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半山村有個毒頭聾甏,叫徐老虎。大家都知道,聾甏就是聾子;為啥要在他的這個“聾甏”前面加上“毒頭”二字?就因為徐老虎這個人,從小不入調(diào),而且行事古怪,和常人完全兩樣的。這種人在村民嘴里,就叫“毒頭毒腦”。舉個簡單的例子,徐老虎四歲時,家里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貓,還沒有成年呢。他看不慣戴雪去河埠頭淘米時用米淘籮弶來不少小魚,蒸熟了拌飯給貓吃,他就偷了徐長興袋里的角子,買了小炮仗,硬塞了三只在貓屁眼里,用洋火點著了,將貓往道地上一拋。貓在道地上急打轉(zhuǎn),去咬自己的屁股,但就差那么一眼眼;貓越是猴急,轉(zhuǎn)得就越快,結(jié)果把自個兒轉(zhuǎn)暈了,四腳朝了天。突然,貓屁股上接二連三地炸響,嚇得它死命地尖叫,翻身朝外逃竄。
貓屁眼被炸成了花,滴下一條血路,消失在田野中。
徐老虎在道地上跳起跳倒地叫呀笑呀,樂得就跟個小傻子似的。
貓最后是死是活?無人知曉。但徐家是再也不敢養(yǎng)貓狗了。村民就說:“這個小死尸不得了,才四歲年紀(jì),怎么會有介聰明呢?這么缺德的法子虧他想得出來的;將來不是大智大勇之才,就是大奸大惡之人?!钡灿械恼f:“三歲看到老,小死尸將來討債煞的。”
到了上學(xué)年紀(jì),徐老虎不用讀書,就拆天拆地在外面搞。見鴨子在村道上磨嘰磨嘰地走,他好像特別仇恨,就奮起直追。鴨子撕開翅膀,拼命逃跑,嘎嘎地討?zhàn)?。但徐老虎哪管這些,他追上去,就一腳踩住一只鴨子。他踩一腳,松一松;踩一腳,松一松……鴨子開始還會掙扎,趁他松腳時,抬起笨拙的身體想逃跑,但沒逃兩步,就又被他踩實了。鴨子怕了他,就索性賴在地上不動了。徐老虎一腳踏碎鴨頭,又一腳將死鴨子踢進路邊的秧溝里,繼續(xù)找他的樂子。
徐老虎百玩不厭的樂子,就是每天早晚,同齡人上學(xué)與放學(xué)時,他躲在鎮(zhèn)與村子間的莊稼地,春天麥田、夏天玉米林、秋天豆棚,都是他藏身之處;即便是冬天,地上割白了,光禿禿的,他就趴在秧溝里,也不嫌臟。他每天搞得像只泥猴,徐長興和戴雪都拿他沒辦法,罵吧,他聽不見;打吧,他跟你對打。他才不管你是大人、力氣比他大,只顧自己發(fā)瘋地大吼,手腳嘴并用,像只螃蟹死死地鉗住你不放;打不過他就賴在地上作死,作不夠就砸家里的東西,桌子掀翻,凳子擲出門去,灶頭的鍋碗瓢盆抹到地上,連薄刀他都敢使,見啥砍啥……可把徐長興和戴雪嚇壞了。
有過那么一次,徐長興和戴雪哪里還敢打他呀!
才七八歲的小屁孩,行事作派倒像一個世故的老人。徐長興和戴雪可沒有教過他這些,也不知他是怎么會的!戴雪總說他是前世冤家,今生來討債的。徐老虎剛生下來時,耳朵是不聾的;五歲那年夏天有場雷陣雨,他在外面舉了根竹竿瘋野,一個雷打下來,把他打成了聾甏。照理說,像他這么小就耳聾的,會因為喪失聽力的刺激,而成為啞巴;但他不是,說話照樣喉嚨梆響。如果說他小小年紀(jì)就曉得裝聾,那就太可怕了。徐長興和戴雪都不敢往這方面想。事后,他們倒是想再生一個;他們也只是夜里頭說說的,誰知徐老虎怎么就曉得了,他兇神惡煞的,沖他們大吼大叫,你們敢生,我就敢弄死他!瞧瞧,這像是一個七八歲小屁孩說的話嗎?
徐老虎躲在莊稼地里,專等有單獨過路的同齡人,他猛地?fù)涑鰜?,搞突然襲擊。對方也不知道他想干嗎,見他揮舞著棍棒,大吼大叫地沖自己過來,哪里還有工夫去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呀,早就嚇破了膽,逃得比賊都快。徐老虎見狀就更來勁了,乘勝追擊,往往逼得對方摔進秧溝,甚至摔進上塘河里,他才甘心,哇哇地怪叫著慶祝自己的勝利。
換作別的小人,身患?xì)埣?,往往會自卑,在外面做了錯事都嚇得不敢回家了;唯獨徐老虎,天生張揚,闖了禍,反倒神揚舞蹈地回到家里,向徐長興和戴雪邀功似的,把這天他干的好事,如數(shù)家珍地報給他們聽。徐長興和戴雪哪里還坐得住呀!放下筷頭,就沖出去給他擦屁股。找到秧溝里的死鴨,拎去主人家賠笑、賠理與賠錢;跑到落水的孩子家,同樣如此,被鄰居罵得抬不起頭來,還不能說個不字。那些年,徐長興和戴雪都快被他逼瘋了。
徐老虎十九歲那年,徐長興和戴雪瘋倒是沒瘋,但相繼離開了人世。
早在徐長興和戴雪過世前,徐老虎就被村民叫做毒頭聾甏。
徐老虎見不得雞關(guān)在花籬圍住的道地里。它們都是運動健將,有腳有翅膀,自由散漫到無法無天的地步,拉得滿地雞屎不說,有時還拉到灶頭和飯桌上去了;瞧著惡心,踩到更惡心,他天天發(fā)瘋地?fù)]舞著掃帚趕出家門,害得戴雪等他出去,趕緊找回來;他就揚言要弄死它們,戴雪不得不把它們關(guān)在披屋里。但它們照樣不安生,或停在豬欄和茅坑板上,像村里老頭冬天孵太陽,死樣怪氣地打著瞌睡;或在茅坑里啄食,撥得糞便滿天飛,叫人怎么上茅坑?披屋的破門、草墻的洞,只要有漏光的地方,它們就賊一樣偷偷鉆出去,照樣在道地上大搖大擺的。徐老虎在花籬外面搭了間全封閉的竹棚,用來關(guān)雞,不許它們踏進道地半步;雖說雞棚搭在村道邊,但他的東西,誰敢染指呀?每天早晨,他就趕得雞飛蛋打;它們跟叫皇天似的,逃得比賊都利索。
在半山村,雞都是關(guān)養(yǎng)的;外面不是各家自留地,就是生產(chǎn)隊的田,種滿了莊稼,沒遮沒攔——這天大地大的,誰扎得起這個籬笆呀?從徐老虎棒頭底下逃生的雞們慌不擇路地躲進田里,它們驚魂甫定后,忽然發(fā)現(xiàn)世界多么美好:麥苗鮮嫩,青菜肥脆。要知道,徐老虎是從來不喂雞的,這些餓煞鬼突然置身于綠油油的莊稼叢中,哪里還跟你客氣呀?有蟲吃蟲,有菜吃菜,葷素不忌。
很快,生產(chǎn)隊長找上門來了。
生產(chǎn)隊長馬二蛋,年紀(jì)是徐老虎的兩倍,四十來歲的樣子,一張蠟蠟黃的柿餅?zāi)樕蠏熘薮鬅o比的蒜頭鼻。都說男看鼻子女看嘴,男人鼻大貨大,女人嘴小貨??;至于馬二蛋的貨嘛,哈哈,據(jù)說隊里有不少婦女都領(lǐng)教過了,難怪這張死人臉一天到晚就像個黃疸肝炎病人。馬二蛋沖著徐老虎指指點點,一條賊狗腿比畫來比畫去,無非是要他把雞趕回去。
徐老虎聽不見,耳都不耳他。
馬二蛋火了,扯著嗓門罵毒頭聾甏,還親自沖進田里去趕雞。
這些雞剛開始還膽戰(zhàn)心驚,東張西望的。它們害怕徐老虎的棒頭再次落到身上。但它們更害怕這滿天滿地的美食,就像老鼠掉進了油瓶里,幸福到了極度恐懼的地步。嘴邊的美食真的可以吃嗎?但這陣勢誰忍得住呀?它們吃一口張一張,再吃一口再張一張;幾番下來,嘗到了甜頭,哪里還顧得上死活呀!就放開肚皮,爭分奪秒,大吃特吃。誰曉得來了張柿餅?zāi)?,比黃鼠狼都兇;當(dāng)然,出來吃總是要還的,它們能飛則飛、能跳則跳、能跑則跑、能鉆則鉆,都想離這家伙遠(yuǎn)點。
