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慧
一
從地里回來,老三弓著個腰急趕著抽井水。粗麻繩墜著個鐵皮桶從老三青筋暴突的糙手中呼呼嚕嚕下到井里,又呼呼嚕嚕爬出來。好一陣不下雨,這井也勢利了,不愛出水。老三費了好半天的勁,也沒把院子里那一大一小兩只缸灌滿,那汲水的鐵皮桶卻從繩結(jié)上滑了出去,“咚”地一聲,落進井底。老三就納悶,這繩子的結(jié)打得那樣牢實,怎么說滑出去就滑出去了呢?他沖著井底那只在井水里浮著的鐵皮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才慢吞吞從西側(cè)廂屋里推出他那輛笨重的摩托車,在門口架好,抬腿去廚房提了個米袋來,在摩托車上捆實了,一屁股坐上門檻,吃起煙來。
五月天,麥子的天。空氣里鋪天蓋地的麥香,不知哪來的那些白色小葉蝶,在麥地里忙忙碌碌,遠處墳地里的苦蛙鳥“苦哇苦哇”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老三望著門前那棵老槐樹正發(fā)呆,不知從哪飛來一只烏鴉,立在一樹槐花里,老三一愣,不由分說抄起腳上的鞋就砸將過去,那鞋沒到老槐樹跟前就落在地上了,倒是把那只剛下了蛋的老母雞嚇壞了,兀自伏在地上抖個不停。老三抄起另一只鞋,光著腳,兇巴巴地朝那只烏鴉沖過去,那只烏鴉倒沒等老三近身,“哇”地大叫一聲,逃之夭夭了。
這時候,桂芝拎了籃雞蛋出來,她皺了皺眉頭對老三說,你也真是,一個老爺們和老鴉斗什么氣?還是趁早進城吧,咱媽還盼著呢。說著,她又從褲兜里摸出一疊紅票子塞給老三。
這女人再水靈,若生了孩子,便像那門上的對聯(lián)經(jīng)了風(fēng)雨,走了樣。桂芝早先在老陳莊就像是那春日里枝頭上開得正好的花,怎么看都好看,自打月子虧下后,人就似蒸過頭的饃一樣,僵了。老三叼著個煙屁股,看了眼蠟黃瘦干的桂芝,眨巴眨巴眼睛說,桂芝,這回雞蛋就不帶去了,伢子吃的時間長呢,你不能總虧待自個,該營養(yǎng)營養(yǎng)了,別熬成咱媽那樣,想吃的時候啥也吃不下了。桂芝眼一紅,眼淚跟著下來了,她趕緊別過頭,用衣角擦了,說,虧什么也不能虧了竹筍。又說這春天里,雞都開了窩,由著性子生,還愁沒有蛋吃嗎?給那伢子捎去吧,正長身體的時候。
老三走前,到老太太房里張張。
任誰都沒想到老太太會先倒下,眼看著燈要滅,船要沉。說實在的,大家原本是準(zhǔn)備老爺子先走的。這老爺子真是個病秧子,死了好幾次,有次壽衣都穿上了身,在堂屋里躺上了,親戚朋友該來的都來看過了,就等著發(fā)喪了,他還是緩了過來。后來,老爺子自己也不耐煩了,他拄著拐杖在廂房里供著的黑漆大棺材旁顫巍巍地轉(zhuǎn)悠,嘴里不停地叨咕,眼看著睡不成了,睡不成了呀。腔調(diào)里凈是被燒成灰的焦糊味。
老太太說瘦就瘦了下去,見天打嗝,捧著飯咽不下去,老三兄弟幾個把老太太帶到城里的醫(yī)院照了“鏡子”又帶了回來。
老三一回來就止不住哭,變著法子給老娘弄吃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給弄了來。每回做好了,熱的端進去,冷的端出來,老三只落一場哭。
老太太開導(dǎo)老三,說生老病死都由天管著,由不得人,人就是地里的瓜果,日頭照著照著就熟了,土里來的還是要回土里去。還說媽這輩子兒孫滿堂,福人。就是,就是,那伢子如能來叫聲奶……說著臉色暗了下來,臉上盡是不能往生極樂的黯淡。
那伢子就是娟子,伢兒打小抱給了城里的老楊家。老三是出了名的孝子,他知道老娘在燈滅前,想聽娟子叫上一聲奶。
