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榕駿
摘 要:《春曉》是孟浩然早年隱居鹿門山時所作,作品中既有寧靜的隱居生活所帶來的平淡風味,又有他“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的熱血個性所帶有的蓬勃生意。故而在詩歌內容、思想感情、語言藝術等方面都呈現出了“淡而有味,靜而含動”的風貌特點,本文即結合《春曉》全詩及孟浩然其人其事對《春曉》一詩中“淡而有味,靜而含動”的特點進行賞析。
關鍵詞:孟浩然 春曉 淡而有味 靜而含動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洞簳浴芳词撬缒觌[居鹿門山時所作。此時的孟浩然未入仕途,年紀尚輕,故作品中既有寧靜的隱居生活所帶來的平淡風味,又有他“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的熱血個性所帶的蓬勃生意。
評定孟浩然詩風之清淡,由來已久。李白《贈孟浩然》有“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王士源則稱其“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明代胡應麟《詩藪》道:“張子壽(張九齡)首創(chuàng)清澹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張九齡)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鼻迦松虻聺撘嘤校骸懊显妱偃颂?,每無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復出人意表?!惫识?,關于孟浩然的清淡,蔚然公論。
而針對孟詩的清淡,研究時普遍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當代學者房日晰在《略論孟浩然詩風的清與淡》一文中指出:縱觀孟詩,其詩風之淡,大致有三:一為思想感情的淡,沒有激切的情緒的流露;二為詩意表現的淡,沒有濃烈的詩意的展示;三為語言色彩的淡,沒有絢麗色彩的描繪。比較全面地從思想、詩意、語言三個方面對孟公詩之“淡”進行了歸納,但分析孟公詩單只分析其“淡”味是遠遠不夠全面的,因為孟公性格中還有好義尚俠、古道熱腸的一面,他以《春曉》為代表的早期詩歌是“淡而有味,靜而含動”的,下面筆者便就《春曉》全詩對孟浩然這一詩歌特點進行分析。
一
《春曉》的“淡而有味,靜而含動”首先體現在詩意表達上,孟浩然擅寫山水田園,常以日常慣見的山水風貌入詩,《春曉》一首描繪的便是孟公隱居鹿門山時,于某一春朝晚醒時在寓所所見所聞之景象,全詩僅二十字,就其文本描述中所透露的信息看,孟公此時方只“聞鳥啼聲”,未嘗得見“花落多少”,可以猜測孟公此詩當是于酣睡初醒時,在睡榻之上醞釀于腹內,而后才復錄于紙上的。然孟公未動,詩卻已然動態(tài)十足,令人讀之仿佛身臨其境,也隨孟公同時聽見“處處”鳥聲啾啾錯落不歇,也感觸到昨夜風雨后殘留的潮濕空氣,也吮嗅到夾雜在空氣中的被風雨擊打零落的花瓣所生的香氣;甚至除所聽所感所嗅,由于孟公的描繪,讀者可以從文字背后真正“看見”這大好春色:“處處”二字仿佛可以使人看見啼鳥此飛彼落、相和而鳴的場景,夜“來”風雨仿佛可以使人看見雨絲隨風斜傾,花“落”仿佛可以使人看到雨滴擊打在枝頭花瓣上,花瓣因而搖落墜地的動態(tài)畫面。一時間讀者隨作者筆觸五官并動,仿佛身臨其境,山中寓所中所見的雨后春景已然以一種“靜而含動”的形式收歸讀者胸臆之中。
二
《春曉》的“淡而有味,靜而含動”還體現在其豐富的思想性上。筆者認為《春曉》的思想內涵可以分為三個層級去看。第一層級,是孟公喜春惜春的眼前之思。孟浩然《春曉》抓住春天早晨剛剛醒來時的一瞬間展開聯想,描繪了一幅春天早晨絢麗的圖景,抒發(fā)了其熱愛春天、珍惜春光的美好心情。首句破題,寫春睡的香甜;也流露出作者對朝陽明媚的喜愛;次句即景,寫悅耳的春聲,也交代了醒來的原因;三句轉為寫回憶,末句又回到眼前,由喜春轉為惜春。短短四句詩二十字,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卻已然隨著詩句內容的推進,經歷了由“喜”到“惜”的大轉變,雖全詩一而貫之地以并不濃烈的筆觸描寫春之妙處,然而作者心底的波瀾卻已是幾番起落,愈發(fā)復雜多味了。