馬二蛋這個黃胖能擺平全村男女,卻對付不了一群雞;他像無頭蒼蠅在田里東奔西突,結(jié)果一只雞都沒有趕出來。徐老虎獨自站在自家門口的村道上,雙手折在胸前,饒有興趣地瞧著狗日的,忙得他蛋都貼不到大腿上;徐老虎嘴都笑歪了。馬二蛋發(fā)急了,尤其是徐老虎的笑聲,讓他忍無可忍;他跳到村道上,朝徐老虎撲過來。徐老虎也不示弱,他迎上去,一伸腿,就把急煞煞的馬二蛋絆倒了。
馬二蛋摔了個狗啃泥,柿餅?zāi)樑脑诖宓郎?,蒜頭鼻首當(dāng)其沖,痛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惹得徐老虎哈哈大笑。
站在村道上看熱鬧的人也笑了。
在半山村,隊長馬二蛋哪里受過這樣的污辱?他就像一條瘋狗,從地上竄起來,連鼻尖上的泥巴都顧不上抹,再次撲向徐老虎;他哪里曉得徐老虎的毒,徐老虎跟人打架是連命都不顧的。看熱鬧的人圍成一圈,圈子忽大忽小,隨著兩人肉搏戰(zhàn)的情形而改變。幾番過招,馬二蛋落了下風(fēng);一個馬失前蹄,頓時橫倒在地上。徐老虎騎到他身上,粗拳如雨,總算報了眾人的心頭之恨;尤其徐老虎揪住他的頭,哐哐地往地上搡,跟搡年糕似的,真是太過癮了。眼看狗日的小命不保,有人出手勸架;其他人也就順?biāo)浦郏褍扇擞采丶荛_了。
徐老虎暴躁地掙扎著,明知踢不到馬二蛋,但他的腳卻沒有空過。
“憑什么你的雞能吃野食,我的雞就不能??。俊?/p>
“你頭驢!再敢碰我的雞,我就弄死你的雞?!?/p>
……
大家盯著馬二蛋的褲襠哈哈大笑。
跟徐老虎吵架,吃虧就吃虧在你的話,他聽不見,說了等于白說;而他的話,你想不聽見都難,聲音響得就像打雷。但凡耳聾的人,自己聽不見,都以為別人也聽不見,平常說話就跟吵架似的,更何況是吵架了。馬二蛋在眾人的笑聲中,柿餅?zāi)樥娉闪舜笫溜灒t得發(fā)紫,紫中還透出一層糖霜似的白色來。馬二蛋顫抖著雙手,艱難地比畫了幾下,口口聲聲說:“你等著,你等著……”
這架勢就像那天馬二蛋提起褲子,從趙貴生家出來,剛巧在門口撞到趙貴生;趙貴生愣住了,見馬二蛋晃蕩著空炮蛋,翹松松地走出去,他追上馬二蛋要跟他拼命,馬二蛋卻耳都不耳他。趙貴生氣得兩手發(fā)抖,也朝他艱難地比畫了幾下,口口聲聲說:“你等著,你等著……”他回家拿了薄刀,再追出去時,村道上哪里還有馬二蛋的影子呀?趙貴生在路上呆了很久,才癟塌塌地回家。
趙貴生提著薄刀站在房門口。
丁紅蓮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兩頰潮紅,泛出一層油光;雙眼水水的,朝他一汪一汪的。她懶悠悠地問:“貴生,你拿著薄刀做啥呀?我餓了,你還不快去做飯?”趙貴生從來不曉得丁紅蓮有這么好看、聲音有這么好聽,他把薄刀往床頭柜上一放,急猴猴地爬上床去。
“你作死呀?”丁紅蓮笑罵道。
馬二蛋大概和趙貴生一樣,也回家去拿薄刀了。
但看熱鬧的人都沒有興趣再等,他們各自散了。
這天,社員們都下地去勞動了,馬二蛋留下隊里干部開會。馬二蛋那張黃胖臉更腫了,他叫這個提那個說;但其他干部裝聾作啞,集體無語。因為這不是雞的問題,而是徐老虎的問題。要去捅他,那比捅馬蜂窩都可怕,誰不頭皮發(fā)麻呀?馬二蛋說莊稼是集體財產(chǎn),糟蹋了就得按損失扣他的工分。馬二蛋說必須讓他把雞關(guān)起來,如果聽之任之,大家都效仿了怎么辦?他說像徐老虎這樣的刺頭,若是今天管不住,日后他還不得上房揭瓦呀?這些道理大家都懂,但是誰去執(zhí)行呢?他馬二蛋嗎?大家不是都看到了,他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結(jié)果呢?
開了半天會,也就馬二蛋在唱獨角戲;馬二蛋罵了通娘,硬帶著全班人員直奔徐家。
在徐家門前的田里,飽餐一頓后的雞們或趴在泥坑里用翅膀扒拉著泥巴洗澡,或懶散地走走停停,曬曬冬日的太陽。麥苗被糟蹋的情況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沒有馬二蛋說的那么嚴(yán)重。其他干部都站在路邊,專等馬二蛋走進徐家道地,他們才跟在后面進去,縮頭縮腦的。
徐老虎從屋里出來時,大家都停住了腳步。
徐老虎拄著一把掃帚朝他們白白眼,說:“我不跟你們這些東西講道理,人家的鴨可以放養(yǎng),我的雞就可以放養(yǎng)?!?/p>
的確,在半山村,鴨是從來不關(guān)養(yǎng)的。但鴨和雞不同,鴨出門只走村道,去池塘或上塘河里討生活,它們從來不糟蹋莊稼;但雞就不同了,它們天生就是賊坯,出了門就急猴猴地沖進田里,有什么吃什么。所以雞就得關(guān)養(yǎng)。這個道理徐老虎不會不懂。他這么說,也僅僅是找個說法而已。
其他人都朝徐老虎點頭傻笑,只有馬二蛋據(jù)理而爭。
但在徐老虎面前,只有他跟你說道理,沒有他聽你說道理。
徐老虎抄起掃帚,問他們走不走。
其他人轉(zhuǎn)身就走。
馬二蛋“喂喂喂……”喂了好幾聲,見大家一步都不肯慢,他瞅瞅徐老虎,吼道:“你不把雞趕回去,就別怪隊里不客氣!”
馬二蛋也拔腿走了。
傍晚,馬二蛋趁大家在別處勞動時,他自個兒調(diào)了一桶甲胺磷藥水,背著噴霧器來到村道邊,翻過秧溝,給田頭的莊稼噴藥水。他戴著口罩,一對小眼睛張東望西的,左手拼命地抽動壓桿,右手舉著噴桿,大肆地將麥苗和青菜葉噴得爛濕,乳白色的藥水從葉子上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像尿尿似的;不,不像尿尿,像擠黃家小媳婦的大奶子。
他打一槍,問一句:“我叫你老!”
又打一槍,問一句:“你倒給我再老老看!”
……
“老”在我們這搭兒就是“橫”的意思。
第二天早晨,徐老虎照例將雞趕入田里,然后出工去了。
徐老虎中午回家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他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他都進屋了,又出去站在村道上張東望西。當(dāng)他看到安靜的田野,才終于明白過來,他的雞都不見了?!澳穷^驢……”他氣鼓鼓地往馬二蛋家走,但沒走幾步,他就發(fā)現(xiàn)躺在村道邊秧溝里的一只死雞。他下了秧溝,提著死雞脖子,拎在半空中細(xì)打量。雞嘴里一股刺鼻的味兒?!八荔H!”他把這只死雞扔回秧溝里。
徐老虎又發(fā)現(xiàn)一只死雞,他沖進田野,將它扔進秧溝。
他又發(fā)現(xiàn)一只死雞,將它扔進秧溝。
徐老虎發(fā)瘋地找,最終把十二只雞一一找出來;也不管遠(yuǎn)近,他甩手就扔進秧溝。
他回到秧溝里,把死雞一一撿到手上;左手六只,右手六只,走在村道上。
“馬二蛋殺人了!”
