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才
摘 要:葉彌小說以虛構文學原鄉(xiāng)作為蘇州隱喻,表現(xiàn)的是粗鄙、陰險、冷酷等異質性元素,開辟了蘇州書寫新空間。作為一種弱者文學,葉彌小說關注的是游離于時代主流外的弱者,表現(xiàn)人在艱難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堅持,用小說減法還人物內心自由,呵護了人性的脆弱與痛苦,復活了文學的尊嚴與榮光。
關鍵詞:葉彌 強者 弱者
1997年,遭遇到人生第一次抉擇的我在《鐘山》上讀到中篇小說《成長如蛻》,被“弟弟”在現(xiàn)實面前的無奈與堅持深深打動,也記住了“葉彌”。多年來,從《猛虎》到《美哉少年》再到《風流圖卷》,在我并非刻意的閱讀視野中,葉彌讓孔朝山、李不安、鳳毛、梅麗等人在桃花渡、明月寺、拈花橋這些帶著葉彌獨特印記的虛構之地,演繹出一幕幕浮世悲歡,也讓他的小說“靈感有如天賜,妙筆宛若天成,出落于江南,惹眼于全國文壇”{1}。
一、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
和很多江蘇當代作家一樣,葉彌也在小說中固執(zhí)地經營著自己的文學原鄉(xiāng),“吳郭城”是葉彌小說最經常出現(xiàn)的地名和背景,可以看作是葉彌的“文學原鄉(xiāng)”。小說中的“吳郭城”“家家安居樂業(yè),人人豐衣足食。沒有犯罪,沒有爭斗……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有活干的時候干活,沒活干的時候唱情歌”{2},這里的男女老少對吃精致到極處,他們吃的不僅是食物的色香味,更重要的是要合乎吃的道德。對蘇州文化稍有了解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吳郭城”無疑是蘇州的隱喻,葉彌的小說則“開辟了蘇州書寫的新空間”{3}。
但深入到葉彌小說背后會發(fā)現(xiàn),葉彌的文學原鄉(xiāng)是一個虛構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蘇州不具有對應關系。蘇州留在人們文化記憶中的是它的精致生活與風流自得,但葉彌小說中的“吳郭城”卻是對人們記憶中的江南水鄉(xiāng)如夢似幻形象的顛覆。這里的街道不是小橋流水,而是“陰暗潮濕,地面凹凸不平”;這里的女性不是婀娜多姿、溫柔如水,而是“身體茁壯,長胳膊長腿渾圓緊實,脖子很粗,乳房像兩座丘陵一樣隆起”。小說中雖也有評彈、昆曲、園林這些蘇州文化符號,但在小說中只作為一種物件而存在,不具有生命氣息,它們不左右人物性格發(fā)展和命運走向,即使換成別的地方,小說依然是完整的,葉彌表現(xiàn)的是與這個城市的精致與豐腴格格不入的粗鄙、陰險、欲望、冷酷等異質性元素。這些異質性元素賦予葉彌小說以獨特性,突破了地域文學的局限而具有某種普遍的意義。
“吳郭城”是葉彌創(chuàng)造出的另一個世界,葉彌認為“寫小說是給自己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有了這個世界,就可以忽略別人的世界”{4},這種“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的體驗如同《恨枇杷》中的梅洛水的那個夢,“是不確定的,遲緩的,無法深刻體驗的奇特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可以借助遲緩的反應對外界置之不理”,讀者在進入葉彌小說所營造的世界時,當與梅洛水進入夢中的感覺異曲同工。
二、不可與人言說的真實
在葉彌看來,“人心是世界上最頑強的東西,沒有什么能戰(zhàn)勝它”{5},她小說中的人物正因對內心的堅守,才超脫世俗的約束,在時代風云夾縫中演繹出一幕幕風流故事。《風流圖卷》中的小寶家窮得連藥都買不起,但小寶爸媽在家經常唱“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圓”;奶奶高大進把家里的財產全部分給窮人,把獨立街、自由街、改成光明街勝利街,離家出走奔赴延安追求革命,但卻因為和密友同時喜歡上了首長而開槍打死了密友被削職回家,在鄉(xiāng)下因為不甘受到揪斗而和情人喝砒霜自盡,風光無限的背后是對內心的執(zhí)著?!陡赣H與騙子》中的父親雖然被騙子老馮欺騙得傾家蕩產,卻時時感嘆騙子行騙時沒有真誠。《美哉少年》中的李不安在出走中經歷了欺騙、饑餓、偷盜,最終學會的卻是感恩,發(fā)現(xiàn)的是人生的美好。
人心與人性是葉彌小說中普通人生活的意義所在?!端抉R的繩子》中的邢無雙是大家都公認的好女人,司馬和她的婚姻卻“只是一個人在演戲,一個人開場,一個人演完收場”;因此司馬拋棄她選擇了風流不會持家的上海女人,“兩個人有滋有味地推著磨,糾纏著,誰也不能離開誰”?!独汕殒狻分械耐觚埞俸头肚锞d都是卑微的人,但兩人卻極力掩蓋窮苦帶來的卑微,用一碗廉價的餛飩營造愛情的曖昧,把各自幻想成“書里的相公”和“心中的女神”。