第二層級,是孟公雖居山中,猶念人間的現實之思。孟浩然的一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適合隱居,王維的《送孟六歸襄陽》云:“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绷硪环矫?,他有濟世之懷,想建功立業(yè),他在《洞庭湖贈張丞相》中云:“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闭纭洞簳浴分兴鶎?,孟浩然在山中的生活猶如一場春眠,懶睡雖酣暢,然而終究有蹉跎時光之感,甚至不知“曉”之已至,更遑論知曉人間發(fā)生了幾次滄海桑田般的大變化。只能偶然從一些朋友或他人的談論中,去揣測人間有無經歷了什么變化,百姓是否遭遇了哪些苦楚,然而終究只是猜測,究其結果,只能自問“知多少”?然而由這一首《春曉》的只言片語已然可以感受到孟公人雖未動,然心已神馳萬里,飛向人間。雖與杜甫直抒胸臆式的“筆底波瀾,民間疾苦”的表述方式不同,然而卻仍是“面上清風,腸內生熱”。
第三層級,是孟公由此春朝之景生發(fā)的禪意之思。孟公之詩,向來多含禪意?!洞簳浴芬嗍瞧渲械馁?,甚至曾經被《介為舟禪師語錄》、凈挺禪師《閱經十二種》等有明確記載的禪宗語錄征用22次之多。嚴羽《滄浪詩話·詩辯》云:“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币簿褪钦f,嚴氏認為孟浩然詩歌超越韓愈的地方就在于前者創(chuàng)作出于妙悟而非學力。而妙悟貫通詩、禪兩道,故具有妙悟特色的孟詩,自然便成了以詩證禪的絕佳例證。譬如《春曉》一詩中的“花”這一意象,明末清初臨濟宗僧金粟行元禪師在《百癡禪師語錄》卷七中談論道:
上堂。僧問:“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闭垎柡蜕?,還有不落底花么?師舉拂子。僧作拈花勢云:正是此花,萬古無冬夏,香繞三千及大千。師云:爭奈大眾笑何?乃云:諸佛心源,毫無滲漏,依而行之,事事成就。求子者得子,求壽者得壽,莫道渠儂口饒譫,繇來種谷不生豆。
僧人以《春曉》詩中花落之典問師,認為除佛祖拈花可信篤外,其他世間如花百態(tài)都逃不過“落花”的命運。而禪師仍以孟氏《春曉》所言“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內容為僧人作出解答:世間萬物自然有它們該有的盛衰生死,花在其該綻放的時候就綻放,風雨來時,正也是它該凋落之時,“依而行之,事事成就”。
因而更可以得見《春曉》一詩,雖篇幅短小,然禪意無限,也正因此,它也得以被一代又一代的禪學大師引而論道,開解人間。后世好禪者在每一次對《春曉》的禪意再解讀的過程中,都會又領悟到更深一層、更多領域的禪味,是以稱之“淡而有味”。
三
《春曉》的“淡而有味,靜而含動”還體現在其語言藝術上。孟浩然與王維都是初唐詩壇山水田園派的楷模,他們寫景時都十分擅長營造生動鮮活的畫面。在王維“詩中有畫”的畫面營造方式中,色彩是令他的描寫如虎添翼的一件利器。如《積雨輞川莊作》中他寫:“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薄短飯@樂》中他寫道:“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這些詩句都是以色彩給讀者直接營造出斑斕視覺想象,以增加詩歌帶給讀者的生動趣味。而《春曉》四句中乍讀之下全然不帶任何描繪色彩的詞語,然細細一品卻仍覺色彩豐盛:春曉之天光大亮、彩鳥之飛碧樹間、夜雨之銀絲穿墨、花落之眾色斑駁。真是“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而孟公《春曉》中所用的這種不直鋪其色,仔細回味,方覺眼前生彩、旖旎一片的語言藝術使得這首清淡的《春曉》愈發(fā)有“回甘”之香,是而稱其為“淡而有味”。
其次,《春曉》中所描述的是孟公于春朝在臥榻之上所聽到和聯想到的景物,故而雖然孟公身體未動,但詩歌描述中的欣賞主體(孟公)和欣賞對象(雨后春曉之景)之間卻是一靜一動相呼應著。其次,就山中或世界這個大范圍的視角上來看,《春曉》全詩所描繪的只是山間一間小寓所中所涉及到的景物,是靜態(tài)的;而就寓所這個小范圍的視角來看,寓所中每一個對象又都是動態(tài)的:天“曉”、人“醒”、鳥“飛”、鳥“啼”、雨“降”、風“吹”、花“落”。這正是孟浩然在《春曉》選用動態(tài)之詞描繪他山中靜居之景所產生的“靜而含動”的藝術效果。
正是由于孟浩然創(chuàng)作《春曉》時隱居鹿門山未入仕途,且年紀尚輕,故作品中既有寧靜的隱居生活所帶來的平淡風味,又有他“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的熱血個性所帶的蓬勃生意,也正是由于孟浩然在詩意、思想、語言等諸多方面體現出的這種“淡而有味,靜而含動”的獨特風味,才使得《春曉》令初讀之人能感覺朗朗上口,令屢品之士亦能覺回味無窮,由是流傳千古,楷模詩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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