桂芝剛進門那會,年輕氣盛,見老三什么事都順著老太太的意思,有些不樂意,私下里老是嘀咕。老三不知給桂芝示下了多少小意兒,說咱媽一輩子不易,十一歲來咱老陳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生了十三胎,只存了五個。面上剛強,心里苦得和黃連一樣。小時候,常看見老太太躲在被窩里哭。老三說娘子,你就看著小生的薄面,原諒則個。情到深處,還把戲文搬出來哄桂芝。
桂芝耳朵根子軟,經(jīng)不起老三哄,大小事都依著老太太的心意來,哄得老太太眉開眼笑,逢人便夸老三兩口子。
大嫂二嫂氣不過,當(dāng)面不敢說,背后嘀咕,說老太太偏心,一碗水沒端平,不就是老三家有個帶把的嘛,哭到墳地送了終才算是老陳家的孫子,要是該絕怎么著也絕。
大嫂二嫂說出這些斷子絕孫的歹毒話也是有原因的, 老大老二家原本都有帶把的。老大家?guī)О训奈鍤q上,春天槐花開得正盛時候,為了逮癩猴馬烏(蝌蚪),一頭栽進小凼子里。
中了邪一般,事隔七十二天,老二家?guī)О训?,居然跟著一只花青蛙蹦進自家的糞窖。
三房絕了兩房,天塌了,老太太哭瞎了眼。這老大老二都扎了,夜間床再怎么響也是有槍無彈,干放炮。老陳家香火大事落在桂芝肚子上,桂芝肚子一有動靜,老太太就進廟里上香,后來,干脆住在廟里,日夜跪著求菩薩開恩。
老太太幾乎把棺材本都捐給廟里做燈油錢,后來終于求來有根。
二
生與死的迷離停滯在透窗而入的晨光里,老太太披著小褂子倚在床上打盹,臉色蠟紙樣,瘦得還剩下個架子。每回老三進來,都不敢喘大氣,生怕氣喘粗了,把老太太給吹走了。
見老三進來,老太太從飄飄浮浮的飛升鏡像里跌回溫情的世間,臉上便有了些生氣。
老三,去城里???聲音輕飄飄的,輕得像是空氣里飄浮的塵埃。
嗯,媽,去城里老楊家張張。老三順勢在老太太床沿上坐下,伸手拽了拽老太太的被子角。
老太太笑著說,多大的人,在媽跟前還和孩子似的。小時候兄弟姊妹幾個你最鬧心,這大了,數(shù)你最知道疼媽。臉上笑著,眼睛卻含著淚。
老三撓撓頭,笑得真似個孩子。
他硬著腸子不讓自己在老娘面前落淚。
老三,估摸著麥子快下來了吧,媽躺下的時候才下秧,這光景啊,過的真快。
媽,新麥子下來,讓桂芝給你包餃子吃。要吃肉的,我上街割,要吃素的,園子里有韭菜。
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半響才慢悠悠地說,老三,你看媽這光景,早晚的事,估計吃不上那一口了。
老三呆了一呆,嗓子哽住了。
老太太見老三難過,便有些不忍,她岔開話說,老三,這會園子里東西多,多帶些瓜菜去,咱鄉(xiāng)下瓜啊、菜的不做假,城里人稀罕。老楊那兩口子也不易的,一家子好幾張嘴就指靠著那茶爐子,在城里什么都得花錢買,比不得咱農(nóng)村,好歹還有些地。
這回馱了一袋米,桂芝又給拎了一籃雞蛋,瓜菜就不帶了,摩托車放不下那些。
那就下次帶吧。老太太是個心細(xì)的人,想想不放心,又說,老三,可別為難那伢子,真不來就算了,怎么說,我們理虧在先。說到理虧,老太太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三發(fā)了一會呆,點頭說,媽,知道。
從老太太屋里出來,老三發(fā)現(xiàn)褲子鞋上都沾了泥水,去城里有些不像,就讓桂芝拿了替換的穿上。那雙皮鞋還是大前年老三進城的時候,在路攤邊花三十塊錢買的處理鞋,鞋幫硬得像鐵皮。皮鞋好長時間沒穿,落上了一層灰,老三用換下的衣服沾了些水擦了擦,穿上后又感覺沒擦干凈,抬腿用褲腳蹭了蹭,這才推著摩托車上路。
這個時候,花草正盛,一路上的花紅柳綠卻使老三的心越發(fā)的沉。老三覺得這人和花一樣,開開就沒了。這么一想,老三不由得心酸。
三
進了城,老三差點找不到老楊家。一陣子沒來,老西門拆得找不到以前的影子,好似一塊喜糕被突然而至的一群雞扒得一片狼藉。
