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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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個中華文明的守望者
——記國防大學(xué)少將黃宏的收藏人生

文/彭志國

黃宏近照

宋代喜鵲登枝如意形臺座枕

漢代乳丁羽人神鳥御獸鏡

和商人不同，黃宏將軍的收藏有自己的個性。收與不收，全憑自己對文化的愛好，他奉行的是一種人取我舍、人舍我取的收藏理念，只有那些文化內(nèi)涵豐富、有諸多文化密碼等待破譯的器物，才入他的“法眼”。至于市場上流行什么、投資前景如何他全然不顧。又有誰會想到，當(dāng)年他從冷攤上淘來的銅鏡、硯臺，又成為了新一輪收藏的寵兒呢？

黃宏的收藏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那時候“破四舊”的陰霾還沒從社會心理中清除。30年過去了，文物的地位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收藏?zé)岜澈?，最主要的，?dāng)然是一個民族對自己文明的熱愛和尊重。但是在越燒越熱的鑒寶、尋寶節(jié)目的背后，人們更多看到的是資本的喧囂和躁動。收藏與市場結(jié)合，當(dāng)然不是什么壞事，但過了頭，對文化的尊重和熱愛也就難免變味。

黃宏是國防大學(xué)的少將，中央政策研究室政治組負責(zé)人、國防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研究所所長、全軍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研究中心領(lǐng)導(dǎo)小組副組長。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的軍旅人生、理論人生正在落幕，而收藏人生的大幕才剛剛開啟?！?/p>

市場下的友誼

第一次到黃宏家采訪，最讓人感到驚異的是他的收藏。他家里到處都是文物，幾乎都無下腳的地方。字畫和瓷器是中國文化的主脈，黃宏的真正開始收藏就是從書畫開始的。1979年，一大批書畫家到前線慰問。當(dāng)時黃宏是軍宣傳處長，就與一批畫家交上了朋友。1984年，老山作戰(zhàn)，他在主攻部隊當(dāng)政委，更與許多書畫家建立了友誼?！拔椰F(xiàn)在藏有王琦、范曾、袁運甫、袁熙坤、李延聲、賈浩義、吳休、史國良等很多當(dāng)代名書畫家的字畫，范曾的畫、書法就有十多件”。那些當(dāng)時最著名的書畫家送給黃宏的作品，就在他手中保存到了今天。黃宏說，“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讓我對書畫情有獨鐘?！?/p>

現(xiàn)在，黃宏就不刻意收藏字畫了。他笑著說，現(xiàn)在他們的作品也不好求了，開不了那個口。就像崔如琢先生當(dāng)年送我六平尺整紙的荷花，現(xiàn)在拍賣市場上他的一幅《千山飛雪》，在香港佳士得拍出了1600萬。還好意思向人家要嗎。黃宏說，“我一年的工資興許買不了他們一平尺的畫，至于動輒賣到幾千萬的‘當(dāng)代藝術(shù)’，那只能是資本大亨們的炫富游戲了?！?/p>

文化“無人識”

黃宏的收藏涉獵頗廣，從字畫到瓷器，從硯臺到銅鏡，各類大大小小的珍貴收藏以及書籍?dāng)[滿了好幾個房間。

這許多文物都是黃宏從地攤上淘來的。1984年，黃宏調(diào)到北京政治學(xué)院，在地攤上花100塊錢淘到史樹青的扇子，扇上寫了史樹青的20首詩。史樹青不記得自己寫過這些東西了。當(dāng)袁熙坤告訴他時，他矢口否認，說他從未用小楷寫過扇面?？墒钱?dāng)這把扇子擺到先生面前時，他深深地感動了。他說這是1948年和張們駒游北海的時候詠北京的20首詩，看到這把扇子，往昔的日子又回來了。

黃宏的許多東西是在地攤上淘來的。在中南海上班時，他每天下班，雷打不動先坐4路公交車到琉璃廠去轉(zhuǎn)上一圈，然后才回家。在玉泉山給中央起草文稿的時候，黃宏也是雷打不動，每個周六早上5點鐘從玉泉山騎自行車到蘋果園，坐地鐵再換公交去潘家園，然后淘完趕回去上班。那時候的潘家園還是一片荒郊野嶺，有的人清晨4點就打著手電在那里淘了。黃宏對本刊記者說，“我不是去得最早的，但肯定是堅持得最久的，一堅持就是30年?！?/p>