“馬二蛋,還我十二條人命來!”
……
這時候是午飯時間,一聲又一聲怒吼勾走了飯桌邊的魂靈,誰還有心思食饑呀?村民們紛紛扔下筷頭,興沖沖地跑出家門看熱鬧。徐老虎僵尸般地伸直了雙臂,十二只死雞蔚為壯觀,隨著他急匆匆的腳步懸空搖晃;你再瞧瞧他那張死人臉,鐵青鐵青的,不出事才怪呢。他一路走,村民就一路跟出來;到了馬二蛋家,已經(jīng)人山人海。遲趕來的,那個著急呀!也不好好走路了,從田里抄近路過來,急死急活地問先到的:“咋的啦?到底咋的啦?”
徐老虎走進馬家道地,村民離他三五步,嘩啦排成人墻,上上下下都是眼睛。
馬家正開著大門吃飯,馬二蛋起身相迎;但就像沒他這個人似的,徐老虎與他擦肩而過,徑直跨進門檻。余蘆花見徐老虎這般架勢,嘴里的飯都忘了咽,她拉起馬立春,逃進房里,把門關(guān)鐵實了。母女倆靠著房門直哆嗦,竊聽著客堂里的動靜。
徐老虎將手上的十二只死雞在馬家門檻上小心輕放后,空出雙手來,用力拆下馬家的一扇大門,然后將它砰地放倒在飯桌上,也不管桌子上的碗頭碗腳還沒有收拾,被門板砸得一碎八瓣,湯湯水水滴滴嗒嗒直流。徐老虎撿起門檻上的死雞,一只只地往門板上擺。
他擺一只,念道:“這是你家祖宗?!?/p>
他又?jǐn)[一只,念道:“這是你太爺爺?!?/p>
“這是你太娘娘?!?/p>
……
“這是馬二蛋?!?/p>
“這是余蘆花?!?/p>
“這是馬立春?!?/p>
徐老虎把十二只死雞排得整整齊齊;一排三只,一共四排。他做完這些事后,才扭頭朝馬二蛋傻笑。這個笑讓人毛骨悚然,瘆得慌,馬二蛋更是不寒而栗。他完全不像平常的他,居然由著徐老虎在自己家里瞎胡鬧。徐老虎扭住馬二蛋要他在門板前下跪時,馬二蛋才想到掙扎,他擰著頭問他想做啥?徐老虎就像聽得見他說話似的,笑了。他說:“給你祖宗磕頭呀!”徐老虎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按下去時,馬二蛋猛地往前一沖,又一個轉(zhuǎn)身,就像泥鰍似地脫出身來。這回他倒是沒有戀棧,只擲下一句“你等著”,就匆匆地跑走了。
徐老虎也不去追他。
這多少讓人有些失望,好戲才剛開始就散場了。
誰也沒有走。只要徐老虎不走,他們是不會走的。趁馬二蛋不在,他們堵到門口,緊張地猜謀著毒頭聾甏下一步會做什么。但更多的人聚集在道地上,竊竊私語。事情基本清楚了,昨晚馬二蛋噴藥水時,看到他的人不止一兩個。有的罵馬二蛋缺德,下里下作的;有的說他也是沒辦法,碰到這樣的毒頭,你叫他怎么辦呀?有的光聽不說;有的跑來跑去,第一時間透露屋里的情況。
徐老虎在客堂東張西望,不知在找啥東西。他去了馬家廚房,拿起薄刀和砧板,還看了看砧板的正反面,瞧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滿意,但他還是將就了;他坐到門檻上,開始劈砧板,不知劈來派啥個用場?一塊四四方方的砧板被他劈成細(xì)細(xì)的四條,每條又對劈斷,劈成寬十來公分、長三十來公分的木條子。他抬頭問門外的人:“有人會寫字嗎?”沒人敢答理他。
“蒼蠅!”
徐老虎收起鄙夷的目光,去敲房門。他用薄刀背篤篤地敲了幾下,喊道:“給我死出來!”門里的余蘆花和馬立春嚇得抱成一團。徐老虎連敲了幾下,又吼,“不死出來,是吧?”馬立春哇地哭出聲來。徐老虎將薄刀插進門縫里,一撬,薄刀彎了。他扔了薄刀,起腳就踢。房門劇烈地震蕩。余蘆花抱著女兒,退到她的手剛夠得到門閂的位置,才將門打開。
徐老虎踢了空,慌忙收住腳。
余蘆花朝他拜道:“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們吧!”余蘆花訴苦道,“我是說不要藥不要藥,可挨千刀的偏不聽;現(xiàn)在好了,出了事體,他就拋下我們母女倆,不曉得死到哪兒了!啊唷唷,我咋會這么命苦呀……”
徐老虎才不理余蘆花呢,他對哭得氣急的馬立春說:“你,出來寫字!”
馬立春嚇得直往余蘆花懷里鉆,余蘆花收住哭腔,勸道:“聽話,去吧!”
余蘆花半推半就地把女兒往門外挪,馬立春不肯,哇哇地直叫;徐老虎雖然聽不見,但瞧著就來氣,他一把拉住馬立春,像拖出一串螞蚱似的,猛地將母女倆拖進客堂,一直拖到大門口。他從門檻上撿一塊木條,對馬立春說:“寫,老祖宗!”馬立春渾身顫抖,站都站不住了。徐老虎問:“筆呢?”余蘆花忙答:“我去拿,我去拿!”余蘆花從女兒房里找來一支鉛筆,巴結(jié)地送到徐老虎手上。
徐老虎不接,他說他要毛筆。
余蘆花又回到女兒房間,找了半天,卻怎么也找不到。
她怯怯地出來,朝徐老虎搖搖頭。
徐老虎接過余蘆花手上的鉛筆,塞到馬立春手里,叫她寫。
馬立春光顧著哆嗦,啥也干不了。
余蘆花扶住女兒道:“乖,聽他的話?!?/p>
她拍拍馬立春的手臂道:“寫吧,沒事的。”
馬立春怯怯地接過徐老虎遞過來的木條,抖抖索索地寫了起來。
“啪!”鉛筆芯斷了。
一個“老”字,還少一撇呢。
未等徐老虎發(fā)作,余蘆花連聲道:“我去拿小刀,我去拿……”
余蘆花跑去女兒房間時,徐老虎走到房門口,撿起那把彎了的薄刀,就用它削鉛筆,筆芯粗粗的,又交到馬立春手上。馬立春終于寫成“老祖宗”三個字。徐老虎又從門檻上撿起一塊,交給她說:“太爺爺?!彼弥袄献孀凇钡哪緱l,立在第一排右邊第一只死雞前,但木條怎么立也立不住,他一松手,木條就啪地倒翻了。徐老虎非常惱火,試了幾次,最后就斜靠在死雞身上。
馬立春寫好第二塊。徐老虎要過第二塊,給她第三塊:“太娘娘?!?/p>
馬立春一直在哭,當(dāng)她寫到最后一塊木條、寫上自己的名字時,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才十五歲,明年就初中畢業(yè)了,她不想死,她不要死,她……當(dāng)寫有她名字的木條被徐老虎靠在最后一只死雞身上時,她就覺得,今天她肯定是活不了了。
徐老虎對這些木牌還算滿意,他自個兒點點頭,問余蘆花燈呢?
余蘆花忙去找出洋油燈來。
徐老虎揭開洋油燈的蓋子,將壺里的洋油倒在門角落里,又從廚房找到菜油瓶,將菜油倒進燈壺里,倒得滿滿的。他把燈芯擰得老長,劃亮洋火點上,擺放在雞的身后。在中午的客堂里,燈火蒼白,就像臥床不起的病婦,有氣無力、恍恍惚惚的。徐老虎又問余蘆花有白衣嗎?余蘆花說有有有。婆婆過世時,他們就做了白衣。后來公公也沒了,她依舊穿的是那套白衣。她一直留著,萬一娘家有事體,還可以再穿?,F(xiàn)在,她找出自己的和馬立春的白衣。她是穿好了出來的。馬立春不肯穿。余蘆花硬給她外面套了件白衣,褲子就算了。
家里只有普通蠟燭,徐老虎點了兩支。
家里沒有香,也沒有黃紙。
徐老虎要了馬立春的作業(yè)簿,一頁頁撕下來,燒在地上。
余蘆花和馬立春身穿白衣,跪在地上。
堵在門口和道地上的人瞧著徐老虎這般做法,都暗暗搖頭,他做得有些過了;但他們也不說什么,好像徐老虎不是個聾甏,能聽到他們說話。不過,他們也暗暗地驚嘆,這個毒頭聾甏倒真是個人才,這么缺德的事也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徐老虎對跪在地上的余蘆花和馬立春說:“給我停上三天,我隨時會過來的!”