都說東門的碟子,西門的席子。說起西門的席子話可長了,早年西門外長著一大片紅草,夏秋天放眼望去,四處草浪滔天,火燒紅了天一般。西門人就用這紅草編成各色草簾席子,四鄰八鄉(xiāng)砌房蓋屋的都來西門趕集,西門漢子光著腳打著號子,挑著一擔(dān)擔(dān)紅草簾子在街頭巷尾進進出出,就連屁股扭得都比平時歡實,西門女人頭上抹著桂花油站在門前大聲招呼來往客戶。這西門老街,因了那紅草,不說別的,就是打粑粑炸油條的,也比別處多。
現(xiàn)在,夏家中藥鋪沒了,李家茶食店只剩下個臺階,剃頭匠劉結(jié)巴的木樓只落個房架子了。多遠就看見劉結(jié)巴家理發(fā)的木轉(zhuǎn)椅,只是沒了生意,劉結(jié)巴光著頭,四仰八叉地躺在藤椅里,搗鼓他的那半導(dǎo)體收音機,揚劇《王瞎子算命》斷斷續(xù)續(xù)從那里面蹦出來。天后宮還好好的,只是這紅墻黑瓦的庵房立在一片廢墟里,特別扎眼。天后宮門前那株老槐樹上的花不管不顧的樣子,開得沒心沒肺,一片雪白。一個老姑子拿了一把大掃帚,勾了腰,在老槐樹下,有一笤帚沒一笤帚地掃著。
從天后宮后面插進去,就是石梁四巷,進了四巷,一眼看見的是老楊家的茶爐子。茶爐子的排氣管呼呼往外冒白煙,像個卡死在四巷里的火車頭。
老三和老楊是戰(zhàn)友。復(fù)員時,老楊因城鎮(zhèn)戶口進了縣城西門國營印刷廠,成了公家人,回家務(wù)農(nóng)的老三羨慕死了。那幾年,老三見了老楊,開口閉口夸老楊命好,不像自己,飛多遠,還是落進土坷垃里。好日子也沒過幾年,不知那陣風(fēng)刮錯了,老楊兩口子說下崗就都下了崗。老楊生了一陣子悶氣后,只能依勢打開自家山墻,開了個茶爐子。工商局和城管來了多少趟,說老楊沒有依著程序來,老楊脖子一擰,好賴就一句話——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有一陣子,日子確實難熬,老楊老婆總叨咕四巷里下崗的閑人多,說想弄幾張麻將機,來錢快。老楊臉一黑,豎起眼睛,死活不松口,好歹就一句話,說要是為了兩個錢,誤了娟子,沒臉見老三。老楊老婆一張嘴不■,她搶白老楊說,你就把一家子老老少少嘴給縫起來,等著娟子金榜題名,享受榮華富貴吧,別到時雞飛蛋打一場空,白便宜了老陳莊那一家子。老楊老婆說歸說,家里的大事最后還是老楊拍了板才能算,麻將場子終究沒有搞起來。
閑時,老三時常來老楊家,來了沒有空手的,不論五谷雜糧雞蛋鴨蛋瓜果蔬菜什么的,多少都捎些來。來了,放下東西,張兩眼就走。老楊夫妻留不住,要是娟子說,干爸,吃了飯再家去,老三的腿就像被人使了絆子,走不動了,便說,真留我,我就不客氣了。
每次,老三都會吃一些老楊泡的散酒,那散酒壺里有些人參須子、枸杞子。有一回,不知道老楊從哪弄了條蛇來,曬干了,也給泡進酒壇里,喝得老三身上麻酥酥的。老楊見了,皺了眉頭,豎著眼睛說,吆吆吆,咋的了?我還能藥死你呀,那是寶貝啊,大補啊。說到大補,老楊哼哧哼哧地壞笑。老三補過幾回,也沒見效果,私下里反落了桂芝一頓笑。
老楊脖子上搭著一條已經(jīng)泛黃的白毛巾,勾著腰往爐膛里塞柴火,他見老三來了,身子也沒直起來,依舊在爐膛邊忙活。
他說了聲,來啦。
嗯。老三應(yīng)了一聲,熄了摩托車的火,把東西扛進屋里,順手在屋里拿了老楊那個印了“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字樣的白瓷缸子,捻些茶葉沫子,去茶爐沖上開水。老三捧著那白瓷缸子坐在老楊旁邊,也不吱聲,埋頭不住嘴地吹著浮在白瓷缸子上面的茶葉沫子。
老楊瞄了老三一眼,又瞄了那白瓷缸子一眼,從兜里掏出煙盒,甩了顆煙給老三。問老三,老太太什么光景?