在黃宏的記憶里，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就害怕淘到假貨，那時候整個收藏市場還很少有造假行為，“人們的心思都是想拿個古玩換個彩電，造假的積極性不高，”黃宏補充說。

對于黃宏自己，他對物質(zhì)的渴求很低。一臺老電視用了幾十年，現(xiàn)在所說的液晶等離子電視他一點興趣沒有，家具還是幾十年前在軍里當(dāng)宣傳干事的時候在云南邊疆自己打的。

黃宏的收藏范圍和品種也在逐步擴大。開始的時候，黃宏很喜歡青花、五彩和粉彩，他尤其喜歡青花的沉穆和安靜，后來青花、五彩都喧囂起來，不再安靜了，他轉(zhuǎn)而收藏老窯。

黃宏對記者說，所有的文明都是從陶開始的，中國文化如果和西方文化要做一個比較研究的話，得從陶器說起?！拔覀冎腥A文化源遠流長，就不能不談到陶。像山東的蛋殼陶，至今都沒有工藝能達到那時候的水平。馬家窯文化更是不可超越的。如果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古陶也會唱歌。”但令他感到遺憾的是，陶器在西方的博物館備受重視，相反在國內(nèi)倒沒多少人關(guān)注。

黃宏還認為，官窯器制作不惜成本，存世量少，當(dāng)然是中國瓷器的塔尖。但是太過于推崇官窯瓷，甚至有的稱“非官窯不收”，那就有些病態(tài)了。所以，市面流行的所謂官窯瓷器，是有明確歷史記載的官窯瓷器的十倍，也就是說，有十分之九都是假的。黃宏不明白，許多受市場追捧的官窯瓷器，多數(shù)都是最普通的圖案，纏枝蓮什么的，卻賣到一個盤子幾千萬?！耙粋€沒有任何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日常吃飯用的盤子，僅僅是工藝上稍微精致一點，根本談不上什么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圖案都是審定的，還需要一級一級報批，還有個督陶官報皇帝審查，如果可行就‘按此辦理！照此燒造！’怎么賣得那么貴？”

黃宏最后總結(jié)出兩點，一個是反映了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浮躁，人們喜歡在“看不見的手指揮下”盲目的跟風(fēng)；一個是反映了現(xiàn)在的新富階層的審美傾向，他們喜歡亮麗光鮮、一下就能奪人眼球的東西，要一個“大清乾隆年造”的款，與提LV包、開寶馬一樣，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蛟S，這也是一種市場經(jīng)濟下的必然。既然存在，自然就有它的合理性。

黃宏說，“文化現(xiàn)在變成由市場決定，市場由大款說了算——有的‘收藏家’財大氣粗，一開口就是別跟我談文化，我就買最貴的。最貴的，就是最好的。我就是要橫刀奪愛，壓你一頭。也許，對一個收藏生態(tài)系統(tǒng)來說，有一個塔尖，甚至些許的金錢暴力是必要的。但如果大家都來學(xué)習(xí)，推崇這樣一種收藏理念，那中國文化就成了一個市場了。就是這樣一個美學(xué)追求，中國文化豈不就玩完了嗎？當(dāng)然，這樣一批實力收藏家的介入，造成了文物市場價格的整體提升，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拍賣行是靠他們支撐的！”

“現(xiàn)在一些底氣很足的收藏家說，他就收汝窯、柴窯和宋官窯，汝窯燒造時間很短，存世量全世界不過幾十件，柴窯窯址尚未找到，至今說不清一件標準器。這樣的收藏家我們也只有佩服之至了。所以，我倒想到一句網(wǎng)絡(luò)語言‘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當(dāng)然更不要‘一心癡情妹，妹是兩行淚’。倒是磁州窯、邢窯等遠未得到充分的重視?！秉S宏說。他收藏有300多個宋代的瓷枕，他認為一個宋代瓷枕就是一個宋代的雕塑，就是一幅宋代的繪畫和書法，其藝術(shù)性和文化價值很高，應(yīng)該引起重視?！笆詹匾v系統(tǒng)性，有一個瓷枕和有了300多個瓷枕不是一個概念，有錢，在北京買幾個枕并不困難，但要買一個系統(tǒng)，則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需要日積月累、長年不懈的努力，這也恰恰就是收藏的魅力。”黃宏所說的磁州窯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民窯，但是墻里開花墻外香，國外的研究成果比國內(nèi)多，市場拍賣價格更是國外大大高于國內(nèi)。一件傳世的宋代磁州窯精品，在國外市場上最高可賣到300多萬元，而在國內(nèi)市場上一般的都在萬元以下。恰恰這些東西，在日本、韓國，被定為“重要國家財產(chǎn)”。

