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肖形”是古人感懷先賢的重要手段之一,尤其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形象”的直觀性與親近感會更加凸顯出其特有的人文價值與社會功能。關(guān)于陽明遺像的具體考察,筆者已有專文論述,本文則擬對陽明遺像中的歷史內(nèi)涵及其文化歷史意義作一闡釋。
關(guān)鍵詞:王陽明 遺像 歷史記憶 文化信息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6)02-10-16
王陽明的摯友湛甘泉在談到為何要為其師陳白沙塑像時說:“是故于其沒也,有三成之道焉。具體克肖,謂之德成;見于美墻,僾乎容聲,謂之思成;刻木肖形,謂之像成;德成不已,求之思成;思成不已,求之像成;皆有不得已焉也。”1而所謂“德成”、“思成”與“像成”,又可相應地比附于神象、想象與形象。毫無疑問,就哲學思想家而言,“具體克肖”的“德成”與“見于美墻、僾乎容聲”的“思成”,顯然要高于“刻木肖形”的“像成”。然而“肖形”又不能不說是古人感懷先賢的重要手段之一,尤其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形象”的直觀性與親近感會更加凸顯出其特有的人文價值與社會功能。湛甘泉的這一論述,無疑對王陽明的遺像也是同樣適用的。關(guān)于陽明遺像的具體考察,筆者已有專文論述2,本文則擬對陽明遺像中的歷史內(nèi)涵及其文化史意義作一闡釋。
一
古人云:“像之使人瞻仰者,從來尚矣。”3故此,盡管古代中國“畫中惟山水最高,雖人物、花鳥、草蟲,未始不可稱絕,然不及山水之氣味風流瀟灑”4,但為圣賢畫像,卻是中古尤其是明清時期畫家的一份責任,亦是當時民間崇拜者的收藏嗜好。
具體到王陽明的畫像,實際上在他生前就已開始在江西贛州的部分地區(qū)流傳。據(jù)《陽明年譜》記載,正德十二年十二月,陽明班師“至南康,百姓沿途頂香迎拜。所經(jīng)州、縣、隘、所,各立生祠。遠鄉(xiāng)之民,各肖像于祖堂,歲時尸祝?!?然此時所供奉的陽明肖像,估計皆出于無名鄉(xiāng)紳或生員之手,形神皆不似,陽明“咸不稱意”,誠如朱謀垔所言:
王文成鎮(zhèn)虔日,以寫貌進者閱數(shù)十人,咸不稱意。蓋文成骨法棱峭,畫者皆正而寫之,顴鼻之間最難肖似。(蔡)世新2幼年隨其師進,乃從傍作一側(cè)相,立得其真。文成大喜,延之幕府,名以是起。久之,吾宗人聘至南昌,寫面俱請世新,而衣摺丹彩色則用羅素,故各極精妙。至今展之,猶如生對。世新亦善鉤勒竹,大幅則佳;亦畫美人。3
這就是說,陽明生前最稱心的畫匠是跟隨其多年的蔡世新,而蔡氏根據(jù)陽明真身繪出的乃是其燕居授書像(詳見后述)4,故該類成像對后世的影響最大。
王陽明去世不久,其在浙、贛、黔、粵等地的門人后學,便紛紛為其設祀建祠5,僅《陽明年譜》與《世德記》所載比較有名的祀祠,就有十一處之多6,甚至一些偏僻之地也建起了帶有鄉(xiāng)約、族會、家塾性質(zhì)的祀祠。而祀祠中一般都須立像祭拜,于是陽明畫像便在其門人后學中被迅速傳播開來。不過這只是對王學興盛地而言,若換成王學傳播的邊角地帶,陽明畫像則變成稀罕之物了。誠如嘉靖年間浙南碩儒項喬所言:
日又至(吉安)報功祠,見薛同年甲(薛侃)置陽明石刻于宇下,竊謂此雖未足以知陽明,亦足以知薛子之政矣。虔有周、程、陽明像,又有陽明親手墨刻,乃人生所罕見而奇遇者。日見郁孤(即贛州郁孤臺),牛馬其風,蕪穢不治,而陽明(像)是山板刻,又多倒置于冷濕地下。7
由于陽明死后,其學說即被朝廷定性為“偽學”,所以其畫像在嘉靖年間曾被人有意無意地“倒置于冷濕地下”,是完全可能的。但要說陽明畫像在當時就已與周敦頤、程頤畫像一樣,成了“人生所罕見而奇遇”之物,則只能說明項喬的孤陋寡聞了。
