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記者 譚 冰
遵義人與“外地人”
文丨 記者 譚 冰
故事要從半個世紀前講起。
那時,一群外來人,遠離故土,告別親人,扎根黔北大山。一人,一廠,一城,成就一段鋼鐵鑄煉的火熱故事,親手締造了這座城市的輝煌,留下了最熱血的青春時光和最美好的記憶。
這個群體,連同他們的事業(yè),留下一個帶有時代烙印的名字:三線人。在本地人眼里,他們是外地人;在三線人看來,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遵義人。
如今,工廠不復青春,工人們也漸入暮年,但他們的時間故事卻值得傾聽……
春天的午后,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78歲的李淑華帶著一歲多的曾孫子在政府廣場上玩耍。
不一會兒,就有兩三個老人推著孩子聚在一起聊開了……李淑華一開口是“標準”的東北普通話,阿姨們好奇地問:“您是東北人?是來遵義旅游嗎?”李淑華答說:“我的大兒子、孫子、曾孫子現(xiàn)在都在遵義,我們是45前從沈陽搬來遵義的。”“是么?我家也不是本地人,我的父親是湖北的?!薄拔覀兗沂钱斈隇榱酥г€建設,從上海遷來的?!?/p>
50年前,曾被社會學家喻為“中國歷史上一次最宏大‘移民’”的三線建設,由東到西、由南到北為遵義送來了一大批外來移民。李淑華就是那時候隨著丈夫鄧光亮支援三線建設來到了遵義。
在李淑華的記憶里,因為原籍在四川達州,鄧光亮是廠里最早一批動員的對象,“說是動員,其實沒有人真正拒絕過,那個時代的人,有代表那個時代的精神,經(jīng)歷了舊社會的苦難,對新中國的建設都是滿腔熱血的,覺得到哪兒都是為了建設新中國!”
這樣的情況,在天津的王秀錦一家身上,表現(xiàn)得更是典型?!叭€建設”開始,她的父親支援到貴州遵義,二叔支援到陜西興平,四叔支援到甘肅蘭州,爺爺奶奶身邊留下唯一的女兒,她的姑姑,后來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也到了蘭州安家。
1966年,15歲的王秀錦跟隨著父母從天津電器廠到遵義天義電工廠,留下了小她四歲的弟弟在天津,陪在爺爺奶奶身邊。
1970年,鄧光亮只身南下,按照當時的級別,他只能坐硬座,睡不好、吃不下的時候,只能看著窗外,從平原到山地,心里默數(shù)著過了多少個隧道和橋梁……顛簸了幾天幾夜后,剛下車鄧光亮就因為急性闌尾炎被送進了醫(yī)院。由于通訊的蔽塞,遠在東北的李淑華幾天以后才得到消息,遠隔千里,只能心疼加著急。思來想去,第二年開春,李淑華就帶著三個孩子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從素有“共和國長子”美譽的沈陽來到西南小城遵義,盡管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隨著汽車越往山坳里鉆,李淑華卻越覺得欣賞不來這“開門見山”的景致,只覺得堵得慌,仿佛時光穿越又從新中國回到了舊社會,心里直嘀咕:“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還能造出飛機、大炮?”她哪里知道這就是當初061基地選址時,必須遵循的原則:靠山,分散,隱蔽。
隨著援建人口這樣陸陸續(xù)續(xù),一批又一批地進駐各個工廠,在山坳之間,廠房、宿舍、學校和醫(yī)院拔地而起。和周圍的低矮平房和茅草房相比,那些蘇式紅磚樓,成了風靡一時的“現(xiàn)代化”建筑。
為了改變老區(qū)人民缺醫(yī)少藥的困境,保障三線建設能夠健康有序進行,衛(wèi)生部決定將大連醫(yī)學院整體內(nèi)遷至遵義。
劉國雄作為1958屆的畢業(yè)留校生,也跟著單位舉家遷入遵義。
從沿邊沿海到內(nèi)陸深山,從開發(fā)到隔絕,踏上歷史名城遵義的第一步,劉國雄看到的是一片坐落在菜地和黃土馬路邊簡陋的校舍。
遵義之于大連的強烈反差,讓劉國雄有些束手無策。“那時候的大連,已經(jīng)是很現(xiàn)代化的城市,家里都用電,有管道煤氣,交通出行也很方便。遵義呢?只有一條鋪水泥的道路——上海路,還是因為長征廠搬遷才搞的,連主干道延安路,都只是用黃泥和石頭壓平了勉強供人們通行用的?!?/p>
因為愛人身體不好,劉國雄很多事都親力親為,自己從單位領來磚頭和鐵條,學著安裝煤灶。“第一次裝煤灶,竟然將煙囪裝反了,火怎么也燃不起來。第一次用小煤子和著黃泥,學做煤餅……”在劉國雄的記憶里,很長時間,那個昏暗的樓道,總是一半整整齊齊晾著煤餅,一半供人們通行。遵義的艱苦生活,讓這個年輕的學者學會了不少生活的本領。
“大人都是苦過來,所覺得還好,但孩子還是可憐,想吃塊餅干,吃塊糖,都找不到地兒買?!崩钍缛A忍不住向記者抱怨道。盡管糖不能自己生產(chǎn),但李淑華為了給全家人解饞,還是想辦法弄了幾口大缸,東北特色的酸菜、咸菜、大醬等,都試著自己做過。