黃宏有10來個秦權(quán)，這些秦權(quán)也是從地攤上淘來的。黃宏很感慨，秦權(quán)歷來為金石學(xué)家所重。大學(xué)士端方每收到一個秦權(quán)，都要開評權(quán)會。現(xiàn)在沒有人來研究秦權(quán)，倒是日本靠此出了一批研究專家。“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一個民族，如果喪失自己的審美能力，“棄周鼎而寶唐瓠”，甚至“寶垃圾”，那就太悲哀了。

黃宏說，他買東西從來都不會很貴，因為對他來說，撿漏是常態(tài)，“撿一個時代的漏，一個社會的漏。”

不賣藏品

黃宏是沒有余錢的人。他說，“我不消費，不抽煙，不喝酒，不桑拿，不泡吧，沒有小朋友，我是月底綜合征，到了月底雖然不像曹雪芹舉家喝粥酒常賒，但工資、稿費、講課費都用來買了東西?！?/p>

有位領(lǐng)導(dǎo)開玩笑地說，黃宏一毛不拔。他回答說，“說對了，我要有件什么東西就拿去公關(guān)，也就不可能有這樣的收藏規(guī)模。多貴的煙酒我都會送人，但20塊錢從地攤上買來的東西我不會送人，更不會送領(lǐng)導(dǎo)?！?/p>

黃宏在收藏上有幾個原則，一是只進不出，二是不賣東西，三是不送領(lǐng)導(dǎo)。近萬件的藏品，10來個系列，文物出版社蘇社長建議他出12本畫冊，初步計算一下，就得200萬元。一些同志建議他以藏養(yǎng)藏，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苦，一碗6塊錢的刀削面還分兩頓吃。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嘉德拍賣公司，從他近千面銅鏡中拿去了幾十面，迄今黃宏仍未決定賣出。他說有些是孤鏡，賣了，就找不回來了。一個高74厘米的白釉暗刻龍紋大罐，買進來很便宜，現(xiàn)在可以用高過10多倍的價格賣出去，黃宏硬是在拍賣前夕撤了回來，崔先生為這個罐的摹圖作了長題，“查中外博物館和各大拍賣會圖錄，未見有此海水云紋暗刻龍紋白釉大罐，應(yīng)為王室宗廟祭祀重器，可珍可寶”。既然有唯一性，為什么要賣呢？

黃宏有一個夙愿，把他多年收藏的文物、藝術(shù)品帶回家鄉(xiāng)云南建一個博物館，為云南建文化大省、昆明建歷史文化名城作貢獻。他說，“我父母是理想主義，他們一輩子沒有留下任何私人財產(chǎn)，包括干休所分一套房子都堅決不要。我與父輩相比，當(dāng)然是多了點現(xiàn)實主義，但理想主義的基因是去不掉的。所有的收藏沒有當(dāng)成個人的私人財產(chǎn)。我的家鄉(xiāng)在云南，一個邊陲之地和先進經(jīng)濟文化地區(qū)有一定差距。我希望能幫助家鄉(xiāng)，我不過是個暫時的保管者?！?/p>

自己的防線

從自己的收藏經(jīng)歷中，黃宏總結(jié)出幾條收藏規(guī)律。

其一，越是造假猖獗，越有尋真的機會。因為有的人連真的東西也不敢認了。如果老是怕打眼，就可能錯過很多機會。他說自己在鄭州古玩市場的店鋪里看中一個唐代的凈水瓶，器形十分優(yōu)美，釉色鮮麗，青釉中泛出點點綠斑，胎體白而細膩，沒有明顯出土的痕跡。店家說，他擺了整整6年都沒有賣出去，我明明知道是老的，別人都認為是新的。店主很有點和氏璧的悲愴感。他對黃宏說，既然你認這件東西，多少錢就你自己說吧。

憑直覺黃宏把凈水瓶買了回來。在賓館，他用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來驗證自己的直覺——他用濕毛巾輕輕一擦瓷器底部，一股強烈的土腥味泛了出來。胎體沒有附著泥土，實際上土味都滲透到胎里去了。