據(jù)錢德洪整理的《世德記》所收之徐階《陽明先生畫像記》記載:
嘉靖己亥(1539年),予督學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贈呂生舒,此幅是也?!磶妆徽伲蚰∠褚詺w,將示同志者,而首以贈呂生。予嘗見人言此像于先生極似,以今觀之,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于此,見儒者之作用矣。呂生誠有慕乎,當(一作“尚”)于其學求之。8
不過該文與載于徐階《世經(jīng)堂集》卷十四中的《陽明先生畫像記》所記內(nèi)容稍有不同?!妒澜?jīng)堂集》說該像乃“贈同年淡泉鄭子”9,而非《世德記》所說的“贈呂生舒”。除所贈對象不同外,其余文字兩種文本所記皆同。此外,王畿《先師畫像記后語》亦載:“公(指徐階)首以像、記授門人呂生需(疑即“呂生舒”,需、舒音近),因以視予?!?
由于當時徐階臨摹的王陽明燕居像有二幅,是故筆者推測,徐階可能是把兩幅像中的一幅贈予同年鄭淡泉并附記,另一幅則贈予門生呂需亦附記2。因兩篇記文內(nèi)容完全一致,惟贈予對象不同,而且后者是被陽明后學所保存,在王門中的流傳的可能性顯然要大大超過前者。因此,后來王正億在編纂《陽明先生家乘》(錢德洪將其更名為《世德記》,收于《王陽明全集》)時,只收錄贈予呂需的記文,而不收贈予鄭淡泉的記文,而王畿亦獨為《世德記》所收的贈呂需之記文撰寫跋語,是完全合情合理的。
后來王門內(nèi)部所掀起的陽明遺像崇拜熱,與徐階可以說有直接關(guān)系。而徐階之所以會如此重視陽明畫像,一方面自然是出于他對陽明學說的信奉,另一方面亦與他反對“去孔子王號,變像為木主”3的立場有一定關(guān)系。陽明歿后兩年,即嘉靖九年(1530),明朝開始實行禮制改革,其中一項,就是把最高學府北京國子監(jiān)孔廟里的塑像改為木主(即木制神牌,又稱神主,上書被祀者的姓名而非畫像)。因為當時的辟佛者認為,塑像或肖像類似于佛像,這是對孔子的褻瀆。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和輿論壓力下,當時有個別陽明弟子也主張用木主代替陽明畫像,比如嘉靖十四年(1535)夏,余姚人徐九皋于揚州重建維揚書院時,即“設先師木主,配以四賢”4,以祀陽明。徐階既然反對變孔子像為木主,那就一定會主張以陽明畫像為祭祀之首選。于是,徐階便四處尋摹陽明畫像,尋摹后還向同門推介,藉以推動“像文成而祀焉”5的活動。所以,當時王門祀陽明一般都是把陽明圖像與木主放在一起,這樣既可區(qū)別于外來佛像,又可使陽明形象可親可愛,以適應王學普及化的需要。據(jù)錢德洪《上海日翁書跋》:“嘉靖壬子(1552),海夷寇黃巖,全城煨燼。時正億游北雍,內(nèi)子黃(王正億妻)哀惶奔亡,不攜他物,而獨抱(陽明)木主圖像以行,是卷(指《上海日翁書》)亦幸無恙。”6陽明的木主圖像是神主,其嗣子正億家人自然不敢有絲毫褻瀆,黃巖大火,正億妻不攜他物而獨抱陽明木主圖像以行,是完全應該的。
徐階《陽明先生畫像記》中提到的陽明朝衣冠像后又被陽明同鄉(xiāng)俞嶙7臨摹傳之。俞嶙嘗在凡例中自識其緣起云:
昔華亭徐少師階督學江西,于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此則其朝像也。徐少師嘗語人云:“此像于先生極肖?!庇栌谖崂锼姀R像亦然。今后人仰慕先生,每有不見古人之恨,予特繪而傳之,使學者能于有象之面目求其無形之性情,則語言文字之外當自有遇之者。8
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劉原道又據(jù)俞嶙原刻重摹增入其所編的《陽明先生年譜》卷首。