他吩咐完畢,就松翹翹地走了。
這天晚上,徐老虎被幾名穿制服的人帶走了。
有人說是五個,有人說是七個,但到底是幾個,在半山村爭論了整個冬天,都沒有定數(shù);那輛叫皇天的警車,來得快去得也快,直接停在徐家門前,村里只有幾個驚醒的人,而且還要不怕冷,大冬夜的,就披了件外套出來,方才有親眼目睹的福氣??吹降娜耍颊f那個黑心夜,車燈打得那個亮堂呀,開出十萬八千里都還能看見;讓沒看見的人,心癢得直撓頭皮。
誰也不曉得徐老虎在里面吃了啥苦頭??傊雮€月后,徐老虎從半山鎮(zhèn)上回來時,兩條腿軟趴趴的,走兩步退一步;那個死人腦袋,就跟向日葵似的,只朝著一個方向,那就是馬家。至于他的臉色嘛,自然就不用說了,誰見了都興奮不已,就等著看好戲了。
馬二蛋本事最大,能把毒頭聾甏搞進去,關(guān)他個十天半個月的;但徐老虎一旦回村,還不曉得會做出啥事體來呢。大冬天的,大家都替馬二蛋捏了把汗;卻又心里直癢癢,巴不得他出洋相。狗日的,他以為一年只有十天半個月了嗎?等著瞧吧。
徐老虎剛到家,不少人沖鋒陷陣似地殺向他家;村子四周炸響的尖叫聲,一驚一乍的,村民就像突然聽說了哪兒在放露天電影,發(fā)瘋似地趕來了。徐老虎卻不為外界所動,他靜靜地站在屋檐口,盯著自家大門發(fā)呆。這也難怪他了,他家的兩扇大門不同往日:門板上齊刷刷地掛著三排大葫蘆,但只只長毛;每排四只,左邊門上每排兩只,右邊門上每排兩只。
誰都知道那是啥,但誰都不吭聲;他們只緊緊地盯著徐老虎,他則緊緊地盯著門板上的東西。
它們已掛了半個月,接近半風(fēng)干的樣子,毛色黯然,在寒風(fēng)中翻出小花來。或許是喝過農(nóng)藥的緣故,它們沒有腐爛,也沒有生蟲,只是頭頸顯得特別長。是被掛長了?還是原本就這么長?誰也說不上來。它們是被釘子釘在門板上的,釘子穿過它們的腦袋,將它們溫順地固定在上面。如果把門板比作天空的話,那它們就像排隊飛行的候鳥。當(dāng)然,誰都注意到了,它們的脖子上都掛著細(xì)線,細(xì)線的盡頭是它們背在身上的木條,或者說木牌;木牌上都有字,誰都知道寫了些什么,但就怕徐老虎不曉得,他又不識字。
就在徐老虎發(fā)呆的當(dāng)兒,蹺拐兒老壽嬉皮笑臉地逗著幾個男孩子,指指這塊牌,指指那塊牌,拷問他們到底能識幾個字;孩子你爭我搶地大聲嚷嚷:“我知道,我知道,這是徐長興?!薄拔疫€沒有說呢,這是戴雪?!薄罢l叫你說了?這個是我的,這是徐老虎。”……
徐老虎一動不動,像死人一個。
孩子們的父母慌忙上前,小聲地責(zé)罵著孩子,硬將他們從門口拉開,回到道地上。大家都屏住呼吸,緊盯著徐老虎像塊石頭一樣冰冷的后背。“死人”是最可怕的,誰曉得這個毒頭聾甏突然發(fā)作起來會做出啥個事體呢?
徐老虎突然動了,他打開門,而且只開了一條縫,只夠他一個人進出。當(dāng)然,誰也不想跟進去,只是門縫太窄,而且屋里比較暗,瞧不到他在里面做什么。不過,他很快就出來了,手里捏著一把老虎鉗。他先是把中間那排死雞拔了下來,隨手就將它和木牌一起扔出屋檐;死雞就像塊干木頭,落地時發(fā)出空洞的咔的一聲。接著,他彎腰拔下最底下那排;最后,他又去屋里搬了根長凳,站上去,把最上面那排也拔了下來。人們擠滿在道地上,默默地盯著他做完這些事;他們期待的,是接下來他要做什么。那他會做什么呢?
讓人無比失望的是,徐老虎就連扔在屋檐外那堆零亂的死雞都沒有看一眼,就扛著長凳進屋了,把大門關(guān)得鐵鐵實。之后,屋里就一點動靜都不起。這天他沒有出工,躲在家里沒露面。
天一黑,全村人那個揪心呀!嘴巴一抹,邊吧唧邊去村道上候著了。徐家隔壁更熱鬧,千年不走動的人都來了,咸不咸淡不淡地白話幾句,心思卻全在耳朵上,唯恐錯過隔壁的動靜。但隔壁一點點聲響都沒有,燈也不點,墨黑鐵塔的,不曉得徐老虎在弄啥呢?難道毒頭聾甏就這么吃癟了嗎?
時間一分一秒地從心坎上滑過,難熬得比死都難過。
夜深了,這個唉一聲,那個唉一聲,大家搖搖頭,回家,睡啰。
但這一夜,又有誰能睡得安穩(wěn)呢?
第二天,徐老虎依舊沒有出工。早上,不少人特意繞了遠(yuǎn)路,到徐家門口張張,看到死雞和木牌還在,還是昨天的樣子;但是傍晚他們收工回家時,再去張張,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不在了,不知道被徐老虎藏到哪兒去了?這就成了一個謎。對此村里人猜測了很久,都找不到答案。
但村里人想,只要徐老虎還處在仇恨的氣氛中,他肯定會有所動作的。他要是不出這口惡氣,那他還叫毒頭聾甏嗎?大家只是冷眼看馬二蛋,心里卻藏著捂著惡毒的念頭。馬二蛋倒是從昨天的死相怪氣中走出來了,高聲地說笑;但在別人眼里,他也就是打腫臉充胖子。當(dāng)他自顧自哈哈大笑時,誰不在想:這狗日的,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所以,第二天晚上大家格外期待,他們就覺得今晚,徐老虎就是弄死馬二蛋都有這個可能。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三天,徐老虎終于出工了。
一張死人臉上啥也瞧不出來,就像一塊剝下來的老樹皮,日曬雨淋久了,除了灰不溜秋,還是灰不溜秋。他不說話,沒人能撬開他的嘴。誰敢惹他呀!大家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他,琢磨著他;有幾次馬二蛋與他相距不過一壟地,大家總以為下一秒他就會舉起鋤頭,奮力往馬二蛋的驢頭上砸去。但啥事體都沒有發(fā)生,徐老虎只顧低頭平地,對馬二蛋視而不見。唉,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看來大家想多了。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大家蛔蟲朝下,也就不抱任何念想了。
這天深夜,一陣突如其來的破鑼聲驚動了整個半山村,就聽到有人高喊:“趙貴生家著火了!趙貴生家著火了!”人們驚恐地竄出家門,見村西頭火光映天,邊喊邊跑,沖到趙家。原來,著火的是趙家堆在道地邊上的柴垛。道邊中央站著久違的徐老虎,他左手拎著一只破面盆,右手握著一把破鐮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玫闷饎?。搪瓷盆的敲打聲又硬又單調(diào),難怪聽著特別扭?;鹧嬉崖拥讲穸忭斏?,救是沒法子救了;再說著火的也僅僅只是柴垛而已,不救也無妨。大家感興趣的是,這火肯定是徐老虎放的,但他燒趙家的柴垛做啥呢?既然來了,大家也就不走了。
一時間,趙家道地上聚滿了人。趙家的大門緊閉,大家不免奇怪;趙貴生和丁紅蓮是死人呀?外面鬧成這樣,居然還心坦到睏在屋里?不一會兒,趙貴生從外面進來。大家更奇怪了,趙貴生怎么在外面?趙貴生沒找徐老虎算賬,徐老虎倒是迎了上去,把他拖到門口,拆下扭在門鎖上的鐵絲,叫他開門。大家就越發(fā)奇怪了。徐老虎這么做,自然是關(guān)著什么人吧?會是誰呀?
