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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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春秋》的賢人觀

□ 曾文芳

《呂氏春秋》又名《呂覽》（后文簡稱《呂》），是戰(zhàn)國末期秦文化代表作，由秦國丞相呂不韋集合百家學(xué)派傳人共同編撰而成。它融綜創(chuàng)新了諸子學(xué)說理論，全書分為《十二紀》、《八覽》和《六論》三個部分，圍繞修身理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管理目標(biāo)，形成了一個天、地、人和陰陽、五行兩種模式共存、系統(tǒng)而包容的獨立文化理論體系。

在這個集腋成裘、取眾出一的理論體系中，有關(guān)人才思想著述甚豐。《呂》書分別從賢人作用、知賢方法、賢人標(biāo)準、任賢察賢等角度進行論述，最后統(tǒng)歸到“君臣和諧”的政治管理目標(biāo)上。理論內(nèi)容豐富，綜合了多家思想而獨具特色，對后世影響巨大，也給今天發(fā)現(xiàn)人才、使用人才和管理人才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一、賢人作用與知賢方法

（一）賢人作用

人類的一切財富中，最寶貴的莫過于人才。因此，一切競爭的核心和關(guān)鍵都是人才的競爭。在戰(zhàn)亂頻仍、列國爭強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尚賢”思想非?；钴S，養(yǎng)士之風(fēng)和“客卿制度”盛行。儒、墨、道、法、兵等諸家在理論建構(gòu)中，從不同角度提出了人才理念。

《呂》書的出爐是在戰(zhàn)國末諸侯國即將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最后階段，列國要在生死存亡的較量中取得優(yōu)勢，最有效的途徑就是尋求和使用賢才。作為“七雄”中最強者的秦國，丞相呂不韋不惜重金招攬六國人才、八方賓客，并明顯突破了當(dāng)時普遍存在的“養(yǎng)士為己用”的傳統(tǒng)思路，成功地集合了百家學(xué)說智慧，修撰出百科全書《呂氏春秋》。這部書不是呂不韋的個人前途規(guī)劃，而是秦國一統(tǒng)天下、安邦定國之需要，立意高遠，對國家用賢問題給予了較多的關(guān)注?！秴巍窌杏小镀谫t》、《知士》、《求人》等近30余篇是集中表述“用賢”思想的，幾乎占總篇幅的五分之一。此外，在其他篇目中散見大量“用賢”辭論，這種情況在先秦諸子著作中可謂獨一無二，可見用力之深。

《呂》認為人才是國家興亡、君王功名的關(guān)鍵，得人才者興盛，失人才者衰亡，只有實施賢人政治，國家才可長治久安。如：

凡國之亡也，有道者必先去，古今一也。地從于城，城從于民，民從于賢。故賢主得賢者而民得，民得而城得，城得而地得。夫地得豈必足行其地，人說其民哉？得其要而已矣。（《先識》）

身定、 國安、 天下治， 必賢人。古之有天下也者七十一圣，觀于《春秋》，自魯隱公以至哀公十有二世，其所以得之，所以失之，其術(shù)一也：得賢人，國無不安，名無不榮；失賢人，國無不危，名無不辱。（《求人》）

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 不可不務(wù)求此人也。《士節(jié)》

求之其本，經(jīng)旬必得；求之其末，勞而無功。功名之立，由事之本也，得賢之化也。非賢，其孰知乎事化？故曰其本在得賢。（《本味》）

凡國不徒安，名不徒顯，必得賢士。（《期賢》）

名不徒立，功不自成，國不虛存，必有賢者。（《謹聽》）

絕江者托于船，致遠者托于驥，霸王者托于賢。伊尹、呂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驥也。（《知度》）

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歐冶；得地千里，不若得一圣人。舜得皋陶而舜受之，湯得伊尹而有夏民，文王得呂望而服殷商。（《贊能》）

從這些例舉中，《呂》書高度推崇圣賢之人，視其為定國安邦之棟梁可窺一斑。

（二）知賢方法

《呂》書認為治世尚賢，亂世去賢。要成為治世，君主須有高尚的品德，才能真正懂得和做到唯賢是舉。而賢才雖然作用巨大，卻并不易得到，所謂“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國猶少。千里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圣人，繼踵也。士與圣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雖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賢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觀世》），怎么辦呢？