然而,徐階贈予鄭淡泉和呂需的陽明畫像,肯定不是蔡世新的原畫,因為徐階本人已說得很明白,是“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而此時離陽明去世已有十一年。嘉靖年間,除蔡世新所繪陽明像外,尚有時任浙江僉事的陽明門人張鰲山1畫的陽明像。據(jù)鄒守益《題會稽師訓卷》載:“張子鰲山繪陽明先師遺像,及彙書翰為一卷,夙夜用以自范。某敬題曰‘會稽師訓?!?因同文中又有“先師棄諸生二十年矣,諸同門相繼淪逝,而吾二人亦齒發(fā)種種矣”之記載,故可推知,張鰲山之像應繪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比蔡世新畫晚了九年;而且張鰲山是在紹興畫的像,而蔡世新是在贛州畫的像,兩地皆為陽明的講學論道處,故所畫像亦當為陽明講學授徒之肖像。
另據(jù)清末李慈銘《于越三不朽圖贊按》:
明代張陽和所藏南康蔡少壑世新墨繪陽明先生深衣小像,有越崢(原注:朱南雍,隆慶戊辰進士,以畫名)題贊一首,其引首有白文小長印,曰“五云深處珊人”,末題“山陰后學朱南雍書”。有朱文方印二:一曰“朱子肅”,一曰“山水木石間人,琴棋詩輩中意”。3
說明蔡世新所畫的陽明像,當時即已傳至越中,而張元忭(號陽和)乃陽明二傳弟子、紹興望族,故筆者估計,張陽和所藏蔡世新墨繪陽明先生深衣小像與張鰲山在會稽畫陽明像這兩件事之間,也許存有某種聯(lián)系。
又據(jù)明代文豪徐渭《新建伯遺像》4詩云:
方袍綦履步從容,高顙籠巾半覆鐘。千古真知聽話虎,百年遺像見猶龍。夜來衣缽今何在?畫里須眉亦似儂。更道先生長不減,那能食粟度春風?5
從詩意分析,徐渭所見“遺像”疑為陽明之全身官服像。此像與蔡世新、張鰲山所畫之陽明像尤其是徐階從士人家摹得的陽明“朝衣冠像”有何關(guān)聯(lián),現(xiàn)已無從考證。不過從以上敘述來看,陽明去世后的一段時期,流行于世的陽明畫像似以燕居講學像為主,然到明代晚期,則變?yōu)橐猿鹿谙駷橹?,而且流傳于世的陽明畫像已至少有五、六種之多。
除了臨摹陽明畫像外,在明代中后期,為陽明畫像題辭的勢頭亦有增無減,據(jù)筆者初略統(tǒng)計,有史料可據(jù)者有三十人之多6。不過這種勢頭到清代以后略有減弱。近年來,隨著陽明思想與事跡越來越受到海內(nèi)外各界的關(guān)注,為陽明塑像、畫像之風又開始由衰轉(zhuǎn)盛。據(jù)筆者調(diào)查,現(xiàn)存于海內(nèi)外的陽明畫像、木雕像及銅像至少有三十八種以上,是除孔子之外現(xiàn)存遺像較多的中國古代思想家之一7。其中有不少作品是后人臨摹前人、外國摹仿中國,因此出現(xiàn)諸多遺像相同或近似的狀況,是很正常的。若就這些遺像的種類而言,則大致可分為燕居像、朝服像、封爵像、布衣像和戎裝像,對此筆者已有專文詳述,茲不贅述。
二
需要說明的是,通過對包括日本、韓國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王陽明遺像的細致梳理后使筆者發(fā)現(xiàn):陽明遺像所展示給我們的歷史記憶,不僅包括陽明形象在歷史時間上的轉(zhuǎn)換過程及其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應,而且還包括陽明遺像在中、日、韓三國不同空間中所呈現(xiàn)的各自特點及其所蘊涵的文化信息。而這些歷史記憶和文化信息,又可作為我們進一步解讀陽明思想及其行為方式的輔助手段和特殊視角。在筆者看來,陽明遺像所透露給我們的歷史記憶和文化信息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如果說朱子像主要來源于朱熹本人根據(jù)“寫真”之要求而繪制的自畫像,那么陽明像則主要來源于王氏門人蔡世新等人根據(jù)“神似”之要求而繪制的想象畫。朱熹自畫像是為了“自警”,故易于被“人化”,而陽明被人畫則是為了“示人”,故易于被“神化”。