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一
一晃在眼下這座暗紅色的小樓里工作都八年了,馬一賡收回目光,飛馳的時間把他嚇了一跳,他扶窗欄站著時,手臂還有些抖。同樣是武漢城,自己作為預備人員代表被周恩來召見時的心情還如此清晰。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幾個人站在舊官邸一間極普通的會議室,剛到達武漢的周恩來則站在窗前,輕風吹起了他的幾縷頭發(fā)??吹贸鏊行┬猩颐ΑK麑λ麄冋f:“你們將是一群對革命有特殊貢獻的人!”說完,便將銳利而飽含鼓舞的目光依次投向他們。結合當時各方面的情勢,我們唯一知道的是,與其他機密會議一樣,此次接見采取了臨時通知的方式。馬一賡像電影里演的一樣,被蒙上眼睛。他沒有料到的是當自己逐漸適應黑暗以后,周恩來的偉大身影會隨著光明一起降臨。直至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共中央常委會議決定成立中央特科。馬一賡從一個小小文職員成為第一批特科人員時,他還常想起周恩來留在窗前的那個輪廓——關于無法還原現(xiàn)場細節(jié),他給出的解釋是緊張攻陷了自己。當時,強烈的崇敬化作了一面旗幟。他形容這面旗幟的原句是:我預感到它將在自己平庸的一生中永遠飄揚……
馬一賡的一生是以一九二八年三月的訓練班為分界點的。這是中央特科為訓練干部以適應新環(huán)境中對敵斗爭的需要而開辦的。二十天的訓練班結束以后,他也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里。正是從那時起,武漢郊外那座暗紅色小樓的辦公室成了他住得最多的地方。他成了一段歷史,或者一段最終將對革命做出特殊貢獻的事業(yè)的囚徒。自從馬一賡想起自己在特科正式工作;想起在上海當臥底時給老家寫去的最后一封信,再配合漫天雨聲的背景,思念便慢慢鋪展開了。在不長不短的八年時間里,他繪制過難以數(shù)計的地下黨活動圖。在這個普通的雨夜里,馬一賡的筆忽然停在了地圖的接縫處。
特科的工作經(jīng)驗告訴自己:一個人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內(nèi)心的感情告訴他:一個人只是一個人。這個想法若是放在八年前,他一定會被自己嚇壞。而現(xiàn)在,我們完全可以斷定,馬一賡即將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他把一張字條放在桌上,連夜坐上通往地圖上兩個地區(qū)接縫處的火車。那里有一件比偉大的革命對于他,一個作為人的他來說,更重要的事。馬一賡仿佛在窗前的那盆曇花后,看到了一個女人枯萎的面容。這個女人在他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故鄉(xiāng)的前夜,以一種憔悴但不失風韻的面容面對著他:“非要現(xiàn)在走么?”馬一賡沒有留意妻子說話時的神態(tài)?,F(xiàn)在,也就是八年后,他慢慢理解了她的心情。以至于,他每每都會難掩激動之情,任由手上的鋼筆在紙上留下一道電報線般擺動的線條。寫完字條,他把它壓在桌上。在他臨走前,環(huán)顧這間布滿了熟悉氣息的辦公室,窗臺上的那盆曇花正惹眼地開放著。秘書徐涵文在馬一賡走出這間辦公室時,正在做一個關于勝利的夢。他在上午十點二十三分踏入這座暗紅色的小樓。邁過五十二級臺階,他站到東邊辦公室的門前。我們可以通過他指節(jié)落在門上的聲音知道,那股激動在延續(xù)。
坐在老式木椅上,每天對自己發(fā)布新命令的人不見了!他汗涔涔地僵在那里,看向四周的瞬間發(fā)現(xiàn)了桌上用一支鋼筆壓著的字條。之后,迅速報告。從向上級報告這一突發(fā)事件到接到負責人李克農(nóng)的命令動身追蹤,時間很短。這是一九三五年的七月,梅雨初至。