趙貴生開門,但門打不開,里面上閂了。
徐老虎哐哐地踢門,邊踢邊吼:“驢,給我滾出來!”
徐老虎繼續(xù)吼:“你個偷婆娘的賊坯,再不開,老子一把火……”
趙貴生拉不住哐哐踢門的徐老虎,也哀求道:“紅蓮,紅蓮,你開開門哪!”
“驢!你當(dāng)老子不敢……”徐老虎轉(zhuǎn)身去找火種。
門開了,而且開得大大的。
一群人嘩地涌了進去,丁紅蓮衣冠周正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她對徐老虎連連擺手道:“別、別、別,你們別……”急忙往房里退去。哈哈,那不正是徐老虎和大家急于要去的地方嗎?徐老虎嫌她擋路,就一把將她抹開,快步闖到房里,大吼:“驢,給老子死出來!”客堂里忽然亂了,有人喊:“在這兒,在這兒……”徐老虎聽不見,有人偷偷拉他的衣袖,指指外面。徐老虎返回客堂時,馬二蛋發(fā)瘋地?fù)荛_人群,沖出門去。徐老虎也追了出去。
原來,大門是馬二蛋打開的。
他拔掉門閂后,就躲在門背面,緊貼著南墻。沒有人注意到他。馬二蛋等丁紅蓮將徐老虎他們引入房里后,才從門后面竄出來。堵在門口的人,暗中阻撓他出去;但誰也不敢做得太明顯,只是打打混仗,叫喊了兩聲,最終還是讓他跑了。
徐老虎二進宮。
這回,他在里面呆了三個月。
他出來時,就跟上回完全兩樣了。徐老虎進了半山村,并沒有往自己家走,而是徑直去了馬二蛋家。他走得急,一聲不吭;所以知曉他進了馬家的人,沒有幾個。徐老虎悶聲不響地來到馬家,悶聲不響地抄起門角落里的門閂杠,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找對了最佳的握法,便悶聲不響地干起活來。但凡屋里有能落到地上的東西,在他狂舞的門閂杠下,統(tǒng)統(tǒng)落到了地上。一時間,馬家就像開設(shè)了水陸道場,磬兒、鈸兒、鐃兒齊鳴,要啥聲音有啥聲音。
馬二蛋、余蘆花和馬立春逃了出來。
馬二蛋是想攔住徐老虎,但徐老虎一身殺氣,余蘆花哪敢讓他靠前呀,硬把他拖到道地上。馬二蛋怒吼著,拆著余蘆花像老藤一般纏身的雙手,但余蘆花死活不松開,因為馬二蛋又要去鎮(zhèn)上搬什么救兵了。余蘆花苦苦哀求,讓他放過徐老虎;放過徐老虎,就是放過他自己?!胺牌ǎ 瘪R二蛋拎起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余蘆花跌倒在地上。她索性就跪在地上,牢牢地箍住他的雙腿;馬二蛋發(fā)瘋地踢腿,想甩掉褲管上的雞屎;但余蘆花這堆雞屎太巨大了,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馬立春厭惡馬二蛋,這個男人太壞;她也厭惡余蘆花,這是個爛女人。她最不要看這兩個人,他有哪點好了?她就這么下賤地賴著他;換了她,早就走開了。她走到屋檐下,朝門里張張,隨后就趴在門口張望徐老虎。
上一回,馬立春確實怕得要死,她真以為徐老虎會吃了自己。但徐老虎并沒有對她做什么,只是讓她寫字而已,臨走時還朝她笑笑。事后馬立春左思右想,覺得在半山村,能入她法眼的也就這個徐老虎了。大家都叫他毒頭聾甏,但他不同于其他毒頭。像秦寡婦兒子秦來寶,人家也叫他毒頭,但秦來寶是個二貨,好賭,又偷雞摸狗,對女人更下作;徐老虎就兩樣了,她覺得他一點都不惡毒,他的毒有節(jié)有理,無論是祭雞還是捉奸,其實都是她爸有錯在先。
馬立春趴在門口,默默地望著困獸般的徐老虎,他從客堂砸到廚房,從父母的臥室砸到她的房間,見什么砸什么;不,不是這樣的。事后,馬立春回到自己房里,發(fā)現(xiàn)徐老虎雖然進來過,但沒有砸任何東西。他怎么會不砸的呢?馬立春又奇怪又心喜。
徐老虎回到客堂,奮力將門閂杠扔到地上,揚長而去。
徐老虎一走,余蘆花松開馬二蛋,癱倒在道地上,哭得敗天敗地,跟哭喪似的。
村民就是這個時候聞訊趕來的。他們像觀察地震后的廢墟,在馬家走來走去,個個義憤填膺,痛斥徐老虎毒性大發(fā),又對馬二蛋說:“隊長,不能就這么算了?!瘪R二蛋三番五次要出去,都被以死相威脅的余蘆花攔住了。有人殷情地打煙給馬二蛋。馬二蛋枯坐在門檻上,默默地抽煙。馬立春也不要看這些村民,她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房里。她才不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呢。
經(jīng)過這場浩劫,大家都以為徐老虎和馬二蛋扯平了。而且,第二天就看到徐老虎出工,他一臉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馬二蛋也衣冠楚楚,人五人六地分配著隊員們的工作。尤其他混在女社員堆里時,極盡插科打諢之能事,笑聲陣陣。
他們就真的橋歸橋路歸路了嗎?
幾天后,又一個深夜,村民再次聽到奇異的破鑼聲,就聽到有人高喊:“快來看哪!馬二蛋偷婆娘了!”大家趕到秦寡婦家,大門洞開,人們無不魚貫而入;到了房里,只見徐老虎架著二郎腿坐在竹椅子上,面對著大床;床上縮著一對男女,赤條條的,就像一對肉骨老鼠。
男的是馬二蛋,女的是秦寡婦。
兩人各占了床的一頭,雙腿緊并,腦袋抵著膝蓋,抱腿坐在床上。
已是暮春,但兩人凍得得得得地發(fā)抖。
“白的,白的,真當(dāng)白的?!?/p>
“哈哈,那是你沒有看到黑的地方?!?/p>
……
床前的地上,雜亂地堆著薄被和男女衣服。
見房里塞滿了人,徐老虎忽地直起身來,沖著床上的人吼道:“來來來,讓大家瞧瞧,你們剛才怎么來著?”
秦寡婦嚇得直往床角落里挪,嗚嗚地哭泣。
徐老虎吼道:“驢!上呀!”
徐老虎又哐哐哐地敲起破面盆來,像敲戲場的開場鑼鼓。
凌晨,秦來寶從外面鬼混回來,見母親房里還亮著燈,就奇了怪了,他推門進去一瞧,頓時被嚇得屁滾尿流。“啊唷,我的媽呀!”他母親懸在空中,舌頭伸得半尺長;眼烏珠都瞪到眼眶外面了,血血紅,像仇人似地瞪著他。這個賊心賊肺賊膽子的二貨,竟然也怕得要死,連他母親掙扎時掉下的一只鞋都不敢撿,就讓她一只腳有鞋、一只腳沒鞋地懸掛著,只顧自己奪門而出,怪叫著跑去隊長馬二蛋家。他并不知道母親上吊前的那出好戲,只曉得母親和隊長平時關(guān)系不錯;再說出了介大的事體,他不去找馬二蛋,還能找誰呀?
半夜三更的,秦來寶剛敲兩下門,屋里就問誰呀?
“馬叔,是我,來寶。”
“這么晚了,有事嗎?”
“馬叔,不好了,我媽她……”
“怎么啦?”
“上吊了!”