從而使朱子像顯得較為“形似”,而陽明像顯得較為“神似”。如果說“形似”取決于是否建立在生動把握所繪對象之外形特征的基礎之上,那么“神似”便取決于是否建立在深刻把握所繪對象思想個性的基礎之上,所以朱舜水所說的“大凡畫像,至后世輒展轉(zhuǎn)失真,此無足怪者”1之普遍規(guī)律,也許并不完全適合對陽明遺像之考察。當然,后人為陽明畫像,有時也會出現(xiàn)湛甘泉所說的“求之像成”的“不得已”的情況,而放棄“求之德成”、“求之思成”的目標訴求,所以在流傳于世的各類陽明像中存在介于“神像”、“想像”及“形像”之間的現(xiàn)象是很正常的。
第二,就筆者所知的三十八種陽明畫(雕)像來看,雖形象不一,姿態(tài)各異,但不外乎燕居、朝服、封爵、布衣、戎裝和野服六種類型。其中朝服、封爵、戎裝屬官服像,燕居、布衣、野服可謂學者像。而徐階《陽明先生畫像記》所謂的“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之陳述,則似乎能夠反映出當時流傳的陽明學者像要多于官服像之實態(tài)。以后的演變,亦進一步證明了明清時期的陽明遺像以燕居講學像為主且來歷比較清晰這兩個基本事實。至于在世人心目中的陽明形象為何是以學者形象為主,則恐怕與陽明自身的思想感染力以及以徐階為代表的陽明弟子的影響力有相當密切的關(guān)系。此外,陽明“和樂坦易、不事邊幅”2的外在形象,遇政治險境,喜以“綸巾野服”3、隱遁山野的性格特征,以及勤于學問、誨人不倦的內(nèi)在品質(zhì),也造成了較之官服像世人更喜愛陽明燕居像的普遍心態(tài)。這只要體會一下徐階所謂的“貌殊不武,然獨以武功顯于此,見儒者之作用”的陽明評價論以及明清兩代學者所撰的各類陽明像贊,即可不言自明。用清人彭定求的贊辭說,陽明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就猶如“包山作像,寫生軼倫;宴坐靜觀,褐衣幅巾;功名何有,至德斯純”;意喻與“立德”、“立言”相比,“立功”對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來說,幾乎可忽略不計。
第三,談到陽明的官服像,必然要涉及有關(guān)明代官服諸問題。對于明代官服,陽明同里碩儒朱舜水曾做過詳細介紹,他說:
大明衣冠之制,以文官言之,有朝冠,冠有簪,冠中有梁,有金線,分別官職高下。武官以纓,纓有曲。……公服有紅有青。五品以上紅公服,五品以下青公服。有軟帶,文武有別?!序?,有麒麟,有斗牛,有緋魚,有坐龍。以上五種,惟一品二品得賜,以下官不敢服,不賜不敢服。……武官不同,帶有玉有犀。1
這就是說,明朝官服包括文官和武官兩種服飾。對照陽明的若干種官服像,又可分為武官像和文官像,但以文官像為主。這說明,陽明在世人眼里主要是文官而非武官。
第四,談到陽明的學者像,就要涉及事功、學問、道德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陽明本人可以說是一直堅持以學問、道德為重之立場的,這只要讀一下他的高足王畿的以下記載,即可了然:
今日雖成此事功,亦不過一時良知之應跡,過眼便為浮云,已忘之矣。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難;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難。此千古圣學真血脈路。2
昔有士人謗先師,以為雖講道德,只做得功名之士。先師(陽明)聞之,曰:“此士人非謗我,乃見稱也。古之人志于功名,則不動心于富貴。予雖日講圣人之學,少有不謹,墮落富貴之念,或時有之,況功名乎?”3
師(陽明)曰:“……我今與世間講學,固以道德設教……古之所謂功名,今之道德;古之所謂富貴,今之功名……?!?