火車進入江西地界,石榴河的氣味變得更濃了——那是他在武漢無數(shù)個雨夜里都曾聞到過的。不過,難聞的腥味到底掩蓋了他虛構那陣氣味時的尷尬之情。他終于可以大膽翕動鼻翼,讓真實摩擦鼻孔中柔軟的肉以及上面的毛發(fā)。那種強勁的感覺,甚至讓他有種被毛發(fā)傾倒下去的節(jié)奏陶醉了的麻酥感。人總有這樣的時刻,馬一賡閉上眼睛,味道如此熟悉。睜開眼睛,一切又迫使他再度將眼睛閉合。此時此地的重復,足以證明他對故鄉(xiāng)的感受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他站在石榴河上僅存的一座橋上翹首東望。自己離開時走過的那座橋,只剩下一根橋墩兀自豎立在水中,像是一面失去了旗幟的旗桿……他發(fā)呆時,身后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橋欄邊的大堆石頭后站著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孩。他晃了晃手,示意孩子過來。近一些,他看到孩子哭得滿臉花。小孩問:“這里是有個小廣場么?”馬一賡想起那個執(zhí)行死刑的地方。“有啊,你要干嘛?”他說這句話時發(fā)覺鄉(xiāng)音已離他而去。小孩似乎沒聽清,仍然按著自己的想法在說話:“娘說父親被人帶去了那里?!瘪R一賡問:“為什么?”“因為這個?!焙⒆影咽掷镆粋€有點發(fā)霉的饅頭舉到了他眼前?!拔疫€給他們。我不餓了?!焙⒆诱f著,又開始小聲地抽泣了??粗T癟的肚子,馬一賡心里一酸。“別哭,別哭,我?guī)闳ァ!本拖衩總€回到故里的人一樣,他將小孩子抱起,一腳踏上橋面。他們到橋中央時,起了大風。風中的一聲槍聲使馬一賡步伐凌亂了。他掩飾著,生怕懷中的孩子有所察覺。“什么聲音?”小孩說。馬一賡忙說:“沒有,是風聲,風聲。”
他們在橋下遇上五個走路匆忙的人。透過他們破舊的制服,斷定他們是公家人。沒等馬一賡說話,他們已死死地盯住了這個生人。馬一賡在他們的注視下,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裝,大約明白他們的疑惑。正想上前解釋時,他們中的一個舉起了槍。他們中的一個低聲說了一聲:“你本地人?”
馬一賡回答時,另一個人問小孩,認不認識抱著他的這個人?小孩搖了搖頭。五個人看了看,讓他放下孩子。他們擁上前來搜身時,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幾個小本子,上面寫滿了紅字頭的數(shù)字和字母,它們之間的間隔還有長短不一的線段。
“齷齪的戲!別以為我們不懂密碼?!彼麄冊趯徲嶑R一賡的過程中,不斷強調他們懂(假如,他們真的懂的話,應該留意到了他的身份)。在特科工作多年的馬一賡面對拷打自然有一套。這幾個口口聲聲強調懂密碼的人,被他的平靜激怒了。馬一賡被綁在椅子上看著這幾個人。他們顯然已認不出鄉(xiāng)黨了。他想,他看到了這五個人含義豐富的情緒背后的東西——戰(zhàn)爭的恐慌侵蝕著小鎮(zhèn),他們不得不擔起保衛(wèi)人民的重任。行刑的快感很快被疲憊取而代之。人倒下去的景象更讓他們噩夢連連。所以,他們的審判總是匆匆了事??伤麄儽薮蝰R一賡時,一切不快又好像煙消云散了。對于這種小鎮(zhèn)派出所的人,生擒活捉一個特務意味著什么?馬一賡不明白他們的問話。但他想,疼痛很快就過去了。殊不知這幾個人打完了他,還會帶他來到了河邊的一處葦草蓬勃的地方。
那里有一棵枯樹,他被綁在那上面。綁好之后,他們分散開來,蹲成了一排,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馬一賡。
“天可快黑啦!”
天黑之后的河邊就是那上萬只蚊子的地盤了。這個時候,連日本人也不能阻止它們按照自己的方式歌唱“共產(chǎn)主義”。嗡嗡聲組成了一張網(wǎng)。這張網(wǎng)緊緊地繃在了他的皮肉上,他的皮膚開始出現(xiàn)紅腫,然后皮下脂肪推舉著皮膚,高高地相連起來。就這樣凌晨的第一縷光線擊破了馬一賡身上的最后一只蚊子的肚皮,血花飛濺。
“特務就是不一樣!”一個人對著一個青褐色的,不成人形,渾身像裹著一層肥厚的油脂的馬一賡說道。其實,馬一賡覺得眼皮重得像掛著一大塊肥肉,睜也睜不開,最后,他從一道縫隙里看見另外幾個人一邊拍著身,一邊朝自己走過來,他們在他對面,被疙疙瘩瘩的蚊子的尸體硌得左右晃動。
“嘿嘿,它們把你留給了子彈!”