“啊……”
馬二蛋開門出去。秦來寶見到他,就語無倫次地絮叨剛才的情景。馬二蛋打斷他的話,他說:“是毒頭聾甏害死了你媽。”“徐老虎?”秦來寶問,“他出來了嗎?”馬二蛋說:“他今天剛出來,就去你家尋事頭,把你媽逼死了。”秦來寶問:“我們跟他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他逼死我媽做啥?”馬二蛋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都怪我。晚上我去你家坐坐,誰曉得這個毒頭找上門來,手里拿著刀,逼我們扒光了衣服,還招來了不少村民看熱鬧。你媽哪受得了這般污辱?就……”
“虧他說得出口的!”馬立春在自己房里,越聽越氣憤。
她趴到窗口,高聲喊道:“秦來寶,你別聽他胡說。你媽是他害死的!”
馬立春又喊道:“秦阿姨都為你死了,你為啥還不去死呀?”
余蘆花用力拍打女兒的房門怒罵道:“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你想害死你爸呀!”
馬立春說:“我說的是事實。你就容忍他在外面瞎搞嗎?你知道他們都說他什么?”
余蘆花罵道:“給我閉嘴!你個吃里扒外的賤逼,毒頭聾甏害得我們還不夠慘嗎?你還幫他說話?”
馬立春說:“我就說,我就說……”
屋外,馬二蛋和秦來寶早已走了。
第二天上午,秦寡婦冷冷清清地挺在家里,秦來寶卻跑去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
馬立春一早起來,連臉都沒洗,就在余蘆花的罵聲中跑走了。她去了徐家。她又敲又推,折騰了老半天,才讓徐老虎開門出來。徐老虎傻呆呆地望著背著書包的她。都說他可怕,是個十惡不赦的毒頭,但馬立春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清澈的眼睛。徐老虎的眼睛深邃而又純潔,就像一個七八歲孩子的眼睛。不,確切地說,更像一雙狼的眼睛。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但她就是這么覺得的。
馬立春比畫著雙手,告訴他,秦來寶昨夜去過她家,他和馬二蛋合謀要陷害他。可是,她比畫了半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徐老虎還是不明白她說的話。他只是微笑著,朝她一個勁地?fù)u頭。馬立春氣壞了。“唉,我到底要怎么說,你才能明白?”馬立春差點跺斷了自己的腿。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在馬立春的意料之中。
徐老虎三進宮。
半山派出所的老莫和小陳走訪了整個半山村。村民們都說了實話。他們趕到秦寡婦家時,只看到徐老虎逼著馬二蛋和秦寡婦赤條條地呆在床上;到底是捉奸在床,還是徐老虎逼他們裝奸在床,他們就不清楚了。至于徐老虎手上有沒有刀,他手里確實有只破搪瓷面盆和一把破鐮刀,如果是指鐮刀的話,那是有的。不過,一把破鐮刀應(yīng)該殺不了人。秦寡婦確實丟臉丟大了,她哪里還有臉出門呀?至于徐老虎,他是個聾甏,但他更是個毒頭;他做出來的事體,都奇出怪樣的,村里人都怕他,怕得來沒法子說。秦寡婦是不是他逼死的?這個不好說,但他要是不鬧,秦寡婦當(dāng)然不會去尋死的,她活得滋潤著呢。唉!想不到……
但馬立春一口咬定徐老虎是被馬二蛋和秦來寶陷害的。老莫和小陳當(dāng)時就非常驚訝,這是他們在半山村聽到的唯一不同于其他人的說法,而且她還是馬二蛋的親生女兒。小陳問她為什么,馬立春漲紅了臉,小腦袋氣憤地一別道:“我說的是事實!”
徐老虎進去沒兩天,村里就在傳:這回他有苦頭吃了,得去喬司農(nóng)場吃牢飯了。
一個月后,徐老虎忽然被放出來。據(jù)說,半個月前,公社大樓里出現(xiàn)了不少匿名信,揭發(fā)馬二蛋亂搞男女關(guān)系,有名有姓的就有八人之多;信里還詳細(xì)地揭露了馬二蛋與秦來寶狼狽為奸,陷害徐老虎的犯罪事實。這封匿名信同時還出現(xiàn)在半山派出所。王所長想瞞也瞞不住了,只有暗中將此事捅給了馬二蛋;因為公社張書記批示,請半山派出所徹查此案。
徐老虎前腳離開,馬二蛋和秦來寶后腳就進去了。
不過,秦來寶在里面呆了半個月就出來了;而馬二蛋直到一個月后召開半山公社公判大會那天,他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雖說不用去喬司農(nóng)場勞改,但實質(zhì)上他就是個勞改犯。馬二蛋回來了,狗日的,他啥也不是了,只是個勞改犯,還人五人六的,蹩著兩條柴棍兒似的細(xì)腿,像只騷公雞一般蹩到秦來寶家里;秦來寶剛巧在家,見到馬二蛋滿臉堆笑道:“馬叔,你回來了?”
“媽拉個逼!你啥意思?”馬二蛋怒吼道。
秦來寶笑嬉嬉的,問:“馬叔,你說啥哪?”
“他媽的收了老子的錢,你還敢寫匿名信?”
“馬叔,冤枉呀!”
“冤枉?”
“真的,馬叔,你還不知道我嗎?我能寫那種東西嗎?”
“今天,你要不把錢吐出來,老子跟你沒完!”
“馬叔,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
馬二蛋和秦來寶吵也吵了,打也打了,但大家當(dāng)面不說,心里卻直犯嘀咕,這狗咬狗的,意思卻不大。因為馬二蛋和秦來寶打起架來就跟女人似的,嘴上煞老,手腳卻不利索,扭過來推過去的,鬧了半天也不見有啥大動作,最后還不了了之。
馬二蛋回到家里,又找出匿名信來,瞧著端端正正的字跡,他突然就明白了。秦來寶能識得幾個字呀?他能寫一手端正的字嗎?他也不可能找人去寫那么多匿名信呀!在半山村,唯一敢做這件蠢事的人,就只有她了。馬二蛋火冒三丈,香煙一根接一根,在道地上驢轉(zhuǎn)圈?!皨尷瓊€逼!”馬二蛋想起那天凌晨的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馬立春放學(xué)回家,剛進花籬,馬二蛋就沖上去,二話不說,一把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狠狠地摔倒在道地上。馬立春毫無防備,摔得手腳都麻了,右臉痛得沒數(shù)沒賬。馬二蛋將手中的匿名信砸到她的疼臉上,“畜生,瞧你干的好事!”馬立春明白了,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馬二蛋起腳就踢她,邊踢邊吼道,“連你爹你都敢陷害,老子還養(yǎng)你做啥?”馬立春被他踢來踢去,她咬牙切齒地盯著他。
馬立春眼里充滿了仇恨、憤怒和鄙視。
馬二蛋踢不過癮,他奮力用腳踏她,像要踏死一只老鼠。
“你踏死我呀!”馬立春說話了,她吼道,“你當(dāng)我愿意做你的女兒嗎?”
“好呀,”馬二蛋說,“我沒有你這個賤女兒!”
“我也沒你這個爹!”
馬二蛋抓住馬立春的一只腳,就像拖一條死狗,迅速將她從馬家道地上拖出去。馬立春頭枕在地上,在拖的過程中,后腦勺一下一下磕碰著地面,痛得就像被擦去了頭皮,火辣辣的;她的衣服也被擼到了胸口,裸露的背脊冰冰陰,但她的體內(nèi)卻怒火中燒,整個人冰火兩重天。
馬二蛋將她拖到村道上,扔在路中間。
“滾!”馬二蛋怒吼道,“你永生永世也別想再踏進這個門!”
“你當(dāng)我稀罕呀?”馬立春從地上爬起來,朝馬二蛋冷笑道,“請你記住你說的話!”
馬立春擼下衣裳,撣了撣臟褲子,瞧了一眼丟在道地上的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立春徑直來到徐老虎家。
馬立春比畫著雙手,告訴徐老虎剛剛發(fā)生的事體;她已經(jīng)沒有家、沒有任何親人了。徐老虎時而盯著她的臉,時而盯著她的雙手;她的臉上,有馬二蛋踩過的腳印和瘀青;她的雙手,同樣是瘀青和洇血的傷痕。馬立春說著說著,就矮下身去,蹲在徐家道地上,嗚嗚地大哭。
徐老虎呆呆地望著她,雙眼锃亮锃亮的。他忽然問:“你會做飯嗎?”