昔有求工畫者,不在乎吮筆含墨,而在于解衣磅薄以坐之人,惟能忘于畫而后畫始工耳。今者則何以異于是?5
因此可以說,世人為陽明畫像或臨摹其遺像,以其立言、立德為神似之基礎,是完全符合陽明本意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嘉靖三十一年(1552),浙江提學副使薛方山才提出改稱紹興“新建伯祠”6為“陽明先生祠”的建議。據(jù)載:
嘉靖壬子春二月,浙江提學副使、后學武進薛某巡歷紹興,謁陽明王先生祠。見祠以“新建伯”提額,因思先生之所以振起乎世道、著存乎人心者,恐不專在是也。越夏六月某日,屬紹興府知府梅守德易以今額。7
陽明祠名稱的改變,實際上反映了陽明形象由政治家到思想家、由官員到學者的轉(zhuǎn)型過程,而這種轉(zhuǎn)變亦必然會反映到陽明畫像的創(chuàng)作以及臨摹選擇中。所以陽明去世后,其門人后學大都塑燕居授書像而祭之,如嘉靖三十四年(1555)歐陽德改建天真書院仰止祠,“下祀塑師燕居像,為門人私祭”8;而在隆慶以前,塑燕居像而私祭陽明,乃學界民間的普遍愿望。
不過隨著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轉(zhuǎn)異,陽明在“事功”方面的意義日漸突顯,所以到了后來,陽明官服像的種類逐漸增多,以至超過了燕居像。由此似也證明了筆者有關(guān)后世有將王陽明進一步官僚化、政治化的推斷,而這顯然是與明人為陽明畫像以及徐階等人撰寫畫像記的初衷背道而馳的。
第五,以上所說的把陽明官僚化、政治化的傾向,在明治維新前后的日本軍政界反映得尤為明顯,這從以乃木希典、東鄉(xiāng)平八郎、井出季和太等為代表的日本軍政界人士大都喜愛陽明的“官服”像或帶有武士風格的陽明肖像中,即可看出一斑1。于是,明清以后從中國傳入日本的多種陽明遺像,便出現(xiàn)了兩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一是與中、韓兩國人士喜愛陽明文人像不同,經(jīng)日本人臨摹、再創(chuàng)作后的陽明像,有進一步“官服”化的趨勢;二是與中、韓兩國人士喜愛陽明的半身像不同,經(jīng)日本人臨摹、再創(chuàng)作后的陽明像,有“全身”化的趨勢。筆者以為,這兩種趨勢的出現(xiàn),可能都與當時日本社會提倡“武功”,故而需要用陽明的“事功”形象來作鋪墊,以及一般來說“全身”塑像更能被人從直觀、形象的視角接受和理解,有密切關(guān)系。而這也正是日本人尤其是幕末維新時期的武士階層對王陽明極為崇拜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時也可作為日本人擅長直觀思維的又一明證。而換一個方向看,陽明遺像在韓國的傳播過程,就與日本略有不同。按照韓國學者的說法,最早在韓國頗有影響的《少年》雜志上刊登的陽明肖像,“更像是韓國的儒學學者或元老學者”,他“富有文人風采,而不同于武士風貌”2。這顯然是由日、韓兩國的不同文化傳統(tǒng)以及從中國傳入陽明學時的不同選擇和后來的不同發(fā)展方向所決定的。因此故,陽明遺像中所隱含著的歷史記憶和所透顯出的文化信息,無疑是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課題。
The Historical Memory and Cultural Information in the Memorial Portrait of Wang yangming
Qian ming
Abstract:“Portrait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means in memorial the ancient saints , especially as the time passing quickly, “The images”direct and closeness feelings have already explicitly shown the special humanities value and social functions.As regard to the concrete survey of the memory portrait of Wang yangming,the author had special thesis to illustrate, this article explained in detail of the historic implication and cultural meaning towards the portrait of Wang yangming.