馬一賡在昨晚記起小時候曾見過犯了罪的人,被活活綁在河邊叮死的事情。這種事一直是作為恐怖消息嚇唬那些不安分的小鎮(zhèn)青年的。后來,這個古老的懲戒方式似乎就消失了。其實,在小鎮(zhèn)派出所這幾個工作人員中的一個,面對審問馬一賡所遇上的困難(在他們以為最重要的一個人)時,提起了這個。當時,另外幾個幾乎忘記了早些年聽到過的這個事情。
“寧可錯殺千人,絕不放過一個!”
后來,他們的對話又轉移到了面前這個人身上。當一個一個的紅包蓋滿了馬一賡,沒有人知道他實質上是進入了一種流動般的陶醉狀態(tài),接著是疼痛纏繞著血流,接著在與血管壁的摩擦中產(chǎn)生了一種酥麻的幻覺。隨后而來的才是波瀾起伏的一夜。
至少,他在合上眼睛的那一刻,不知道自己還會看到這幾個人。他們把他從樹上放下來。馬一賡感覺到微微的疼痛,接著一陣臊味飄了起來。這時,他聽到了哄笑聲。他沒有想到自己在他們的注目下,又被拉到了那個小廣場上。他們在那里對其進行了一次五個人的公審。第一個人率先恢復了平靜。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們了。他等了一會兒,馬一賡的神態(tài)有些奇怪。第二個人說,看來蚊子不喜歡你。第三個人尚未說話,第四個人已作出判斷,一邊掏出左輪槍,一邊往遠處走去。事實上,他走到每次執(zhí)行槍決時,應站立的位置上才跟第五個人示意。第五個人說,既然,你不說,就當是默認了,寧可錯殺千人,絕不放過一個。我們小鎮(zhèn)再經(jīng)不起你們折騰啦。他說完,跟站在廣場中央的第四個人宣布,開始。第三個人這時趕緊補了一句話。對,寧,寧,寧可錯錯錯殺千人,絕絕絕不放過一個個個。他說著朝遠處看了看。
其實,在他視線沒有掃過的屋頂上,有一些人目擊著一切。那個個頭最高的人跟身邊的三個青年,指著遠處說:“聽說,那個差點被蚊子吃掉的家伙是特務?”兩個青年互相看了看,他說:“聽說是真的喏!”三個青年互相看了看?!斑@年頭,哪還分真假?”其中一個說。
個頭最高的那個人聽到槍聲,并沒有立刻站起,而是等待了一會,才帶領其余三個人跳下屋頂,朝他們離開的地方走去的。犯人是誰和犯了什么罪都不是他們最關心的。他們在屋頂上的預測更多的是出于無聊。他們走過去純粹是為了搜集子彈殼。他們走近馬一賡的時候,忽然有人繞到了他的面前:“齷齪的戲!這人長得有點像……”他還沒說完,另外的三個也繞了過來:“是有點像?!薄澳銈冄刍??是特務,那不寫著嘛!”高個子的青年手上拿著一顆空彈殼繞到了一堆血泊前。他站在他們中間說:“一點都不像!”然后,隨意掄起一腳。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馬一賡以為,事情發(fā)展得雖然有點慘不忍睹,但他還有一口氣。實際上,這一腳結束了他樂觀的想象。四個青年走出小廣場時,小廣場像很多書中描述的一樣:“黃沙陣陣,烏鴉在空中盤旋,幾聲尖厲的鳴叫……”
據(jù)說,馬一賡工作之余嗜好翻閱古籍。他常為這樣的描述心驚膽寒。如此描述賦予他的想象延遲了許多年,還是抵達了他的軀體。槍聲,以及死人帶來的不良情緒籠罩著那四個人。他們走著走著,忽然有一個人隨口一問:“也不知念賡在上?;畹萌绾危俊?/p>
馬念賡在一九三五年的七月扒上了一列通往上海的火車。火車在雨幕中穿梭遠去。他坐在空空的車廂里,手按在軍綠色的包上。包里裝著幾個朋友送給他的一盒自制的子彈和一把槍。列車在風聲呼嘯中前進。他背靠在冰涼的車廂邊,忽然想起了那句問話:“你真要去上海?”說話的這幾個人經(jīng)常蹲在小鎮(zhèn)用來槍決犯人的小廣場外圍的一個房頂上。他們從這里眺望過派出所的五個人押著形形色色的犯人走進去,然后開槍。小鎮(zhèn)的五個執(zhí)法者在遠處具體說些什么不重要。他們只關心地上的彈殼。攢夠一盒子彈殼的那天到來了。四個青年中,個頭最高的那個是馬念賡指定的頭。他在一盒子彈殼還差三顆時把他們四個叫到家里。當時,窗外開著大風。馬念賡站在窗前,遠處暗云游蕩。即將來臨的雨季為他們的這次談話籠罩上了一層類似神圣的氣氛。他說:“二尾,我走后要保護他們?!彼M一步解釋:“這年頭,死又何妨?”這時,二尾從身后拿出預備好的小盒和一把槍,走上前去。他交到馬念賡手上時,低聲說:“注意安全。這里有我。”馬念賡笑了笑,從盒子里拿出了一顆子彈:“這顆給你!”其余三個人擠到窗前,將馬念賡圍住,說了很多他沒有記住的話。一個人坐在火車上時,馬念賡本想通過回憶朋友們的臨別話消除寂寞。可他回憶出來的只有他們張牙舞爪的樣子和抖動的嘴唇。
