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煥江

黑夜至少可以有兩種，一種是物理學意義上的均質的黑夜，另一種是隱喻的，如海德格爾所言“世界黑夜的時代是貧困的時代”。后者顯然處在人性化視角的打量之下，與其說是神性的缺失，毋寧表述著人性自身或者人的社會某些層面的潰敗。當然，兩種黑暗并非毫無關聯(lián)，實際上，在物理黑夜的掩蓋之下，人世意義上的黑夜往往也就披上自然而然的保護色，顯得有些司空見慣。還有更嚴重的情況，在鮑德里亞的描述中，媒介的追新獵奇和信息的狂轟濫炸導致整個社會的“內爆”——表面上看這個時代已無任何可由黑夜隱藏的秘密，然而，大眾實際上卻被卷入一個消弭了真實與虛擬之界限的擬像世界，或者說被吸進了一個意義的黑洞。如趙大河的《黑夜》所講述的一家三口的凄慘遭際這類事情，不也經(jīng)常變成豆腐塊見于形形色色的小報社會新聞或者微博、微信的段子轉發(fā)中嗎？人們能做的，通常也只是對著層出不窮的類似事情唏噓一番，然后被更聳人聽聞的新聞段子所吸引。海德格爾還說：“世界黑夜愈是趨近夜半，貧困就愈是隱匿其本質，愈是占據(jù)了絕對的統(tǒng)治?！币饬x和價值的時代性貧困與貧困的表象化時代恰恰互成表里。這一難題顯然更是小說家必須直面的難題，某種意義上，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它應當正好也是小說寫作一個自覺的起點，而趙大河的短篇小說《黑夜》看起來具備了對這一難題的自覺。

小說以《黑夜》為題，顯然有雙重所指，既是指王赤和妻子殺死女兒又相繼自殺的故事發(fā)生的物理時間，又有著濃重的象征意味，意指某種屬人的社會空間的黑暗境遇，然而緊隨之后的副標題——“一個真實事件的敘述”，卻顯示出作者對當下虛構之困難境遇的自覺：如何突破事件被普遍虛擬化的媒介環(huán)境，如何克服“黑夜”的表象化命運而呈現(xiàn)出這一“黑夜”的質的要素，一句話，如何引領讀者抵達這一惡性事件的真實現(xiàn)場，就此成為整篇小說自覺領受的任務。

沒有通常對社會空間的鋪墊式描述，沒有對事件現(xiàn)實邏輯的前提交代，小說開頭一句“天黑了”，直接把我們帶入某個斷片式的時空，而緊接著的場景敘述更是波瀾不驚，王赤在小賣部買煙，日常而瑣碎的細節(jié)讓這個黑夜似乎顯得稀松平常。這些都有效阻斷了讀者對“天黑了”可能引發(fā)的過快的形而上思考和社會總體性判斷，從而不得不在作者極為克制的敘述中回到一個日?；默F(xiàn)場，跟隨敘述的緩慢節(jié)奏進入一個具體的黑夜。王赤回家，女兒高興地喝掉營養(yǎng)快線，愛干凈的老婆整理衣服，一家人睡前洗腳，這些每日重復的俗常場景，讓人幾乎要進入這個家庭貧窮而簡單的幸福。這個時候，王赤開始“坐下來寫信”，小說不厭其煩地按照日常的節(jié)奏描述王赤開始寫信前的準備，“穿上棉拖鞋，將小桌上的雜物挪到一邊，騰出一塊空地。他拿出準備好的紙和筆……”只是當我們看到信件的內容才發(fā)現(xiàn)，他寫的是遺書，而且是一家三口都要同時告別人世的遺書。然而，雖是遺書，卻簡單直接而不煽情。給爹媽的信王赤只寫了不到兩百字，一個觸目驚心的事件的原委和結局就已經(jīng)交代清楚，而對這個即將走向結局的事件的講述，還包裹在王赤基于日常倫理的自責之中；給警察的字條只有二十九個字，這其中沒有抗爭、沒有控訴，而是為死亡事件給警察可能造成麻煩而致歉。