Key words:Wang yangming, the memorial portrait, historical memory, cultural information
作者簡介:錢明,1956年生于杭州,日本九州大學博士,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浙江省儒學會副會長,中國陽明學研究會副會長。
1(明)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三十《白云白沙祠塑像告成文》,清康熙二十年刻本。
2參見拙文:《王陽明遺像綜考》,《陽明學》第18號,東京,明徳出版社2006年;《王陽明遺像綜考——兼論貴陽陽明祠所藏之陽明像》,載張新民主編《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貴州地域文化研究論叢(一)》,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
3(明)張岱:《越人三不朽圖贊序》,載沈云龍編《明清史料彚編》集九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第3頁。
4(明)唐志契:《繪事微言·畫尊山水》,載潘運告編《明代畫論》,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42頁。
1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整理:《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47頁。
2蔡世新,生活于明嘉隆年間,字少壑,號鶴田,江西南康人,善畫人物,《心齋年譜》曾記有陽明命其繪呂仙圖之事(參見《王心齋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2頁;按:此事《陽明年譜》未載),而《陽明年譜》則記載說:嘉靖十六年,“門人周汝員建新建伯祠于越……取南康蔡世新肖師像”(《王陽明全集》,第1333頁)。
3(明)朱謀垔:《畫史會要》,載潘運告編《明代畫論》,第409頁。案:這則史料,明清之際會稽人徐沁所撰的《明畫錄》亦有載,曰:“蔡世新,號少壑,贛縣人,工寫照。時王文成公鎮(zhèn)虔,召眾史,多不當意。蓋兩顴稜峭,正面難肖。世新幼隨師進,獨從旁作一側(cè)相,得其神似,名大起,亦善鉤勒竹,大幅者佳,兼畫美人?!保ㄍ希?/p>
4今上海博物館藏有蔡世新畫《陽明先生小像》,“畫王守仁科頭燕服,右手持卷,盤膝端坐于席上,正是從斜側(cè)面來描繪的,其顴骨顯得高聳”(楊新:《肖像畫與相術(shù)》,《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六期)。然筆者以為,此像是否確系蔡世新所繪,尚有待考證。
5因王陽明在各地所起的作用及影響不同,所以各地供奉其遺像的目的亦有異,比如“先生在粵、在贛,平禍亂,靖封疆,其祀先生者以功;而黔人之祀先生者以學”(張幼軒:《陽明祠記》,載《貴陽陽明洞·陽明祠碑刻拓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頁)。浙人之祀陽明,似同于黔而異于粵、贛。
6分見《王陽明全集》,第1333、1335、1340、1342、1344、1345、1346、1350、1352、1482、1484頁。
7方長山、魏得良點校:《項喬集》,《溫州文獻叢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第364頁。
8《王陽明全集》,第1482頁。
9徐階:《世經(jīng)堂集》卷十四《陽明先生畫像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1(明)王畿:《王龍溪先生全集》卷十五,清光緒七年重刻本。