老三放下大茶缸,點著了煙,狠命吸上一口,半天才緩緩地噴出煙霧,他說,早晚的事,現(xiàn)在風(fēng)聲正緊,還不知道能不能睡上棺材呢。煙吸到屁股,老三又說,老太太全靠一口氣撐著,單等了掉這心愿,燈才肯滅。這結(jié)要不解開,人走得不安心。她老人家走得不安心,我們這做小輩的,又怎么安心呢?說到不安心,老三的眉擰成了結(jié),抬眼往里屋張。
老楊見狀,說,娟子她娘兒倆不在,一早出去逛街了,娟子難得放一天假。說到娟子,老楊眉眼里都窩著笑。
老三撓撓有些花白的頭,苦笑笑,沒了言語。
這兩個人跟煙耗上了,都不說話,一根接一根丟了一地?zé)煹佟?/p>
煙盒抽空了,老三隨手把煙殼捏成一團,扔進爐膛里。爐膛里的火跳了一下,隨即暗了下去。他摸出桂芝塞給他的那疊紅票子,遞給老楊說,桂芝給娟子的。
老楊遲疑一下,沒有接。
老三便有些惱,一把把錢塞進老楊口袋,說老楊啊,我們兄弟幾十年了,我老三什么樣人,你心里該有個底。老三再不是人,也不會趁著孩子大了,昧了心來認(rèn),這些年,你和娟子媽怎么拉扯娟子,都在我心里裝著呢。最近村里賣地得了些錢,桂芝是想著娟子若是上大學(xué),那么高的開銷也不能全指靠你一個扛著,就給你拿了些來。就你這茶爐子能出多少錢?你老婆日夜縫娃娃,也掙不了幾個錢,有個上大學(xué)的兒子就夠你們兩口子扛的了,你還有個藥罐子媽。
老楊臉上有些下不來,說,老三,咱兄弟還有什么可說的,越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那會,咱兄弟一起蹲貓耳洞,一起打越南鬼子,不是你老三替我擋了那一槍,哪里還有我老楊今天?娟子媽心窄,說娟子到底沒從自己肚里過,早遲要飛的小雀兒,這些年的心血算是白費了。一說到這就哭上了,哭得昏天黑地的,人心被她哭松了,我背后不知道勸了多少,女人家就是拐不過彎來。
娟子呢,娟子咋說?老三有些不甘心。
這丫頭從小粘她媽,心善,知道疼人,想是怕她媽傷心,任你怎么說,她死活不開口,逼急了,好歹就一句話——我是我媽養(yǎng)的。我也不敢往深里說,她娘倆要有個好歹,我活得也不是個滋味。這不,一早我讓她娘倆一起逛街去了,喜歡什么買什么。我尋思著,她們心情一好,興許就松了口,隨了老太太的心。這些年,旁人不知道你,我老楊還能不知道你老三啊,是個孝順兒子,大孝子!當(dāng)年從南方當(dāng)兵回來,行李里盡是給你娘帶的好吃的,光香蕉就扛了一麻袋回來,說是老太太喜歡吃這個。
還沒等回來,就爛了個大半。老三聽到這,搭了一句。
兩人都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院子里堆些樹根樹樁,老三是個不識閑的人,他起身找來鋸子和斧頭,鋸了枝杈,再慢慢地劈成柴火,劈好的柴火,碼得齊齊整整的。這些樹根樹樁,有的易劈,有的堅硬如鐵,先得用斧頭慢慢斫出縫隙,再對準(zhǔn)縫隙掄圓了胳膊使足了蠻力,拼命一劈才劈開。劈不開的,還要繼續(xù)使蠻力,直劈得老三大汗淋漓。
老三手忙,嘴不閑,找著話說,他知道這些年老楊活得不得勁,就挑著喜氣的話說。說拆遷拆出這些樹根來,也算是得了拆遷的福,也能省下些煤錢,哪一天拆到你這,房子也有著落了,也不枉給菩薩燒了這些年的高香,要不咱這樣的,什么年月能買上房啊。
