鷹那樣抖了抖披在肩膀上的羊毛領(lǐng)子大衣,指關(guān)節(jié)一下下叩著餐桌,繼續(xù)說:
“小玉,你不能叫一個男人白白地睡,我這話有點兒難聽,可能也不該說,可我實在憋不住了。當年我跟你媽,我摸了一下她的腿,我們就結(jié)婚了——”
“胡說!不是腿!”喬紅糾正道。
“管它是什么,反正是你媽身上的,你呢?我們是有底線的小玉,我們江家,講究的是合作,平等,還有……尊重!”
“江叔——”
江蘇淮立刻豎起掌心阻止道:“你先別吭聲,我現(xiàn)在就說你。我辛辛苦苦,把你,還有那匹駱駝接到貨場里,好酒好菜,就差把心肝腸子挖出來了,冬子,可你呢,直到今天你裝作無所謂,還好,這些天你陪小玉練打字,教她做菜蒸米飯……怎么著?你打算……叫小玉當保姆么?”
“你冤枉我了。我想讓小玉自理,我想把她——”
“小玉不需要自理,有我跟她媽,她自理什么?”
喬紅也接上話說:“是啊,冬子,女孩子家,你有錢就行了,有什么好自理的?”
“她揀了好多空瓶子,偷偷放在床底下?!?/p>
“床底下本來就是閑地方,這樣挺好呀,不放白不放,這不是自理么?”
“她有時候好忘事,什么都忘了,連我都不認?!?/p>
“這我承認,小時候吃藥,吃錯了……”他掌心往上攤開來說,“那時候……那個時代,你應(yīng)該記得的,你家那邊已經(jīng)有人生產(chǎn)假藥了……你能怪小玉嗎?”
“那她肚子上的疤呢?”
喬紅身子一震,險些把茶杯灑了。江蘇淮把眼皮耷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小玉做闌尾炎手術(shù)時,我去那個倒霉的南方參加展會了,沒照顧好她……”
“放心,小玉已經(jīng)大了,不會責怪你的……小玉?小玉?”喬紅接上話茬說。
他們把臉扭向小玉時,小玉咬著嬌羞的蘋果,臉上已經(jīng)掛滿了淚水,她的雙肩輕輕地往上頂,蘋果和牙齒一齊聳動,突然一咧嘴,讓蘋果掉到地上,頑皮地滾到桌子底下。
小玉哭著說:“你們從來都說我,為什么不說你們自己?”
“林冬子!”江蘇淮猛地大喝一聲,“我們對你,比慕容家,怎樣?”
林冬子手里掂著另一只蘋果,已經(jīng)削過薄皮了,他慢慢地切開瓤,一半兒盛在盤子里,另一半兒放到面前的碗里,然后將盤子鄭重其事地推給喬紅。他把刀放了回去,神色凝重,喑著聲。
實際上江蘇淮心里也在判斷,女兒是不是對冬子產(chǎn)生了感情呢。人心是琢磨不透的,如果冬子善待小玉,而小玉對此也感應(yīng)著,離開鴨嘴獸那樣的時代,他倒可以繼續(xù)忍讓,但他對林冬子的信心產(chǎn)生了動搖,這個對數(shù)碼機器了如指掌的年輕人,一旦邁開了步子,江家是攏不住他的。
這一點,江蘇淮此刻才意識到,不得不說是因為他的輕視與短見。
炭爐上,鋁壺咝咝冒著熱氣,江蘇淮便想,如果爐子里的煤塊再能煮開一壺水,他就讓一步,否則趁早叫他走,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腦子老了,憑經(jīng)驗做事,一切都想當然,而一切都不當然。
“那頭肥豬慕容村,每天凈知道拜財神,他能給你機會嗎?我可以告訴你,他給你的都不是機會,是任務(wù)。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拼,去闖,沒本事就好好待著。他沒本事是他的事,人家有老子扛,你不行,這就叫階級……求神拜佛需要萬用表和測試卡嗎?冬子?”
林冬子很認真地回答:“不需要?!?/p>
“慕容村除了會長肉,他會什么?”
“不會?!?/p>
“余下的呢?小玉,你愿不愿意嫁給冬子?”