2鄭淡泉和呂需分別為徐階的好友和門生。呂需,《萬歷野獲編》記為呂光,生平不可考。陳繼儒《見聞錄》卷六:“……是時,文貞(徐階)之客曰呂需,號水山,唐棲人,老而負俠骨,嘗偽為徐使者,持文貞書面謁新鄭(高拱),新鄭與之酒食,不敢以勺粒下口,至哀泣號訴,達于新鄭之內(nèi)夫人,乳媼以下無不感動垂涕者,皆為文貞潛解之。而新鄭之意亦倦矣?;蛟坏脜涡柚σ病!保ā端膸烊珪婺繀矔肥范偎氖模?04頁)此記高拱為呂需所動而釋徐家之懲,雖不可盡信(參見姜德成:《徐階與嘉隆政治》,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2頁),但卻能說明呂需這個人與徐階的密切關(guān)系。《萬歷野獲編·呂光》:“晚年游徐華亭門,為入幕客。徐為高新鄭所恨……呂詐為徐之奴,持徐乞哀書伏哭高公庭下,如申包胥故事,高為心動,至高夫人亦感戚勸解?!保ǖ?15—216頁)故知呂光即呂需。
3(明)徐階:《少湖先生文集》卷五《復潘樸溪提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4(明)歐陽德:《歐陽南野先生文集》卷八《維揚書院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5(明)王世貞:《弇州山人續(xù)稿》卷一三六《存齋徐公行狀》,《四庫明人文集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6《王陽明全集》,第986頁。
7俞嶙,字嵩庵,浙江余姚人,清康熙十二年刊刻《陽明先生全集》于廣東從化,卷首追繪陽明遺像。
8(清)劉原道:《陽明先生年譜》卷首,光緒三十二年刻本。
1張鰲山,字汝立,號石磐,人稱南軒公,江西安福人,明正德五年舉人,六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監(jiān)察御史、督學南畿。因參與舉發(fā)寧王朱宸濠叛亂,語觸權(quán)貴,遭逮入獄,后罷歸。嘉靖間任浙江僉事,督學御史等。著有《南松堂稿》六卷、《山居雜興》等。嘗在安福創(chuàng)辦兼山書院(文明書院)、樂育書院。
2(明)鄒守益:《東廓鄒先生遺稿》卷九,光緒三十年孫仁任刊本。
3(清)李慈銘:《于越三不朽圖贊按》,載沈云龍編《明清史料彚編》集九冊,第256頁。
4關(guān)于徐渭所得之陽明遺像,可參見其所撰的《里優(yōu)者持象索書》(《徐渭集》第3冊,第1055頁)。
5(明)徐渭:《徐渭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3年,第228頁。
6明清兩代為陽明題像者甚多,如弟子鄒守益(見《鄒東廓先生文集》卷九)、王畿、錢德洪,侄子王正思、王正愚(均見隆慶本《王文成公全書》卷首),友人湛若水(見《湛甘泉先生文集》卷二十六)、弟子陳九川(見《明水陳先生文集》卷六)、明人朱賡(見《朱文懿東文集》卷十八)、許獬(見《叢青軒集》卷五)、林大春(見《井丹林先生文集》卷十七)、蔡汝楠(見《自知堂集》卷十五)、張岱(見蓬釋軒《姚江雜纂》),清人彭定求(見《陽明學》第十五號)、張澍(見《養(yǎng)素堂文續(xù)集》卷三)、章鈺(見《四當齋集》卷七)、黃彭年(見高瀨武次郎《陽明學新論》)、魏源(見《魏源集》卷十九),近人劉師培(見《劉申叔先生遺書》卷八)等。而最集中記錄陽明像贊的文獻乃是清人輯成的《陽明先生遺像冊》(影印本,書簽由何紹基書寫,莫友芝題眉,鄭珍序〔見俞冰、馬春梅主編:《中國歷史名人別傳錄》之《王陽明先生事略》,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和今人所編的《貴陽陽明祠·陽明洞碑刻拓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其中載有袁枚、謝啟昆、熊枚、許祖武、秦瀛、茹芬、唐仲冕、顧宗泰、朱懋功、賀長齡、唐鑒、翁同書、羅繞典、喬用遷、周作楫、胡家玉、朱樹、周際華、陳炳極、何紹基、鄭珍、莫友芝、莫庭芝、振棫、朱獲,黃輔辰、潘霨、史念祖等清代、近代諸多碩儒名流的像贊序跋,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陽明學在清代、近代的傳播狀況。