徐涵文趕到小廣場時,這幾個人又在審判一個人。他們的指導思想是一個令人憤怒的笑話。他們按照慣例依次排好隊。站在首位的人率先提問,到底認罪不認?他說完,會等上一會兒。第二個人見縫插針再問一遍。第三個人是個結巴。一般情況下,第四個人會趕在他說話之前,掏槍,走向執(zhí)行槍決的位置。他在那個位置上跟第五個人發(fā)出信號。第五個人做整個公審的總結詞。在他的語言系統(tǒng)里,不說等于默認。在他對小鎮(zhèn)嚴苛的保護中,寧可錯殺千人與絕不放過一個是指導方針。他說完跟第四個人便開始瞄準了。第三個人每次留下的話十有八九是“寧可錯殺千人,絕不放過一個”的伴奏。(他說成:“寧,寧,寧可錯錯錯殺千人,絕絕絕不放過一個個個?!保?
眼前這群烏合之眾在徐涵文終于忍不住沖上前出示證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了好半天?!皥蟾嬲?,我們已代表人民將其就地正法!”排在隊伍首位的人說。這時,徐涵文粗暴地瞪起眼睛,他掏槍指向說話人的頭。第二個人說:“這是干什么!”第四個人看了一眼第一個人,立刻掏出槍。第二個人和第五個人嚇得往后躲了躲,沒敢說話。第三個人一邊說著:“這、這是干什么!”一邊隨著第二個人站到隊伍外面。站在屋頂上的幾個準備撿彈殼的青年被此情此景搞暈了。他們互相看了看。忽然有人說:“今天子彈殼也許會比平常多。”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五聲,六聲。第一聲以后,第一個人倒下去。第二槍是小鎮(zhèn)派出所的“第四個人”打出去的。它擊中了徐涵文的手臂。第三聲之后,第四個人也倒了下去。然后,青年看見剩下的三個人往小廣場的三個方向跑開了。三聲槍響,小廣場的三個方向出現(xiàn)三片血泊。
幾聲尖厲的鳴叫傳到了他的耳中。徐涵文猛然回憶起馬一賡在一次戰(zhàn)略轉移途中,寫在日記本上的話:“在接縫處發(fā)生的事情。戰(zhàn)役幾乎總是在接縫處悄悄地進行……”他本想問問這句話的含義,沒來得及。馬一賡又把它擦掉了。中央特科的工作磨蝕掉了很多人都該具有的情感。徐涵文感到,眼前這個人心中并不像他看到的一樣,像擦掉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數(shù)題似的平靜。
當他從記憶深處回到小廣場上,遠處屋頂上的四個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能地警惕起來,這天是一九三五年九月九日。他朝他們走過去時,看了一眼槍膛。他必須在走到距他們五十米的有效射程前,裝好僅剩的四發(fā)子彈。在來小廣場的路上,徐涵文已接到上級撤銷中央特科組織的正式通知。現(xiàn)在,他覺得到這里來是對的。死亡簡單明了,他發(fā)出這個感慨,帶著手臂的疼痛,茫然地倒在了五聲槍響之后。時間空白一段。我們透過風沙,看見一個軀體艱難地離開了地面,又穿越街巷,搖搖晃晃來到火車站,深夜猶如一個句子落在一篇文章里,顯得言之鑿鑿。
這列火車會將自己帶向光明么?還是那句老話,人總有這樣的時刻,包括我們偉大的領袖,也在這種明知故問的指使下,站在了窗前,敞開的窗口涌入一陣涼風……情境何其相似。他在低沉的風聲中,以其濃重的湖南口音嘆了一句:“這一天,也算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嘍!”