“爸!”endprint
“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冬子?!?/p>
“她明天就會忘的?!?/p>
“我說的是現(xiàn)在,是今天,管它明天什么事……要么留下,要么走人!”
林冬子將一直垂落在肩肘里的腦袋抬了起來,掃了一眼餐桌,又重重地垂下來,過了好久,終于點了點說:“好吧,我走。”
江蘇淮抱著雙臂,倚在椅背里,上下排牙齒不停地咬磨著,且臉上浮出一抹晚霞般的微笑:“你就這么走了????”
“那你要怎么樣?”
“爸爸!”
喬紅也有點兒慌了,站起來,左右地看,又不知道坐下來合不合適,碰巧水壺開了,她繞過椅子去灌水,走到林冬子身后時,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說:“聽你江叔的,沒錯,???”然后給小玉使了個眼色。小玉便抱著靠墊站起來,走到冬子身邊,拽了拽他的領(lǐng)口,冬子冷著臉,一動也不動,小玉又拽著他的肩膀說,我上去啦。
如果這時候林冬子跟隨小玉上樓,也就不會有什么事,可是林冬子鐵青著臉說:“你上去吧,我住沙發(fā)。”屏著一股子怒氣。
“樓上也有沙發(fā)啊……”喬紅說,覺得苗頭不對勁了。
小玉看了看窘巴巴的母親,又看了看閉目養(yǎng)神的父親,見他們都沒有明確的表示,只得輕輕地往后挪步,扭身上樓去了。
在長輩的眼里,林冬子的這番態(tài)度表明了他將要與江家徹底決裂。
小玉上樓后,江蘇淮卸下重物一般長舒了口氣,睜開眼,擴了擴胸骨說:“冬子,你不覺得虧欠什么嗎?”
“是你請我來的,又不是我主動投你?!?/p>
“好,既然你這樣說,那還有什么好說的……”江蘇淮慢慢起身,舒了舒服腰。
“我說的是事實么……”
“喂,喬紅,樓底冷,多鋪幾床被子……爐子封嚴嘍,有煤氣……我也去睡了?!?/p>
喬紅應(yīng)一聲,拿起火鉤子,準備封爐門。
江蘇淮走到樓梯上,停住了,等著背后的林冬子反悔叫住他,等了五秒鐘,死悄悄的,便哀嘆一聲“命苦啊”,繼續(xù)爬樓,只走兩步,管不住心了,狠狠抓著欄桿,怎么也邁不上去,便隨了心,把腳放回去,轉(zhuǎn)身走回客廳,對喬紅說:
“把門反鎖了?!?/p>
喬紅提水壺的手停在半空,驚恐地望著丈夫如伺機發(fā)動攻擊的巨獸,踏著厚實的棉鞋,一步一步走到餐桌對面,重新坐下來,逼視著獵物一般說:
“你信不信?冬子,我能讓你回不去,你誘奸了我女兒,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喬紅,現(xiàn)在報警?!?/p>
“不用了,”林冬子很干凈地說,摸到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索尼560F錄音筆,拿在手里,好像宗教儀式上的法鈴一樣,把它搖了又搖,“江叔,搞我們這行的,沒有充足的準備,怎么敢輕易接這個活兒……從我來的第一天,重要的東西,我都錄下了,我相信警察會公正處理的……”
江蘇淮跳起來咆哮著:“你跟我玩陰的!”奔過去就搶??赡睦飺尩玫侥?,那瘦長溜的小東西,倏地消失在林冬子的衣服里,再者說,他撲過去時,林冬子一個巧妙的閃身,倏地躲到客廳中央,對擋在面前的喬紅笑了笑說,“阿姨,我覺得你最好,你讓開門,江叔叫我來,我就來,現(xiàn)在江叔叫我走,我就走,他有什么不滿意的吶?”
前堵后追。林冬子話未完呢,江蘇淮已經(jīng)追殺到他身后。
江蘇淮一點兒也不客氣,使出十年前與貨場的小混混拼地盤時的蠻勁,一個漂亮的反抄,胳膊夾住林冬子的脖子,胯一挺,手一扳,林冬子立時倒地。
江蘇淮氣吁吁地喊:“拿繩子來!捆他!我就不信了,貨場的黑三我都不懼,還懼個外地小子!想當年……當年,當年我沒兩把刷子,能在貨場這鬼地方混……混?”