用賢的前提是要知賢，善于識才。一要有能相才的伯樂。伯樂的出現(xiàn)是知賢的前提條件，君王身邊需要一批伯樂，《贊能》云：“得十良馬，不若得一伯樂，得十良劍，不若得一歐冶?！薄吨俊芬嘣唬骸敖裼星Ю镏R于此，非得良工，猶若弗取。良工之與馬也，相得則然后成，譬之若枹之與鼓。夫士亦有千里，高節(jié)死義，此士之千里也，能使士待千里者，其惟賢者也。”二不能對賢才求全責(zé)備。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用十全十美的標(biāo)準去苛求賢人必然很難，“物固莫不有長，莫不有短，人亦然”（《用眾》）。選擇人才，要取其所長，《舉難》云：“尺之木必有節(jié)目，寸之玉必有瑕瓋。先王知務(wù)之不可全也，故擇務(wù)而貴取一也”。再加之賢才還有能力、品質(zhì)、性格等多類型的差異，好比“老聃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guān)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倪良貴后”（《不二》），豪士們個性差異顯著，要懂得多角度、多層次來把握其優(yōu)點，充分發(fā)揮人才優(yōu)勢，“能令智者謀矣，能令勇者怒矣，能令辯者語矣”（《分職》），這樣才可能獲得、使用和留住賢才。三要能具備禮賢下士的謙卑姿態(tài)。杰出才華的賢人一般比較清高孤僻，統(tǒng)治者一定要謙卑低調(diào)、屈尊下士，不惜“極卑極賤，極遠極勞”（《求人》）地多方搜尋，“故當(dāng)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于四海之內(nèi)，山谷之中，僻遠幽閑之所，若此則幸于得之矣。得之，則何欲而不得？何為而不成？”（《謹聽》）四要做到客觀公正，去除個人偏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立場，往往在判斷的時候容易偏頗，“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晝?yōu)榛?，以白為黑，以堯為桀。宥之為敗亦大矣。亡國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別宥然后知，別宥則能全其天矣”（《去宥》），“不觀其事，而觀其志，可謂能觀人矣”（《觀表》），決不能從個人立場出發(fā)而錯將人才當(dāng)庸才，甚至將“奴才”當(dāng)人才。《疑似》指出：“使人大迷惑者，必物之相似也……亡國之主似智，亡國之臣似忠?！币坏┌延共女?dāng)賢人委以重任，必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若把“奴才”當(dāng)人才，則更可能導(dǎo)致國家敗亡，百姓受難，貽害無窮。

二、賢人標(biāo)準與任賢策略

（一）賢人標(biāo)準

什么是人才？這是人才理論最核心的論題?！掇o?！方忉尅叭瞬拧笔恰坝胁抛R學(xué)問、德才兼?zhèn)涞娜恕?。我們今天常指那些具有?chuàng)造性與貢獻性、具有某方面超乎常人能力的個人?！秴巍窌P(guān)于賢人的標(biāo)準有如下論述：

首先，賢才應(yīng)是內(nèi)圣外王之人，必須關(guān)注個體人格修養(yǎng)?！秴巍窌P(guān)于“內(nèi)圣”的意蘊大致有德與智兩方面，德的方面包括：在精神修養(yǎng)上謀求與天道合一、忠直節(jié)義、反樸歸真的道德精神；在修行實踐中則要擅于推行“外王”的各種管理治術(shù)，盡職盡責(zé)。《分職》云：“以其智強智，以其能強能，以其為強為，此處人臣之職也”；《贊能》沈尹稱贊孫叔敖云：“說義以聽，方術(shù)信行，能令人主上至于王，下至于霸，我不若子也”。書中還引述了很多實例來證明賢人有著高尚的人格特征，如《誠廉》篇講述伯夷、叔齊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等。

其次，賢才要心懷正直，敢于犯顏諫爭。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君王高高在上，往往“言極則怒，怒則說者?！?， 勸諫者若一語不慎，極可能招致殺身滅族之災(zāi)。然而，治國安邦，君王必須要聽諫，“不知而自以為知，百禍之宗也……不深知賢者之所言，不祥莫大焉”（《謹聽》）。所以，真正的賢才要有節(jié)義情操，“非賢者孰肯犯?！保ā吨敝G》），敢于冒死勸諫。