“就拿腌酸菜的白菜來說,遵義的白菜和東北的品種完全不同,腌出來偏軟偏酸,腌不出東北的原汁原味,但燉一鍋酸菜五花肉,還是能解解思鄉(xiāng)之情!吃不完,還分送給廠里的東北老鄉(xiāng),人家可高興了,因為沒有什么比家鄉(xiāng)的味道更讓人惦記?!?/p>
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想吃糖,都沒地方買”,也給了王秀錦這個三線二代深刻的印象。王秀錦說,那時候廠里大多都是天津人,在一起幾乎都說天津話,像一個小社會。盡管對于遵義來說,他們這些天津人才是實實在在的外地人,但在他們的眼里除了自己那個“小社會”,其他人都是“外地人”。廠里的年輕人找對象,都會選擇天津人,不找本地人。
1971年,天義廠面向社會招工,優(yōu)先考慮廠里的家屬和子弟,王秀錦踏著父母親的足印,進入了天義廠,而那時的她已離不開遵義的霉豆腐、糟海椒。就連當初聽起來像吵架一樣有些刺耳的本地話,如今已是聽得十分順溜,不需要“翻譯”。
上世紀70年代,三線建設的許多企業(yè)也進入發(fā)展的黃金期,除了生產(chǎn)設施,還建有一整套生活保障體系。建立起了自己的子弟學校、醫(yī)院、游泳館、公安、市場,有人形象地形容當時的“小社會”:“除了火葬場,什么都有?!?/p>
遵義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學院副教授王佳翠,是遵義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遵義三線建設歷史的專家,她做研究工作的初衷正是因為從小的耳濡目染。王佳翠并不是三線子弟,不過她的家卻緊挨著三線工廠。
那時,王佳翠是在當?shù)氐男W讀書,老師是用遵義土話教學,而她的姐姐進了廠里的子弟學校就讀,老師都是用標準的普通話教學。一件事,讓王佳翠至今回憶起來,都忍不住偷笑:“我們老師指著黑板上的‘蜻蜓’兩個字讀‘點燈(遵義方言)’,我也就自然跟著這么念,回家就被姐姐嘲笑著用普通話教了我正確讀音,羞得我呀,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三線工廠的到來,讓這個山區(qū)的小姑娘,見識到了山外的世界:“冰棒、北方饅頭、自動鉛筆,都是工廠搬來后,才知道的新鮮事物?!?/p>
“更有趣的是廠里經(jīng)常組織文娛活動,歌舞表演、露天電影,除了廠里的職工,廠區(qū)周圍方圓數(shù)公里的農(nóng)民都會趕去湊熱鬧。我和姐姐早早就從家里端著小板凳、背著水壺去廣場上占位子。這樣的活動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大大地豐富了我們的精神文化生活。”
當年三線工廠的高收入高福利,也吸引著遵義的青年。“沒有進廠之前,我真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對,但進了廠和那些上海同事接觸之后,才覺得原來生活應該更講究一些?!标惷饔⑹堑氐氐赖赖淖窳x縣人,上世紀70年代末,上山下鄉(xiāng)后,被招進061基地下屬某分廠。
談起和工廠里的上海同事們接觸,陳明英說起一樁趣事:“上海人很注意細節(jié)的!我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擦鼻涕都是用手擦了順手抹在鞋底兒,或樹上、墻上,在農(nóng)村大家都那樣沒覺得不妥。進廠不久,就有位好心的上海師傅提醒我,進了廠很多方面都要注意,特別是講文明、講衛(wèi)生,出門前,他們都會在兜里揣上手絹,擦嘴擦鼻涕都用那個?!蓖律埔獾奶嵝?,讓陳明英恍然大悟,趕緊去供銷社買了幾塊手絹,隨時都在包里備一塊。
就是這些外地人注重的種種細節(jié),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本地人的審美觀、價值觀、消費觀。那時,內(nèi)遷職工的服飾打扮,如上海的手表、皮鞋、白網(wǎng)鞋、化纖料襯衣、尼龍襪、健美褲、喇叭褲等,逐漸成為當?shù)氐牧餍形锲?,本地人想方設法托請自己的職工朋友,從上海等地購買。后來女兒上幼兒園,陳明英也會在孩子胸前用別針別一張手絹,因為她知道那是文明的象征。
而在李淑華家的餐桌上,逢年過節(jié)時,除了傳統(tǒng)的北方水餃、酸菜燉五花肉,還會擺上一道“硬菜”辣子雞,時不時還點綴著一道涼拌折耳根(魚腥草),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東北風味和黔北風味的“混搭”,讓李淑華一家愛不釋手。李淑華說:“這折耳根雖然味道發(fā)澀、土腥味重,但吃習慣后感覺很爽口,習慣了就覺得離不開了,離開了也會想念!”