江蘇淮騎在林冬子柔軟的肚皮上,雙手按住他的胳膊,不容他翻身。
林冬子力氣也不小,眼看敗勢已定,突然騰出手,一拳打在江蘇淮的肋骨上,一拳打在他的胸膈上,江蘇淮只覺得體內(nèi)一陣空慌,后背灼燒得厲害,有什么東西正試圖從他的后背里拱出來。他強忍著裂痛,依靠身體的重量壓住對方的反擊。
忽然,兩人都僵住了。
喬紅拿著半截臟兮兮的扎菜繩,看到林冬子正將水果刀抵在江蘇淮的小腹上。這把水果刀啊,真是背信棄義,不知何時背叛到林冬子的隊伍里。
“讓我起來……”林冬子啞著聲說。
江蘇淮已經(jīng)沒力氣站起來,他一手扶腰,一手捂肚子,示意喬紅過來幫忙。喬紅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江蘇淮抓住她的胳膊,酸楚楚地說:“叫你生個兒,你不生,現(xiàn)在受人欺負了吧……小玉呢,小玉!”
喬紅也往樓上喊。
“不要喊了,”林冬子噴著粗氣說,“她這個時間……在樓上聽……手機聽歌呢?!?/p>
“聽他媽的什么臭歌!有‘聽病啊,叫她下來,她爸快給人捅死了!”
“江叔,你老是逼我,你不逼我行么?我工資不要了,租的設(shè)備……租金算……算我的?!?/p>
喬紅正欲上樓喊小玉,江蘇淮又叫住她:“喂,你看我這背,有東西啊,怎么那么疼……”
林冬子馬上把水果刀丟到餐桌底下,雙手舉起來:“我是防衛(wèi),我沒動他,我動他也是動前邊,我夠不到后邊的……”慢慢地站起來,趁他們夫婦倆相互安慰時,撒腿就去拉門栓。喬紅本能地去拉住他,還好,拉到了,拉住了,拉得死死的,松不開口,就像繃緊的皮圈,把林冬子彈了回來。喬紅就感覺到林冬子抱了她一下,不是一下,是抱住了,抱得緊緊的,林冬子就朝她的嘴上狠狠親了兩下。喬紅像被鬼抓一樣松手捂臉,跑回來找江蘇淮訴苦。瞅這個空當,林冬子已經(jīng)跳門而逃了。
江蘇淮鉆到餐桌底下,摸到那把水果刀,回頭時,喬紅抓住他的小腿肚子,哭著說:“蘇淮!他!你看他真不像話!”
江蘇淮卻死死盯著大敞開的防盜門,惡狠狠地說:“馬上天變冷了,他跑不了多遠的。”
喬紅對他的兇勁十分生氣:“剛剛,冬子他親了我一口!”
“幸虧是一口,多親兩口說不定你也跑了……”江蘇淮用心握住刀,爬起來去追。喬紅生了氣,不去理他,不理歸不理,總歸熬不住擔心,身子不由自主跟出去。鉆出巷子,一看奇怪了,江蘇淮哪里是追,分明在散步,只是手里多了一把白亮亮的水果刀。T型的巷子,中間挑著一盞石榴形的燈罩,霧一般的光暈中,林冬子并沒有跑遠,甚至說并沒有跑,而是站在那里,手袖在褲兜里等他們。那神情就好像來接他們?nèi)TV唱歌。endprint
“大叔!大叔!”倒是林冬子主動哀求了,“我留下來行吧?我娶她,行吧?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別追了,我今從以后什么都聽你的行不行?你別追了,你跟阿姨回去吧……”
啪!江蘇淮扇了他一巴掌。清脆,清得透徹,脆得迷人。
“你阿姨是你親的么?”
啪!林冬子竟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是!”
江蘇淮一聽,以半怨半諷刺的語氣說:“我說啊,咱這貨場里,就缺冬子這樣機靈的人,我今天一試,果真給試出來了……冬子,我真的沒看錯人,你將來……將來,比我有出息。”
光影里,喬紅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留意著林冬子。
“可是,你親了你阿姨,我不能留你啊。你叔這輩子,兩個女人都讓你親了。我無能啊。我怎么能留你呢,你走吧。”
“叔,那我真走了?”