馬立春破涕而笑,拼命地點頭。
余蘆花收工回家,聽說女兒住在徐老虎家,扔下米淘籮就去找她了。
馬立春正在掃地,嘩嘩地掃得歡。余蘆花沖進徐家道地,一把奪下她手中的掃帚,扔到花籬邊上。她抓住馬立春的手就走。馬立春狠狠地甩開她的手,她說:“我不會回去的!”
“你傻呀,”余蘆花吼道,“怎么會喜歡這么個又聾又毒的人?”
“不要你管!”
“我是你媽,我不管誰管?”余蘆花說,“你才幾歲呀?就這么跑到毒頭家里,將來有你苦頭吃的?!庇嗵J花說,“聽媽的話,趕緊跟我回家!”馬立春說:“我沒有家。”“你說啥?”余蘆花問。馬立春說:“我死也不會踏進你們家一步的!”余蘆花火了:“你發(fā)什么瘋?你爸也是為你好?!庇嗵J花又去拉馬立春。馬立春轉(zhuǎn)身跑了,她進屋拖出徐老虎;她躲在徐老虎身后,叫余蘆花不要過來。
余蘆花朝東,馬立春把徐老虎推到東。
余蘆花朝西,馬立春把徐老虎推到西。
徐老虎瞪著余蘆花,隨時要發(fā)作的樣子;余蘆花只得作罷了,說:“你等著,我叫你爸來!”
當(dāng)晚,馬二蛋沒有來。
馬立春知道,他是不會來的。
第二天早晨,馬立春開門出來時,看到掛在花籬門上的書包。她撿起書包,到村道上張張,一個人也沒有。書包是她上學(xué)那年余蘆花給她縫的。書包又冰又硬,上面結(jié)著一層薄霜,馬立春邊撣邊走進屋里;她撣了一遍,已經(jīng)看不到霜了,但書包依舊又冰又硬。那些滲透到布縫里的霜是撣不掉的。她燒早飯時,將書包烤在灶肚口,在心里數(shù)到二十,摸一下;她再數(shù),再摸……直到摸上去不冰手了為止。
這天上午,馬二蛋去半山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罪名是他拐騙女兒。老莫接案后就和馬二蛋回到半山村了解情況,得知馬立春昨晚確實住在徐老虎家。老莫沒有直接去找徐老虎,而是找了余蘆花和其他村民;隨后他又去學(xué)校找馬立春。馬立春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老莫也看到了她身上的傷。她說要起訴的話也是起訴馬二蛋才對呀!但老莫還是勸她回家去,馬立春死活不肯。她說徐老虎對她很好,沒有欺負(fù)她。他把自己的房間和床讓給了她,自己在客堂里搭了張竹榻睡的。老莫要班主任做馬立春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回家去。
老莫把實際情況告訴了馬二蛋和余蘆花,并沒有對徐老虎起訴。
馬二蛋大罵老莫不是個東西,他氣鼓鼓地去找王所長。王川水在所長室接待了他,泡了茶,兩人坐下來閑聊。在馬二蛋和秦來寶誣陷徐老虎的案子上,王所長是幫過忙的;馬二蛋也重謝了他,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馬二蛋請他再幫個忙。他說他就這么個女兒。他說他不能眼看著她跳入火坑。王川水深表同情,他已經(jīng)聽取了老莫的匯報,沉吟道:“老馬呀,這個事呀,純屬你家的私事;派出所可以幫忙做些說服工作,但不能立案?!薄袄像R呀,”他繼續(xù)說道,“我再勸你一句話,切莫再一意孤行,你可是在服刑期間呢?!瘪R二蛋沉下臉來,說:“那就不麻煩王所長了。我自己想辦法。”
馬二蛋出了派出所,就去找秦來寶。他知道在哪兒能找到這個寶貝。
馬二蛋威脅秦來寶:“你要么還錢,要么幫我解決此事?!?/p>
秦來寶沒有錢。
“馬叔,你說怎么解決?”
“那是你的事。越快越好!”
馬立春是枕著一片蛙聲入睡的。晚飯他們吃的是青菜炒年糕。天氣越來越熱,從去年冬天浸到現(xiàn)在的年糕發(fā)酸了,得趕緊吃了;再說她也喜歡吃炒年糕。是徐老虎燒的,他什么都會做,年糕炒得很香。她吃了一大碗,飽得很。她在燈光下做作業(yè)時,徐老虎就趴在桌上傻傻地盯著她看,好像她寫的字是什么神圣的東西;他專注的目光,讓她覺得又好笑又好玩。外面一片蛙聲,越來越響亮,她不時抬一下頭,窗外是如玦的月亮。
馬立春驚醒時,整座房子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她當(dāng)時就非常奇怪;尤其窗外的那些光,亮得不可思議,就像有千萬盞燈點在窗外似的。當(dāng)清醒過來那是什么時,馬立春嚇壞了。瘦弱的她只穿了月白汗背心和短褲,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到客堂,把徐老虎從竹榻上拖起來。她叫著:“著火了!老虎你快看哪,家里著火了……”徐老虎不知道她喊什么,但他看到了窗外,就拉起她去開門,但大門被外面拴住了。他們跑到后門,后門也打不開。怎么會這樣呢?火焰已經(jīng)燎到屋頂了,屋子里又煙又熱,草扇的灰燼落下來。他們就要被燒死在里面了。馬立春忍不住嗚嗚地哭泣起來。
徐老虎抓起一條長凳,哐哐地搡門;門劇烈地震蕩著,卻始終搡不開。徐老虎發(fā)極了,像野獸般怒吼著;他離開門口,朝門邊的火墻砸去。長凳在火墻上捅出一個窟窿來;徐老虎扔下長凳,抱著馬立春從窟窿里撲了出去,摔倒在燃燒的屋檐下。徐老虎從地上爬起來,抱起馬立春,逃離了火海。
兩人在道地上相擁而立,呆呆地望著燃燒的家。
村民從黑暗中跑來,三三兩兩地趕到徐家,整座房子沉沒在火海中,救也無從救起。大家簇?fù)碓诘赖厣?,望火興嘆。消防車趕到時,徐家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消防員象征性地噴了一通水,在高壓水槍的沖擊下,整個屋頂轟然塌地。凌晨時分,村莊重又回到黑暗中,比火災(zāi)前更加黑暗;誰也不肯離去,圍著一個消防員聽他詢問馬立春,她邊哭邊嘟噥著。她說她也不清楚怎么起火的,她醒來時就聽到滿屋子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像成熟的豆棚上豆莢爆裂,噼噼啪啪響。她始終拉著徐老虎,在黑暗中,他像一棵樹扎根在道地上,一動不動;只有她清楚他的憤怒和劇烈的顫抖。
余蘆花拉她回家,她不走,她死也不走。
據(jù)消防員分析,應(yīng)該是有人縱火所致。
大家議論紛紛,到底是誰干的好事?
黑暗中,徐老虎不見了。
“有沒有看見老虎?”馬立春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地問,“有沒有看見他?”有人說沒有,有人說他好像出去了。馬立春拔腿就往外跑。她一跑大家就跟著她跑。馬立春趕回家,門開著,燈亮著,她沖進房去,只見徐老虎舉著薄刀,正要朝坐在床上的馬二蛋砍去。那是馬家的一把新薄刀?!安灰 瘪R立春沖上前去,舉手去攔徐老虎;但薄刀已經(jīng)落下來了,它沒有砍到馬二蛋,卻砍在突然冒出來的馬立春的頭上。
“不值?!闭f完,馬立春倒了下去。
徐老虎就像一頭老虎怒吼著,再次撲向馬二蛋;余蘆花從后面猛地抱住他的腰,用盡全力往后一扳,她和徐老虎同時跌倒在地上。余蘆花發(fā)瘋似地抓他咬他,“還我女兒!你個毒頭,還我女兒!”余蘆花哭道,“要是立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毙炖匣⒖吹降乖诘厣系鸟R立春,鮮血洇濕了她的頭發(fā),流到她頭部一側(cè)的地上。徐老虎扔下薄刀,抓住余蘆花的雙手,將她整個人扔到一邊后,他撲向馬立春,將她抱在懷里,慌忙地爬將起來。
徐老虎怒吼著,發(fā)瘋似地往外沖,把圍觀的人沖得七歪八倒的。
他奪門而出,消失在黑暗中。
余蘆花起身,就朝床上撲去,她哭道:“你賠我女兒!你個畜生,你賠我女兒!”