第三，賢才要胸懷博大，積極舉薦人才。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賢才一定能夠吸引和匯聚更多的賢才，通過他們的無私舉薦，君王身邊可群英薈萃、群賢畢至。《呂》書列舉了很多歷史典故來證明舉薦人才的賢人德高望重，如《去私》等篇列舉祁黃羊推薦仇人解狐和親兒子祁午的深謀大慮，鮑叔牙舉薦管仲的清風(fēng)亮節(jié)等。

第四，賢才既要高瞻遠矚，又能把握細節(jié)。他們不會因為位尊權(quán)重而肆意妄為、無所節(jié)制，造成“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主過一言，而國殘名辱，為后世笑”（《慎小》）的不堪局面；也不會因小失大，以滿足個人私欲來喪失全局；始終保持著謙虛謹慎的工作作風(fēng)，善于察微杜漸、觸類旁通，所謂“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察今》），這樣的賢才方可大用。

第五，賢才決策總是游刃有余、深諳變通之道。一般說來，賢人施政必有嚴格遵循的行事法則，“故凡舉事必循法以動，變法者因時而化”（《察今》），行事有所依據(jù)，通過一套科學(xué)的管理規(guī)則、規(guī)范系統(tǒng)來有序地治理國家。但同時，他們又不會拘泥僵化，懂得審時度勢，善于將這些規(guī)則和規(guī)范因時勢變化做合理的調(diào)整來適應(yīng)新的形勢需要。尤為可貴的是，他們在調(diào)整時，往往能敏銳地把握恰當(dāng)?shù)臅r機，因為“天不再興，時不久留”，“圣人之所貴唯時也”（《首時》）。

（二）任賢策略

人如無欲，則不可用。《呂》書重視人的欲望，提出要善于利用賢才的欲望來充分調(diào)動其積極性，或者許以富貴，“舉其秀士而封侯之，選其賢良而尊顯之”（《懷寵》）。當(dāng)然，它主張的是適度的人欲論，“審順其天而以行欲”（《為欲》），所謂“順天”即順應(yīng)自然，順其人性。欲望是適度的，不是為所欲為、強作妄為，應(yīng)合乎身心健康，否則過強的欲望往往會導(dǎo)致人的行為失去理智，反而事與愿違。

用人不疑，充分信賴。集聚了真正的賢才，即放手使用，不要干預(yù)過多?！吨取吩疲骸叭酥髦迹卦谌稳硕荒苡弥?，用之而與不知者議之也”，即便是仇人內(nèi)親皆當(dāng)如此，所謂“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子”（《去私》）。因此，任人唯賢必須要做到充分信任他們，“凡人主必信，信而又信，誰人不親”（《貴信》）。

用人要有公心和愛心。賢才不但有匡國才能，更有濟世之心，使用他們的上司也要有公心和愛心，公則贏天下?！顿F公》說：“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秴巍窌札R桓公為例，說齊桓公大膽使用仇人管仲為相成功做了春秋霸主，但最后卻因為偏愛寵臣，“行私阿所愛，用豎刀而蟲出于戶”，卻落得凄慘下場?！度ニ健菲才e例說：“堯有子十人，不予其子而授舜；舜有子九人，不予其子而授禹”，來說明君王的公心在用人上至關(guān)重要。

用人要集聚智慧、博采眾長。因為任何賢才都不是無所不能的，而是各有所專，“人固難全，權(quán)而用其長者，當(dāng)舉也”（《舉難》）。知道這個道理后，用人時就懂得聚集不同的賢才，使其充分發(fā)揮所長，“猶大匠之為宮室也，量小大而知材木矣，訾功丈而知人數(shù)矣”（《知度》），做到眾智匯集，才能成就大業(yè)。

用人須正名審分、各司其職?！秴巍窌鴱娬{(diào)“名分”的重要性，認為君王一定要為賢人建立施才平臺，通過設(shè)立百官，架構(gòu)機制，提供權(quán)威公開的平臺給賢人，使其可以長期各司其職、各盡所能，并在有效的人才進退機制中保持職、權(quán)的始終相符。它認為，“以牛為馬，以馬為牛，名不正也。故名不正則人主憂勞勤苦，而官職煩亂悖逆矣……故至治之務(wù)，在于正名，名正則人主不憂勞矣?！保ā秾彿帧罚﹪艺瓮该?，人才機制合理，君王也才能管理有序、不必親勞憂苦，從而達到“無為而治”的境界。