老楊埋頭往爐膛里添柴火,也沒見臉上有多少喜氣,話說得也和溫吞水一樣。他說,這上頭的事,咱小老百姓只有跟著來,就像當(dāng)年讓你下崗就得下崗一樣。讓拆,拆唄,這些事也不是咱這樣的能拿得了主意的。
茶爐燒柴不似燒煤,要勤著添柴,一不留神就熄了火,再要著就費事了,鬧不好,涼了爐里水,黃了生意。添好了柴火,老楊朝老三甩了顆煙,說煤越來越貴,打水的不知道煤貴就會埋怨水漲了價,就這樣我都撐不下去了。
老三接了煙,順手夾在耳朵上。
茶爐燒開了兌,兌了又燒開,打水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老楊忙不過來的時候,老三就搭把手。老三手里忙著,這心里卻和茶爐里的水一般,開了兌水,兌了水又開。說句掏心窩的話,老三做夢都想有一天娟子能喜喜慶慶地叫自己一聲爸,親爸。
娟子以前是喜歡粘著老三的,老三每次來,娟子干爸干爸的叫,叫得人甜到心里去,這孩子喜歡纏著老三問些老陳莊的人和事,老三會告訴娟子老陳莊一些稀奇事,說哪塊地的瓜甜,哪棵樹上的棗子大,哪口塘里的魚呆頭鵝似的,籃子一舀就舀住了。還說老陳莊村口有棵比天后宮還要老的槐樹,春天開起花來,雪堆的一般。娟子瞪大了眼睛問,真的???真的?。磕┝丝傄p著老三帶她去老陳莊看看,但是,老三一次也沒帶娟子去老陳莊,怕老楊兩口子心里不暢快。
不知哪一天起,娟子開始躲老三,話也少了,不似從前會撒嬌耍賴,學(xué)習(xí)也不要人催著逼著了,閑了就粘著媽,生怕媽跑了一般。這些話老楊一句不落地在電話里搬給老三。
老三也奇怪,這娟子為什么越長越像自己?生了一個和老三一樣的瓜子臉不說,就連身子骨也不走形,瘦高細(xì)長的,和老楊那兩口子按不到一起去。即便是娟子不疑心,難保左右鄰居沒有閑言碎語的,老三是個明白人,來城里就少了,來了,都是娟子上學(xué)的時間,在茶爐邊擱下東西就走。
四
娟子是春天槐花開得最盛的時候來的。向晚的時候,老三蹲在院子里埋著頭拼命吸煙,桂芝的房門緊閉著,不時從里面?zhèn)鞒錾胍?。不知過了多久,老三聽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以為桂芝生了,心里掖了個兔子似的,跳得厲害,又不敢問,生怕來的又是個丫頭。老太太一頭汗,她走過來對老三豎著兩個手指頭,說,產(chǎn)門才開兩指,桂芝這身子太弱,這可怎么好。說著,她徑直去堂屋供奉的菩薩像前燒香,極虔誠地禱告。
老三擔(dān)心的倒不是桂芝難產(chǎn),這幾十年間,這老陳莊的孩子都是老太太抓的,大人孩子沒有一個丟的。老三心一直揪著,心想要是再來一個丫頭,怎么辦,按老太太的話來說,老陳家就算絕了戶。
撐到半夜,桂芝也沒生。老三開始動搖了,他猶豫著是否把桂芝送到醫(yī)院剖了。就在這個時候,娟子下來了。老三在院子里聽得真,心一松,隨即又提到了嗓子眼,撲撲地跳。他豎著耳朵,試圖從房里的腳步聲或者其他什么聲響里抓住點什么。他尋思著,如果房間里腳步聲特別響,說明人心里底氣足,這事就靠譜了??墒欠块g只有孩子的啼哭聲,被誰催逼似的,響得老三心里發(fā)毛。