其二，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真的當(dāng)做假的買。他在北京潘家園逛地攤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面銅鏡，銹跡完全被泥土覆蓋，但其形狀是一委角的方形，黃宏憑直覺認為，在銹和土覆蓋下，這面銅鏡是有內(nèi)容的。回到家后，黃宏用削鉛筆的小刀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剔除其表面的銹泥，他發(fā)現(xiàn)，在銹泥之下，被覆蓋的是8朵銀質(zhì)的寶相花，精致非常。之后，他又將銅鏡浸泡于水中，三四天后取出，再用細薄的竹片輕輕鏟去其上剩余的銹泥后，呈現(xiàn)的是褚紅色的底漆，其真實全貌一覽無遺。黃宏最后判定這是一面珍貴的唐代金銀平脫鏡。

黃宏認為，任何造假都是有成本的，當(dāng)然，由于中國勞動力相對便宜，造假的工藝進步很快，在作其投入產(chǎn)出評估時，要把這些因素考慮進去。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真的當(dāng)做假的買，可以把損失降到最低程度。

其三，搞收藏，一定要有真感情，要有對中華文明的虔誠感和敬畏心。他曾經(jīng)被一件事所感動。一次，在地攤上買一個順治青花山水罐，青花發(fā)色近似翠毛藍，畫面大氣恬靜。一位老者帶一個年輕人賣這個罐，索價不高，4000元。老者說，他解放前在古董店當(dāng)伙計，把這個罐帶回老家，現(xiàn)在孫子要結(jié)婚了，只好賣了。黃宏身上錢不夠，就把老者拉到了家中。臨走前，老者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用懇求的語氣說，我還能再看看這個罐嗎？黃宏連忙把老者請上樓，他給這個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這件事深深地感動了我?！秉S宏說，收藏是有境界的，其最高境界是忘情物我，天人合一。

其四，切忌過于自信，盡可能不要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領(lǐng)域。收藏的水很深，所謂的全才、通才，其實是沒有，或者說是很少的。同時他還認為，去偽存真是必要的，但不要什么都一錘定音，因為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大家，認識都有相對性。著名陶瓷專家馮小銘在看到黃宏收藏的幾件北齊瓷器時，就說這幾件東西過去我們都不敢認，直到前年河北科學(xué)發(fā)掘出土墓葬中有類似器物，才知道長期被認為是贗品的，其實有些不是，而是我們的認識有局限。所以，黃宏說，他并不贊成王剛先生在電視上一錘定音。黃宏收藏張謇先生的對聯(lián)中，就有“自信多而真理失”之句。更何況有些高仿品其實是有相當(dāng)審美價值的。不然，葉佩蘭老師為什么會感慨“砸得可惜呢”?；\統(tǒng)的一砸了之，看似痛快、瀟灑，其實未免流于武斷，具體問題還是要具體分析。有些仿品，也有存在的理由。因為，在一定程度上也多少起到了保存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當(dāng)然，藝術(shù)都有相通的地方，有些人悟性好，有一種天生的直覺，入門快些，可以觸類旁通，但過于自信，往往陷入誤區(qū)，而不能自拔，這其實是最危險的。

其五，收藏要有一個好的心態(tài)，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個系統(tǒng)的收藏生態(tài)，使誰都能有一個自己的位置，有人站在高端，可以有一年甩出幾個億的豪舉，以橫刀奪愛、壓人一頭為樂；你也可以地攤覓寶，撿別人未拾之漏而喜。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你就可以充分享受發(fā)現(xiàn)的快樂，學(xué)習(xí)的快樂，品美的快樂，交友的快樂，健身的快樂，養(yǎng)性的快樂，占有文化財富的快樂，還之社會奉獻的快樂，甚至錯失機會，與寶物擦肩而過，或者上一小當(dāng)，打了眼，略有遺憾而換得一經(jīng)驗的阿Q式快樂。何樂而不為呢！

當(dāng)記者問黃將軍，作為一個軍人，你三次參加保衛(wèi)邊疆作戰(zhàn)，立有戰(zhàn)功；作為一個理論工作者，你著作50多本，6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你在中央機關(guān)工作7年，起草了那么多文稿，你沒有什么遺憾了？黃宏的回答是，這些我都不在意，無非是工作需要，黨把我放在了那個崗位上，但有一件事我引以為傲，就是32年來，我舉一人之力，收藏了近萬件失散于社會的文物，我覺得這是我對中華文明作的一點小小的貢獻，我希望永遠做一個中華文明的守望者。

責(zé)任編輯：武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