馬二蛋一腳將她踢開,下床,出去了。
馬二蛋去派出所把徐老虎告了,告他行兇殺人。
警察在公社衛(wèi)生院里把徐老虎帶走了。
半年后,縱火者中有一個叫六毛的破腳骨,是沈家橋人,因犯盜竊罪被捕,他坦白了那起縱火案。當(dāng)然,這是他坦白自己所犯下的許多罪行中的一起。據(jù)六毛坦白,當(dāng)晚秦來寶找來他們?nèi)齻€,請他們喝了一頓酒,在酒桌上,他提議出去玩玩。于是,他們?nèi)齻€就跟秦來寶來了。火是他們?nèi)齻€放的,但前后門是秦來寶用鐵絲拴住的。半山派出所隨即捕獲了另外兩名同伙及秦來寶。秦來寶坦白了犯罪事實,他是受馬二蛋指使的。
派出所抓獲了馬二蛋。
馬二蛋和秦來寶被判刑,秦來寶判了有期徒刑三年,馬二蛋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村民們想不到馬二蛋心有介毒,竟連自己的女兒都下得了手。
徐老虎又養(yǎng)雞了,十二只。
他和馬立春如今住在隊里幫助重建的草屋里,所有家具都是隊里和村民贈送的;但即便如此,徐老虎養(yǎng)的雞照例每天一早被他趕出來,竄到田里糟蹋莊稼。誰都是長眼睛的,大家向隊長抱怨,毒頭聾甏就是毒頭聾甏,大家這么幫他,他倒好,一點情面都不顧,居然還把雞趕出來。大家要求隊長嚴(yán)肅處理此事。張建平自始至終不吭聲。他人高馬大,不善言辭,就知道做,大家都叫他做煞坯;隊里有啥活,尤其是臟活累活,他總是沖在前頭。單憑這一點,隊員們倒是服他的。不過,在對待徐老虎這個毒頭聾甏上,大家拭目以待,他又會怎么做呢?保不定又是個馬二蛋?
張建平找馬立春談過一次話,讓她勸勸徐老虎,把雞關(guān)起來。馬立春告訴他,這個恐怕誰也勸不了他。她說徐老虎認(rèn)為雞是有生命的,有腳有翅膀,能走會跑,和貓狗和人沒有兩樣,為什么人和貓狗可以自由地走動,連鴨都有這個自由,唯獨雞就不能有呢?當(dāng)然,這只是徐老虎的意思,話則是她的話。她就覺得他有道理。既然莊稼沒有腳沒有翅膀,長在地里也不會走動,我們?yōu)槭裁床话亚f稼圈起來,反而要把會走動的雞圈起來呢?沒有道理呀!這當(dāng)然是毒頭邏輯。祖祖輩輩都把雞關(guān)養(yǎng)的,他偏偏要來一個放養(yǎng)。但跟毒頭能講啥道理呀?馬二蛋就是前車之鑒。張建平只有順著他,他點頭道:“有點意思,是應(yīng)該給雞一個自由活動的空間,讓它們也可以像貓狗那樣幸福地生活?!?/p>
之后,張建平就一直沒有采取措施。日子久了,村里其他人家也把原本關(guān)養(yǎng)的雞放了出來;既然徐老虎可以這么做,為什么他們不可以呢?對此,張建平也沒有二話。只是瞧著成群結(jié)隊的雞在地里糟蹋莊稼,別說是他了,就是那些放養(yǎng)雞的人家瞧著也心疼。
到了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張建平向全體社員宣布了一項特別工作,把每家每戶的花籬掘了,運到村道上。在半山村,家家戶戶都是把道地圍起來的,用的是一種叫木槿的植物。這種植物在江南極其普遍,開白色、粉色或紫色等各色花朵。但木槿花非常有名,叫“朝開暮落花”,在《詩經(jīng)》里又叫“舜華”,花只開一天,一天即是一生,何其悲壯!我們鄉(xiāng)下人哪里曉得這些呀?更不知其果實叫“朝天子”,可入藥。我們只知道在七月初七——即七夕節(jié)這天,一年洗一次頭;用的就是從花籬上采的木槿葉子,在水里揉出稠稠的汁水來,把頭發(fā)洗得絹光滴滑,煞煞亮,噴噴香。
隊員們在村道的一側(cè),秧溝那邊的田頭,將分株的木槿和剪下的枝條,相間插種,再用木樁和竹片夾編成齊肩高的花籬。隊員們忙碌了一天,筑起一道連綿三五里長的花籬。這道花籬日后就成了半山村的風(fēng)景——一條綠色長龍,游走在整個村莊間——從五月到十月的半年時間里,花籬上相繼盛開白色、粉紅、桃紅、淡紫和青紫色等各色花朵,此起彼落,蔚為壯觀。
第二年七月初七,馬立春和其他女人在花籬上采葉子,有說有笑的。她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了,沒有再讀書,而在隊里掙工分了。馬立春干活比較慢,隊里包工時,比如一個女人拔完幾壟地的草就算一天活,干完可以回家;但馬立春總是比其他女人慢許多,徐老虎收工后,就過去幫她;或者叫她先回家,自己替她干完。徐老虎對她很好,她沒有看錯人。馬立春采了一籃葉子,在木桶里揉出汁水,稠稠的,像香油一樣。徐老虎燒了水,先給她洗發(fā),然后她給他洗。馬立春笑道:“頭一定要干凈呵!”徐老虎好像聽得見她說話似的,拼命地點頭。
花籬最大的好處,就是籬笆墻一年比一年高大、扎實和緊密,是別的籬笆墻所不能比擬的。
另外,家家戶戶拆除了花籬,道地與道地之間的屏障沒有了,一家家小道地連通了,整個半山村就成了一個大道地;這家與那家的雞玩在一起、貓玩在一起、狗也玩在一起;尤其是孩子們,就像一群野麻雀,成天擁在一起嘰嘰喳喳的;更像一陣風(fēng),忽而刮到這兒,忽而刮到那兒,玩得別提有多開心了。尤其到了夏天,家家戶戶在大道地上吃晚飯,孩子們呀,見誰家的菜好就蜂擁而至,爭著搶著上誰家的飯桌,那個鬧猛呀!吃過晚飯,大人們聚在大道地上納涼,男人們講大頭天話,女人們講家長里短,大孩子捉迷藏,小孩子坐在奶奶懷里聽故事。
大家都說花籬拆得好,串個門都方便。
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又一年春天,徐老虎養(yǎng)了頭豬。這本沒有什么稀奇的,在半山村,有不少人家養(yǎng)豬;但大家都是圈養(yǎng)的,在柴屋里圈個豬欄,關(guān)養(yǎng)在欄里;唯獨這個毒頭聾甏,他養(yǎng)的豬呀,竟跟他的雞一樣,也是放養(yǎng)的。這就稀奇了。徐老虎養(yǎng)的這頭半大豬,瘦得跟野豬似的;但它最大的愛好,就是去拱村道那邊的花籬,七拱八拱的,就拱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來,讓個別賊坯雞趁機鉆進田里去,糟蹋莊稼。這個毒頭聾甏,存心想讓他的雞來偷吃隊里的莊稼嗎?說話蠻好聽,棺材毛竹釘。就是馬立春也拿他沒辦法,她只是拿著枝條抽豬,讓它滾遠(yuǎn)點;它倒是挺怕她的,一見她就跑。她不追,它就又去拱花籬了,真是拿它沒辦法。
馬立春也真是個孩子,每天早晨趕豬出門時,就跟它鬧;她不許豬拱花籬,但豬就是不聽,她就又是抽枝條又是罵豬,和它在村道上瞎胡鬧;每天隊里收工,或是雨天不用出工,馬立春就頭戴笠帽,手里揮舞著一根七椏八杈的枝條,在外面放豬。她不愛干家務(wù),徐老虎也由著她任性,在村道和上塘河邊晃蕩。她不許豬去碰花籬,嘴里不空地總是在教訓(xùn)那頭豬,好像它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村民們瞧著開心,這情景倒不失為一大樂趣。眼見著天快黑了,徐老虎就撐著雨傘出去尋她們倆;見到花籬被豬拱破的地方,他倒是還會動個手,將花籬修修好,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每天傍晚收工后,張建平就扛著鋤頭,沿著村道慢慢地巡視一圈;但凡被豬拱出洞來的地方,他設(shè)法修補。他啥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守護著花籬,一天又一天。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