門開了,老三眼巴巴地看著老太太,老太太不看老三,一聲不響地往外拾掇東西。老三心一沉,就像一只秤砣“噗”地一聲,落進水里。他的頭低了下來,幾乎要把頭夾到褲襠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是老太太在老三兄弟幾個還小的時候就讓他們記下的話。老三感覺自己虧欠了老太太,虧欠了老陳家列祖列宗,以后自己在老陳莊人前抬不起頭了。老三想哭卻哭不出來。也許是煙抽多了,他突然干嘔起來,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個干凈。
老太太拾條長凳坐在院子里,黑著臉,一聲不吭。
老三輕手輕腳走到桂芝身邊,小小的伢兒已經(jīng)包裹起來,擱在桂芝旁邊,就像受了委屈的桂芝準(zhǔn)備帶回娘家的小包袱。桂芝側(cè)身向著墻里躺著,老三不放心,抖抖嗦嗦打開娟子的包裹看了一眼,又迅速包了起來。安靜下來的娟子見了老三突然又嘹亮地哭起來,哭得老三心慌意亂。包好后,老三又給娟子頂了件桂芝的厚褂子,抬腳往外走,桂芝聽著老三的腳步聲,“嗚嗚”地哭起來。
老三走到院子里,腳步遲疑了一下,老太太別了臉,不看老三。老三沒有辦法,只得牙一咬,連夜往老楊家奔。
事前,老三和老楊說好了,桂芝這胎來的要是丫頭,就給老楊。公家人好孬就只有一胎,老楊兩口子也說一個孩子太孤單,不好養(yǎng),兩個有個伴。養(yǎng)了男孩的人家多數(shù)有人半夜送了丫頭來,等那邊送的人抬腳走,這邊就把街坊四鄰都叫來,大肆宣揚說,不知誰送了個孩子來。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是事前做好的局。
娟子就是這樣送到老楊家的。之后,桂芝又懷了兩個丫頭,不過沒等養(yǎng)成就中途給摘了,老三花錢請城里醫(yī)生給照了“鏡子”,一直照到有根,桂芝肚子才安頓下來。
五
老三在院子里一邊劈柴一邊合計著和娟子的照面。
要是娟子回來冷了臉,理也不理自己,徑自進了房間,“砰”地關(guān)上房門,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老臉去求,說自己這些年也不易的。小姑娘心軟,經(jīng)不起說,說不準(zhǔn)要不了兩句就開開心心和自己回趟老陳莊。這個時候,老陳莊地里有瓜,塘里有魚,樹上的花開得正好,不會怠慢娟子的。
再說還有老楊,老楊是個信得過的人,老楊一定會想著法子讓娟子媽去替自己給娟子排解排解。再倔的性子,總會聽一個人勸的。想到娟子的倔,老三心里有些虛,娟子肯定會說是他們不要我的,怎么不把小蕓姐送人?怎么不把有根弟送人?扔都扔了,現(xiàn)在回頭找我做什么。
想到娟子會說到這一層,老三心里刀割一樣。是該繼續(xù)低聲下氣求娟子,還是羞紅了臉,獨自回老陳莊,老三一時沒替自己想好。怎么低聲下氣求娟子,這些天,老三在心里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說干爸對不起你,那年月也是被逼得沒路走,留你就不能有有根,農(nóng)村不生個男娃怎么行,唾沫星就淹死了啊。你姑家為了養(yǎng)三胎,豬牽了,雞鴨捉干凈,屋子扒平了,一家人四處躲,過著不是人過的日子。我今個來不為別的,也不指望你認(rèn)我,你奶……你干奶快沒了,就指著你去叫聲奶,不叫奶看看也成,你奶奶這輩子也不易。
娟子走到老三面前,圓睜著眼睛盯著老三,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姓陳,我姓楊!