二
在成長的那些歲月里,母親對馬念賡的身世守口如瓶,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案赣H”這個久違的詞語是從病重的母親口中吐出來的。與此同時,往事從一九二七年十月的一天下午,三點二十八分重現(xiàn)了。
“我特意看了表的。那封來自上海的信讓我苦等了好多年。你父親在信中隱約提到自己出去十年,即將赴武漢做一件大事……”如此準確的回憶嚇了馬念賡一跳。
可聽完母親說話,他又覺得,既然是秘密,干脆不要捅破。其實,他并不像在母親面前表現(xiàn)的一樣,對父親一無所知。收集彈殼自制子彈預示著父親遙遠而深刻的存在。他只跟幾個朋友說起過這個話題。他們幾個人最常出現(xiàn)的地方是小鎮(zhèn)執(zhí)行死刑用的小廣場周圍的某一間屋頂上。他們渴望著小廣場上的審判。死一個人代表著一枚子彈殼。諸如此類的話題,有時還涉及到更具體的部分。比如,他們會問:“你爹現(xiàn)在在哪?”“大上海?!边@個地名伴隨他從屁股下拿出的一張報紙,在他們面前晃動。他指著那張杜月笙的照片罵了一句:“齷齪的戲!”
上海青幫杜月笙的發(fā)跡史,是這些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青年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故事。他們?yōu)橹某迸炫?,進而“大上?!敝饾u成為了他們夢境的真實還原。他跟幾個朋友商量過去大上海闖天下。無奈,母親生病,需要人照顧,行程便無限期地擱淺了。直至,母親病情嚴重,她躺在床上的身體越來越柔軟。在臨死前,母親總算揭開了那個深壓在內(nèi)心的秘密。她虛弱地說:“你父親在上海,在青幫?!?/p>
抵達上海是一個半夜。他疲倦不堪地在碼頭的一個廢舊的車廂里躺了下來。當時,大雨變作小雨。晚上的黃浦江呈現(xiàn)出了他在小鎮(zhèn)難以想象的波瀾壯闊。他就是從江邊走過來的。太陽從船甲板的另一側升了起來。馬念賡來到街上,一股奇特的脂粉味蔓延著。他在走過這條街時,抬頭看了看路牌:福州路。往里走,是兩排老式本地房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叫“會香里”的地方聚集著很多類似黑幫模樣的人。他在心中感嘆大上海的景象,是他們在小鎮(zhèn)上動用最大的想象力也難以勾畫的。他們想不到,這里有這么多勾眉畫眼的女人,這么多藍眼睛,紅胡子的洋人和這么多身穿洋裝,把辮子藏在帽子下的國人。這么多洋人或者身穿洋裝的人懷里擁著脂粉味極濃的女人在他身邊走過。在十七歲的馬念賡的樸素的認知中,碼頭無疑是出現(xiàn)黑幫最適宜的場所。正是因為這樣,他選擇躲在碼頭的黑暗中搜索。
“你們是不是青幫?”這個問題適合一個鄉(xiāng)巴佬。他每次都準備這樣去問對方。假如,對方說是的話,他便說出父親的名字??墒?,這樣的機會總是被一場混亂的槍戰(zhàn)給打亂。