葉彌小說也有時下流行的敘事元素,如《明月寺》中羅師傅與薄師傅的佛家情感,《崔記的火車》中老崔的性無能與秋媛的出軌;《小女人》里的底層艱難等,都可以輕松地鋪排為時下小說的媚俗敘事。但葉彌卻認為這些對生活的決斷都不具有恒常的意義,真正長存的是人對愛的追求,“雖然中國人歷盡艱辛,卻從未停止過對愛的追求”{6}。正因如此,《端午詩篇》中小葫蘆果斷地對虎頭說:“大人才講是非。我們小孩只講愛情?!薄睹突ⅰ钒汛藜颐牡臍⒎虮憩F(xiàn)得讓人悚然心驚而不是寫成法治故事,在葉彌看來,“這是不能被理想化的一部分, 恰恰這部分是人性中最原始和最真實的,它始終以不屈服的姿態(tài)存在于我的思考中”{7}。
葉彌名篇《桃花渡》的主人公自稱是享樂主義者,但“最愛的是愛情”。這可以看作是葉彌的夫子自道,更是葉彌小說的基調。葉彌小說中無論是知識分子孔朝山、李夢安,下崗女工鳳毛、梅洛水,出家人清定、薄師傅,甚至最底層的修鞋匠王龍官、補衣匠老崔和秋媛,都在愛中尋找人生意義,守護著人存在的“不可與人言說的真實”{8}。
三、側身走過自己的時代
葉彌小說中沒有生活的“強者”,在生活的重壓下,他們蜷縮在自己的狹小空間里,一任世事從身邊滑過。但他們內心依然有尊嚴,甚至會用死來捍衛(wèi)尊嚴。如《兩世悲傷》的黃進厭惡父親黃三爺打架斗毆橫行鄉(xiāng)里做別人的走狗,為不走父親的老路而偷東西、酗酒、賭博等,以自身墮落的形式來反抗墮落?!恫萆系闹窨辍返募景⑵拍脵C器做的竹筷子冒充手工竹筷掙錢,被人說出真相后羞愧得吞竹筷自殺?!短禊Z絨》中的鄉(xiāng)下女人讓兒子輟學拿兒子的學費買了兩斤豬肉,卻因把肉弄丟而發(fā)瘋。葉彌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游離于時代主流之外的“弱者”,“不管來自鄉(xiāng)村小鎮(zhèn),還是行走在都市大道,內心都充滿矛盾和痛苦、失意和掙扎,給讀者呈現(xiàn)了他們難以名狀的生活狀態(tài)”{9}。
與這種敘事倫理相似,現(xiàn)實生活中的葉彌遵從的也是生活的減法。從2008年起,葉彌在太湖邊的鄉(xiāng)下居住,“按季節(jié)種植花草樹木瓜果蔬菜,并除草施肥,修枝打葉,月出時賞月,下雨時聽雨”,這種生活帶來的是“內心的堅韌安詳,安靜的內心容得善惡,容得之處就是桃花盛開”{10}。這種生活的減法在小說《香爐山》中帶來的是內心的桃花源,“所有的莊稼地都被辛勤的農人拾掇得秩序井然,棱是棱,角是角,田地里看不見雜草,就如干凈女人的床一樣”。
葉彌自稱不喜歡外國書,更不喜歡復雜化敘事,它體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的可怕,擠破的是內心的豐裕和生活的從容,葉彌認為“小說之道在于用減法而不是加法”,減法還小說人物以內心的自由,還文學敘事以從容的自由,“于紛繁復雜中一減再減,減到后來就減出了‘道——小說之道”{11}。
四、弱者文學及其存在的理由
隨著中國社會發(fā)展日漸迅速,文學也日益成為現(xiàn)代的表征,文學在現(xiàn)代性暴力下關注的多是現(xiàn)代生活的強者及命運的操控者。而葉彌小說關注的更多的是被生活的堅硬給甩出軌道的“弱者”,呵護的是人心的脆弱與痛苦,在這種弱者文學中,我們看到的是被遺忘了的人性的尊嚴與美好,世界的殘酷與冷漠因此而有了溫度。昆德拉認為真正的小說應該“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對存在的遺忘”{12}。葉彌及其作為減法的弱者文學,通過小說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復活的是文學的尊嚴與光榮,抵抗的正是現(xiàn)代社會對“存在的遺忘”。而這既是文學存在的意義所在,更是文學從業(yè)者的使命與責任。
① 李敬澤:《葉彌二三事》,見葉彌:《錢幣的正反兩面》,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
{2} 葉彌:《草上的竹筷》,《中國作家》2009年第13期。
{3} 曾一果:《市井風情里的“世俗人生”——中國當代文學中的“蘇州書寫”》,《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
{4} 葉彌:《我愿意這樣生活》,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9頁。
{5} 葉彌:《人心是世上最頑強的東西》,《長篇小說選刊》2006年第4期。
{6} 葉彌:《〈風流圖卷〉·后記》,《東吳學術》2014年第4 期。
{7} 葉彌:《猛虎手記》,《作家》2003年第5期。
{8} 葉彌:《成長如蛻》,《鐘山》1997年第4期。
{9} 葉彌:《恨琵琶》,21世紀出版社2012年版。
{10} 葉彌:《我與我的鄉(xiāng)居生活》,《小說界》2011年第6期。
{11} 葉彌:《小說的加減法》,《文藝報》2003年1月10日。
{12}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