老三在自己的想像中看見了娟子催逼的目光,精氣神突然就萎了。
他嘆了口氣。
老楊見老三在院里一個人自言自語,就從茶爐旁探過頭發(fā)話,老三,瞎叨咕啥呢?累了,就歇會吧。
老三抬頭笑笑,依舊埋頭劈柴,好像他一早就是為著老楊院子里這堆木疙瘩來的。這些榆木疙瘩特別難對付,老三拿出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攻克敵人碉堡的心來劈,往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掄起斧子使勁斫樹樁,樹樁黏著斧子在老三腳邊滾,老三調(diào)換了角度,掄圓了斧子,就是劈不開。
老楊說,眼看看都中午了,這娟子娘兒倆怎么還不回來做飯,老楊說著就要打娟子媽手機,老三死活不讓。老三說,早上吃得遲,不餓,就讓她們娘兒倆好好逛逛。咱爺們有煙癮,女人有眼癮,上了街不買看看也是好的。上次,桂枝傻呵呵地跟我逛了一天街,她看啥都說好,最后啥也沒買還樂得和撿了金豆子一般。
中午將近十二點,娟子媽才回來。她見了老三,愣了一下,臉上寡寡的。不過,倒沒有丟臉色給老三看,客客氣氣打了聲招呼。說,老三兄弟你來啦,桂枝咋沒來轉(zhuǎn)轉(zhuǎn)呢?
老三臉上也笑著,心里感覺娟子媽這客氣里夾雜著生分。
娟子媽附在老楊耳旁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陣,說得老楊變了臉色,娟子媽說娟子在街上遇到一幫同學(xué),她被同學(xué)拉去參加小城網(wǎng)站給敬老院孤寡老人送溫暖活動了。
不是給你說今個老三來,怎么還叫娟子去敬老院送溫暖?老太太早晚的事,等不及。老楊毛了,聲音都高了起來。
自家丫頭你還不知道啊,性子倔得九條牛拉不回來,我留就能留住她了?孩子大了,自己會拿主意。娟子媽到底也沒有忍得住火爆性子,她立著眉毛,狠狠搶白了老楊一頓。
搶白完,娟子媽竟哭了,哭得抽抽搭搭的,哭了一陣子,她扭身去廚房,只聽得廚房里鍋碗瓢盆一陣亂響。
擱在平時,娟子媽絕對不敢這樣耍橫的,頂多不真不假逞幾句嘴,要是再蹬鼻子上臉多說一句,老楊就會豎起眼睛。老楊牛眼睛一豎,娟子媽便泄了氣,不敢吱聲了。
今天礙著老三的面子,老楊忍住了,他埋頭燒爐子,由著娟子媽數(shù)落。
老三在院子里,干搓著兩只大手,前思后想,感覺無趣,拔腿就要走。老楊一把薅住他說,老三,好歹吃了飯再說,到晚娟子總要回來吧,讀了這些年的書,她總該明白些事理吧。
老三走也走不了,留也留不是,一臉的尷尬,他只好又在院子里坐下來。天越發(fā)地?zé)崞饋?,遠處樹上的鳴蟬,“知了知了”地叫著。眼前的這些榆木疙瘩讓老三突然想起早上那只落到井里的鐵皮桶,尋思著回家如何才能把它給撈出來。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對著先前沒有劈開的那個榆木疙瘩,掄圓斧子使勁斫了下去,一時使偏了勁,樹樁沒劈開,一斧子全在腳上,任是老三穿的是皮鞋,也被斧子砍破了,血一下涌了出來,老三低嗥了一聲,受了傷的野獸一般,疼得在院子里打轉(zhuǎn)。
六
老楊聽得動靜,一蹦子跑了過來,他一把按住老三的腳,說,老三,你這是怎么說的?眼看麥子下來了,你卻傷了腳,不白落桂枝說嘛。
老三不搭腔,齜著牙,強忍著疼,臉上豆大的汗珠往外滲。
娟子媽也跑了過來,倒底是女人,腸子軟,見不得血,她見老三疼成那樣,臉色煞白,拎鍋鏟子的手抖得不聽使喚。老楊沖她吼了起來,木頭???傻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去柜子里把那瓶云南白藥拿出來。
娟子媽“哦”了一聲,扭身快步去屋里拿云南白藥。
老楊小心翼翼地剝?nèi)チ死先男m,把一整瓶云南白藥幾乎都按在了老三的腳上。老楊也學(xué)著他的樣兒齜著牙說,老三,你的腳咋還那么臭,晚上,叫桂芝怎么和你睡。
老三說,老哥哥,我都疼成這樣了,你還打趣我。
旁邊,娟子媽“噗嗤”一下笑了,她說,都這樣了,你們還有心思說笑。這些年,真沒見那么你們倆這樣好的。要什么老婆???就你們倆過,誰也別嫌誰臭。
說著,她蹲下身子幫著把老三的褲管往上挽,防止褲管沾了血。她見老三腿上的傷疤,愣了一下,問,是槍傷的吧?