三、賢人監(jiān)察與君臣和諧

（一）賢人監(jiān)察

在人才管理中，科學(xué)地監(jiān)管人才是保證政治管理有序施行的關(guān)鍵。如何能夠確保賢人在其政治生涯中始終保持清明的政治人格和積極有為呢？這就需要制定一整套合理、細致的人才考察方法，所謂“故治亂存亡，其始若秋毫。察其秋毫，則大物不過矣”（《察微》）?！秴巍窌C合了各家觀點，尤其是儒家孔子和道家莊子的人才考察觀，結(jié)合秦國的用人實踐，經(jīng)過深入的思考和總結(jié)，最后形成了著名的“八觀”“六驗”“六戚”“四隱”的察人方法。

所謂八觀，即“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yǎng)，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xí)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論人》），從八個角度全面地考察一個人的品德和能力。所謂六驗，“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怒之以驗其節(jié)，懼之以驗其特，哀之以驗其人，苦之以驗其志”，從六種情緒反映來判斷一個人的修養(yǎng)操守。何謂六戚？為父、母、兄、弟、妻、子，即從處理與父母、兄弟、妻子的人倫關(guān)系上考察這個人是否嚴格自律、遵守倫理規(guī)范。何謂四隱？為交友、故舊、邑里、門郭，即從處理與熟人、同鄉(xiāng)、鄰居的關(guān)系上看這個人能否做到貴公去私，不結(jié)黨營私?！秴巍窌J為通過這些考察方法的綜合運用，足以明辨賢與不肖之人，“人之情偽、貪鄙、美惡無所失矣”（《論人》）。再針對性地予以適宜的賞罰手段，就可以確保賢人的監(jiān)察環(huán)境清明，促進賢才政治長期通暢，“凡使賢不肖異：使不肖以賞罰，使賢以義。故賢主之使其下也必義，審賞罰，然后賢不肖盡為用矣”（《知分》）。

《呂》書所提出的這種多管齊下的人才考察方法，圍繞著治天下的政治目標(biāo)，專注于建構(gòu)一個合理持續(xù)的人才管理機制，不但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很好的實踐方法，也為后世推崇與運用。如諸葛亮的察人七法：“問之以是非而觀其志，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咨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醉之以酒而觀其性，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將苑》），就源自《呂》書的“八驗”法，成為我國古代人才理論的寶貴財富。

（二）君臣和諧

歸根結(jié)底，《呂》書賢人理論的建樹，其終極目標(biāo)是為了構(gòu)建一個君臣和諧的政治管理局面，其臣要死義盡忠、敢言善言，其君則知人善任、從善如流，君臣之間有著和諧的良性互動。如何能夠達到呢？《呂》書作為一部政治哲學(xué)著作，它所提出的“天地人”政治和諧構(gòu)架體系的實現(xiàn)路徑是深思熟慮而多方面共為的，君臣之道為其一。

在《呂》書看來，為君之道的最高境界就是道家所謂“太上，不知有之”（《道德經(jīng)》17章），君王最可貴的品質(zhì)在于能夠靜虛自持以待，因用臣下而不自勞，即“賢主勞于求人，而佚于治事”（《士節(jié)》）。在國家統(tǒng)治秩序中，只有有了君王的“無為”，才能造就“賢人”的積極可為，“為者，臣道也”（《任數(shù)》）。動靜之間，二者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也就可以順利建構(gòu)起來，天人一體的政治體系才能自上而下得以和諧構(gòu)架，從明君，到賢臣，下及百姓，體現(xiàn)出為政寬和、行德施惠、百姓安寧、邦交和平的理想關(guān)系。

《呂》書體系龐大、內(nèi)容豐富，我們今天來重新爬梳和整理，可以從不同角度獲得有益的思考。審視它的賢人理論，雖然并非集中于單獨的篇章，而是散見于各章節(jié)之中，但因兼容了儒、墨、道、法、兵等多家思想之精粹，且順應(yīng)了當(dāng)時國家統(tǒng)一和發(fā)展的主流文化之需求，把這些分散的觀點抽取出來，重新進行分析和概括，就可以形成一套完整的賢人政治觀，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仍有為今天的政治改革、制度完善提供借鑒、重新汲取的必要。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陜西省委黨校，郵編71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