7據(jù)說歷代所塑或所刻的朱熹像有十余種,且主要源自于朱熹本人所畫的“對鏡寫真題以自警”像(按:僅在福建就發(fā)現(xiàn)了四塊不同形象的石刻像;參見高令?。骸吨祆涫论E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04、311頁)。陽明遺像顯然要大大多于朱熹,且皆有門人后學或其崇拜者所畫。
1朱謙之編校:《朱舜水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99頁。
2徐愛語,見《王陽明全集》,第1頁。案:王陽明“和樂坦易、不事邊幅”的形象與其父王華頗為相近。陸深在《海日先生行狀》中對王華的評價是:“先生氣質(zhì)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與人無眾寡大小,待之如一。”(《王陽明全集》,第1397頁)楊一清的《海日先生墓志銘》亦認為王華是“氣質(zhì)醇厚,坦坦自信,不立邊幅”(同上,第1390頁)的謙謙君子。這說明,陽明父子兩皆待人隨和,無官架子,有平民教育家的風范,甚至有點不循規(guī)蹈矩。而當時的道學先生,大都給人以“支離瑣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同上,第248頁)的道貌岸然的印象。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序致》所痛斥的“肆欲輕言,不修邊幅”者,則正好與之相反,陽明父子就多少有點這種不循規(guī)蹈矩的跡象。與浙中王門比較,江右王門中倒有不少“修飾邊幅,為偶人之狀”者,如鄒元標評論王時槐所言:“夫?qū)W有規(guī)矩,惟靜與無欲為正,猶衣之有幅也,衣而無幅即不衷。”(《友慶堂存稿》卷首《王塘南先生全集序》,萬歷三十八年蕭近高刻本)
3比如正德十六年宸濠之變后,陽明受到嚴重的政治陷害,“乃以綸巾野服入九華山”(錢明編校:《徐愛·錢德洪·董澐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232頁)。所謂綸巾野服,即粗頭巾加山野之服,一般是隱士穿戴的。錢德洪解釋道:“綸巾野服,則舉止中慮?!保ㄍ希┮饧椿乇軔憾贰⒅幸?guī)中矩。
1《朱舜水集》,第374—375頁。
2《王龍溪先生全集》卷十三《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序》。
3《王龍溪先生全集》卷十五《自訟問答》。
4《龍溪先生會語》卷六《天山答問》,萬歷四年查鐸刻本。
5《王龍溪先生全集》卷十三《讀云塢山人集序》。
6“新建伯祠”是嘉靖十六年十月由陽明門人周汝員與知府湯紹恩拓地建于越(參見《陽明年譜·附錄一》嘉靖十六年丁酉十月條)。
7(明)薛應旗:《方山先生文錄》卷二十二《更定陽明先生祠額告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8《王陽明全集》,第1346頁。
1中、日兩國發(fā)生在陽明遺像上的這種相異趨勢,同樣體現(xiàn)在朱舜水的遺像問題上。如茨城縣立歷史館珍藏的由擔任過水戶第八代藩主治紀時代彰考館之總裁的立原杏所所畫的朱舜水肖像,身背寶劍,橫須怒發(fā),儼然像個武士(參見《水戶黃門邸を探る》,東京,文京故鄉(xiāng)歷史館2006年編)。這固然有日本人想使舜水武士化的意圖,但舜水本身會武功也是個重要原因(詳見拙文:《朱舜水の主動的在地化と受動的日本化》,《季刊日本思想史》,東京:ペりかん社,第81號,2014年。
2(韓)崔在穆:《近代韓國、日陽明先生肖像之思想戰(zhàn)略——以崔南善<少年>與東敬治<陽明學>為中心》,收入錢明、葉樹望主編:《王陽明的世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40—5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