老楊扯下脖子上的毛巾仔細(xì)扎好了老三的腳,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塞進老三的嘴里。說,是槍傷,老三左肩還有一處,當(dāng)年不是老三替我擋那一槍,我早見了閻王。他緩了一下說,娟子她媽,你給娟子打個電話吧,就說她干爸的腳傷了,我讓她回家。
老三趕緊制止,說,老楊,算了,別為難伢子了。說起來,當(dāng)年是我對不住伢子,現(xiàn)在要伢子回老陳莊,沒臉沒皮的事,貪心了,不怪伢子和娟子媽憋屈。
興許是煙抽猛了,老楊咳嗽起來,一口氣沒過來,憋得臉通紅,過了半天,才緩過來,他說,娟子媽,我知道你心里尋思著啥,老三什么人,我心里亮堂著呢。你把心擱肚里,今天,當(dāng)著老三的面,我和你保證,他不會來認(rèn)走女兒的。如果真能帶著,說明我們待她還不夠盡心。你現(xiàn)在就給娟子打電話,我倒要看她回來不回來,回來了,才是我老楊的伢子,是個知道好歹的伢子。培養(yǎng)了她這些年,讀了一屋子的書,如果連這個彎都拐不過來,也是我白疼了她一場。
老三拉著娟子媽的手說,老嫂子,我們處幾十年了,我知道你心善,要不怎么把娟子送到你手里呢。如今,老太太就想看一眼娟子,看一眼心就安了。老太太走的安心,我這做兒子的心就安了……老太太這輩子不易的。
娟子媽心也被他們兩個說松動了,猶豫了一會,從兜里陶出手機,往廚房里打電話去了。
老楊看著娟子媽的背影,臉上有了笑,他說,老三,你放寬心吧,娟子一會就回來,我養(yǎng)的伢子我心里有數(shù)?,F(xiàn)在我們得去醫(yī)院清洗一下,發(fā)了炎,可不是玩的。
老三說什么都不肯去,說不礙事,破點皮,費那事做什么,要是在地里做活,或是被鐮刀割破了,抓把灰堰下就沒事了,不比城里人那么嬌氣。
老楊一把薅了老三,按在摩托車上,說,拐出巷子,對面就是天康醫(yī)院,花兩個小錢,人少受罪。咱們老哥倆都是勞碌命,一家子都指靠著我們撐著呢,病不起。包好了,回頭我們好好喝一杯,這回我可真泡了好東西進去,你再試試它的勁道,保證回去桂芝殺你的心都有了。
老三大笑,一拳過去,說,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整天就知道搗鼓這個。
老楊沒防著老三捶他,一個趔趄,趕緊扶穩(wěn)摩托車,說,老三,老哥哥逗你玩呢,整天哭喪著個臉,活什么勁呢?
老楊正要發(fā)動摩托車,老三掛在腰間的手機響了,手機鈴聲是《走進新時代》,聲音大得和開了小喇叭一般。老楊咂吧著嘴,吆,老三,現(xiàn)在手機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城里連撿垃圾的都有,不用這樣顯擺吧。
老三知道老楊甭管有的沒的就喜歡打趣自己,便不再搭理老楊。他掏出手機一看,是桂芝打來的電話,心像被人用鉤子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老三抖著手接起了電話。街面上鬧哄哄的,老三提著嗓門,“喂”了幾聲,隨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了。
老楊從沒見過老三這架勢,慌了神地問,老三,你這又是咋的啦?
老三哭得急火攻心,哭得嗓子都啞了。
他抽抽噎噎地邊哭邊說,老楊啊,老太太走了。
責(zé)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