一切都在日常中發(fā)生，敘述的速度始終是勻速的，像是黑夜本身一點一滴地緩慢流動。女兒在睡夢中，老婆準備好刀和錘子，老婆把刀遞給他，老婆拿著錘子，夫妻間簡單的對話……這是一個兇殺和自殺的現(xiàn)場，這是一個充滿絕望的現(xiàn)場，但卻沒有失心的瘋狂，沒有激烈的沖突，也沒有劇烈的心理斗爭。王赤和妻子殺死了年幼的女兒，妻子用錘子自殺，王赤揮刀砍向自己的脖子，這一切都在敘述者近乎殘酷的平靜語調中發(fā)生了。但正因如此，這一堪稱慘烈的死亡事件才成為絕對的事件本身——任何形式的死亡，其本質首先是一個物質性的日?；蚺既唬覀兙痛说靡缘诌_這一事件的真實現(xiàn)場。小說切斷了任何對這一殺人和自殺事件加以意義引申的可能，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中，它排除了殺人和畏罪自殺的法律定性，它沒有凸顯以死抗爭的社會向度，它回絕了新聞炒作可能賦予事件的任何看點。敘述制止了王赤自殺前割掉惹禍男根的企圖，“動手時，他想，反正馬上就要死去，割了有什么用呢？何必多此一舉?！弊晕议幐畹奈此焓聦嵣蠘嫵闪藢@一事件直接的現(xiàn)實因果邏輯的閹割。還不止如此，小說甚至讓自殺的王赤再度醒來。掉落的煙頭引發(fā)了火災，王赤又一次陷入日常倫理的恐慌，他怕火災殃及鄰居，試圖挽回失控的局面。然而在敘述的安排下，王赤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靈魂還是不受控制地脫離了自己的軀殼。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越來越近，但這現(xiàn)實的聲音與王赤已是茫茫兩界。事件最終完全止步于偶然：如果我們意識到王赤曾經(jīng)留下的信和字條，在火災中也會不可避免地化為灰燼，就會無奈地發(fā)現(xiàn)，黑夜過后，人們遭遇的只能是一個絕對的偶然事件——一場火災！盡管人們可能給這一事件尋找形形色色的緣由，或者賦予它種種意義，但事件的絕對性無疑宣告了任何解釋和引申都只是虛擬和猜測。

當然，在所有事件之外的解讀被有效規(guī)避之后，唯一可靠的反倒是關于事件本身的小說敘述了。小說必然是虛構，但當它切斷所有事件之外的意義出口和因果邏輯，它聲稱自己是對“一個真實事件的敘述”也就有了充分的合法性，它關于事件的敘述就成為事件唯一的真實狀態(tài)。它敘述的死亡被牢牢地嵌在日常生活的細碎之中，它讓我們觸摸到“貧困時代”的物質屬性，從而引領我們抵達世界現(xiàn)場并深味海德格爾意義上“時代的深淵”。

實際上，事情并未到此為止，因為相對于當下這一媒介時代的符號化現(xiàn)場，小說《黑夜》也就此成為一個事件。它中斷了讀者對于小說的習慣性想象，成功地將小說自身變成了一個堅固的能指，一個意義引申的障礙。反過來說，媒介時代的解讀邏輯在這一小說事件面前將無所適從，它只能無奈地看著小說“愿意開一朵花，就開一朵花，愿意結一個瓜，就結一個瓜”，小說愿意說自己是“真實事件的敘述”，就成了敘述的真實。在此意義上，《黑夜》無疑體現(xiàn)了在當下語境中小說寫作的某種自覺，當小說成為一個意義“貧困時代”之“自身貧困”的證詞，也就在時代的夜半現(xiàn)場中閃現(xiàn)出小說微弱的可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