李淑華的三個兒子在上世紀80年代初都進入了061基地下屬的不同分廠,現(xiàn)在他們和母親在一起聊天說話時,還是那口“標準”的東北普通話,而孫子鄧文君卻說著地地道道的遵義方言,但他和本地的其他同齡人相比,普通話對于他這樣的三線三代來說并不是一件難事,也沒有什么濃重的鄉(xiāng)音。
“想想也是,小時候你家樓上是上海的,對門是湖南的,大家想要交流,必須都得適應普通話。”三線工廠的移民烙印就這樣以語言的方式體現(xiàn)在了第三代三線人的身上。
一直以來,投身三線建設,來到他鄉(xiāng)的人們,在他鄉(xiāng)適應了生活又被回鄉(xiāng)的渴望反復擊打。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初因具有戰(zhàn)略意義而遷移的工廠,在新的改革浪潮中,逐漸失去了往日的榮光。許多家庭都開始想辦法回到老家,因為那里有他們熟悉向往的生活環(huán)境,兒女也能收獲更好的機會和前途。
離開,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留下,是一份情誼難以割舍。
1982年初,經(jīng)上級批準大連醫(yī)學院復辦,并決定凡是由大連來的教職工只要本人申請可無條件調(diào)回大連工作。當時的內(nèi)遷職工95%都有意愿回到大連,劉國雄所在的藥理學教研室,一同來的十名老師,除張毅力教授于1980年病故于遵義,其余八人都表示要回去,他也可以借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離開,但是走還是留?考慮到他的老師全國知名藥理學家張毅的期望,考慮到自己十多年奮斗創(chuàng)業(yè)灑下的汗水,考慮到愛人虛弱的身體經(jīng)不起折騰,劉國雄遲疑了。
此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一顆定心丸,他找到了學院領導陳榮殿,只要一句話:走還是留?陳院長堅定地答道:“我的決定不變(留下)。”劉國雄也咬牙留了下來。
此時,原來實力很強的遵義醫(yī)學院藥理學教研室就只剩2名待定職稱的教師和2名新助教。教學科研工作面臨斷檔危險。關鍵時刻,劉國雄自愿留下并擔負起了教研室的重建工作。
劉國雄說:“回到大連的人,年紀都已經(jīng)不算小,在工作上基本沒有更突出的成績,多數(shù)是為了子女的前途!后來,我再有機會去大連,他們很多都要求我?guī)д鄱?,因為孩子們想念得不行。我們聚在一起聊天,他們對三線建設那段艱苦的歲月如數(shù)家珍,可以感受到如今他們的榮譽感都只能靠對于青春的回憶了?!?/p>
而說到故鄉(xiāng),王秀錦感慨地說:“故鄉(xiāng)早就回不去啦!我們都是在遵義成長起來的,現(xiàn)在人也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況且,你沒陪著那些街道經(jīng)過變遷,哪里敢說那里是你的故鄉(xiāng)呢?”
遠離故土多年,當王秀錦再陪著父親踏上那片他朝思暮想的街道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接受并習慣了南方的溫婉,比如氣候、比如性格,“天津人太直了,到店里,你看一看摸一摸他的東西,他就會用天津方言直接告訴你‘買不買?不買別摸!’這一點上天津真不如咱們遵義好,遵義人熱情好客,也比較會顧慮別人的感受!待在遵義快五十年了,他鄉(xiāng)也變故鄉(xiāng)了!”
“即使你再想逃離,你也不能否認‘三線’這兩個字是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那里安放著三代人的青春,我,我的父輩,我的祖輩。”
這是王秀錦的心聲,又何嘗不是其他三線人的心聲。
……
遵義關山阻隔、偏居西南一偶,但遵義人不排外,有包容氣度,因為遵義歷來就是一個移民城市。
如果我們打開歷史的長鏡頭,回溯歷史上的移民,從改土歸流、平播戰(zhàn)事,到近現(xiàn)代的浙大西遷、三線建設,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遵義城在傳承本土文化的同時,也注入了大量外來文化的因子。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他們的命運與情感,都深深鐫刻在遵義這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