“走吧,走吧。”江蘇淮不勝厭煩地擺著手。
“你真讓他走啊!”喬紅吼起來。
“聽聽,你聽聽,在這個貨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發(fā)生。走吧,趕緊走。我馬上后悔啊,哎喲,我的背疼……”
林冬子先是輕輕往后撤步,撤了三步,一個兇猛的正規(guī)立正,算是離別儀式吧,掉頭就跑。貨場東西兩個大門,他往西門跑。通往西門的路上,要遇到那匹駱駝的。它還沒睡呢。不過,駱駝永遠是站著睡覺的。
江蘇淮問:“喬紅啊,你說我現(xiàn)在去追,能不能追得上?”
“你們倆搞什么呀?一會兒追一會兒跑的!你剛剛不是放他走的嘛!又要追?神經(jīng)病!”
“現(xiàn)在十一點了,天馬上變冷的,他跑不遠,現(xiàn)在汽車站停運了,他家又不通火車,只好住賓館,你說,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走?”
不及喬紅回答,就有一種裂帛般的撕裂聲傳來。起初她以為是風,風扯篷布,風扯塑料布,一抬頭月亮堂堂,光亮如水,沒有風啊,燈柱子要倒了?也沒有啊,再摸黑黢黢的磚墻,穩(wěn)當當?shù)?,不會是地震吧。這才注意到丈夫。
男人佝著背,吊著脖頸,后背的棉襖已開裂,雪白的棉花正被體內(nèi)一股強大的力量擠竄得紛紛往外涌。那道縫越來越大,足足半尺寬時,一頭黑模怪樣的小東西從丈夫的背里拱出來。喬紅嚇壞了,又不敢去摸,那東西不似人頭,大約像一塊肉疙瘩,滴著爬行動物產(chǎn)卵時透明的黏液物,正拼力掙脫江蘇淮背部的那塊繭,來到焦干冰涼的貨場世界里。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腥臊怪味。刺鼻,惡心。好像是各種哺乳動物產(chǎn)仔時氣味的總和。
喬紅已經(jīng)蒙了,下意識地喊:
“蘇淮?蘇淮……”
江蘇淮可能聽到了她的叫喊,但他的反應(yīng)與喬紅毫不相干,他扭頭時,那張臉是她從未見過的——就像悶熱的天、連蚊子都懶得下水時,每日酣睡在貨場東墻的那個瘋子——身披棉衣,外纏女人胸罩,全身披滿黑斑,只余一口白牙,每揀到一碗剩盒飯,便手腳舞蹈,狂呼大笑。
江蘇淮扭頭時,也像這么笑。笑光了,他說:
“我去把他追回來,我不吃,我不喝,沒事的,他不行的……”
說完昂頭往西門走去。
走著走著,他感到后背越來越重,幾乎要垮掉,越較勁,越覺得呼吸稀薄,腦子發(fā)暈,只好沉下腰,雙腳蹬地。都說大地是母親,是的,源源不斷的力量突然從大地深處輸送到他的身體里,令他陡然產(chǎn)生了奔跑的沖動。
為了獲得更大的力量,他雙手按地,雙腿后蹬,迎風奔跑起來。風兜著褲襠,神圣的寶物在寒風里嬌羞凋敝,發(fā)出有女無兒的嘆息。好在臘月將盡,春雷隱隱作痛,他沾滿煤屑的手掌聽到了,他與地心締結(jié)的腳掌也聽到了,他的肺,他的肝膽,他的腸子,他的糞便和他那兩具聳立的駝峰也聽到了??伤涫裁匆猜牪灰?,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他的嘴沾滿了豆餅渣子,齒縫里塞著貨場東坡的青草苗子,駝峰里咣哩咣當響,猶如高原山地兩只遺忘的水桶,棉衣破損,絲絲縷縷猶如獅鬃——他穿了十多年的棉衣,竟然不知道破爛的棉絮更加溫暖。
他狠命地往西門奔去,過了零點就是明天了,他覺得應(yīng)該跳一跳,高高一躍,把明天那個試圖砍掉他駝峰的家伙摁住,他的印刷廠就會到春天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