一九三五年七月的這天下午,大雨初歇。一個姿勢怪異的人步履鏗鏘,地面的積水被他踩過之后,蕩起了漣漪。躲在暗處的馬念賡把一滴水珠從臉上抹了下來。此人身后帶著一個仆人形象的人。他們兩人向一艘大船。大船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群人。他們的黑衣打扮令他亢奮不已。他隨著這兩個人慢慢地靠近了那艘大船。他已不是剛來時那么盲目。其實,走出去時,他隱約聽到了那聲溫文爾雅的招呼:“土肥原將軍,你好啊!”但他還是走了出去。他覺得這次的行動,和他來上海的行動一樣,都是正確無疑的。走出黑暗時,他還理了理被雨打亂的頭發(fā),抖了抖沾滿泥巴的衣衫。他的出現(xiàn)引來了一陣惶恐。馬念賡將手槍牢牢頂住那個中等身材頭戴白色洋帽的國人時,非但沒有恐懼,反而生出一些自豪。他在無數(shù)支槍口下繼續(xù)著他從小鎮(zhèn)一路懷揣到上海來的計劃。當他按計劃問出了那句話之后,周圍的黑衣人面面相覷。最后,看向了他槍口下的那個人。那個中等身材頭戴洋帽的國人說話的聲音是那種細細的聲音:“是啊,兄弟有何貴干?”他說話,示意周圍的人放下槍。他又說:“小姓杜?!瘪R念賡抖動著手說:“我找一個叫馬一賡的人?!薄奥椋桓??”對面那個日本人忽然撥開擋在他面前的人群,來到馬念賡身邊。“你說,麻,一根?”他又用不標準的漢語重復一遍。馬念賡繼續(xù)說:“我不跟小日本說話!”他看向姓杜的。姓杜的說:“兄弟,你這就不對了?,F(xiàn)在,蔣委員長可都得跟他們說話兒……”
除了一堆黑發(fā)、白帽的交織與移動,乃至于最后的散去,在那艘叫“遠洋”號的大船上撒尿的水手惋惜地說,他沒敢去看??謶钟绊懥擞^察。他在回憶中仍對那個在一堆黑發(fā)、白帽的交織與移動中占有主動地位的男孩念念不忘。那個孩子的勇敢(或者,在我個人理解成“莽撞”)在他略顯蒼白的回憶錄文字中留下了凝重的一筆。那聲槍聲無疑把這一筆推向了最高潮。在我看來,當馬念賡脫口說出這個臥底的名字時,他的生命已來到盡頭。他們對峙時,頭頂聚集的烏云已化成了雨。馬念賡在站在雨意構成的前景里,挺直身體,雨珠在他的肩膀上濺了起來。中等身材頭戴洋帽的人一邊說話,一邊面露笑容:“兄弟,聽我一句。”馬念賡的手指在槍柄上微微地顫動了幾下。“你說的人……”那人說到一半,忽然有一個聲音:“沒人敢這么用槍頂著杜先生。杜先生!”
“我找一個叫馬一賡的人。”
“兄弟,忘了那個人吧!”
“我說我要找一個叫馬一賡的人!”說著把槍使勁向前頂去。中等身材頭戴洋帽的人也晃動了幾下。事實上,中等身材的人低頭去撿掉落的洋帽時,我們聽到“砰”的一聲。
經(jīng)過短暫的沉默,槍落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上。另一個人低頭哈腰地遞上帽子,忙說:“先生,您受驚了?!?/p>
人群向輪船的背面走去。黃浦江邊的霧雨越來越大,整個隊伍忽然停了下來。他們吃驚地看著一個人影從一片血泊中顯現(xiàn)出來。整個過程看上去十分吃力,他的腿似乎已無力支撐向外噴血的上身,或者說不斷減少重量的上半身,在雨中就像一條毛巾,晃晃悠悠地挪動。這些平日里殺人不眨眼的青幫分子很少見到這種人——本來,要留他一命(杜先生示意過),可當那張浸滿血跡的不斷嘟囔的嘴巴被他們看清,人群里忽然傳來了笑聲,以及咿咿呀呀的驚訝聲。
低微的聲音被幾聲遠航的輪船的鳴叫伴隨著。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吐出這幾個字:“我、我——要——找一個人?!?/p>
馬念賡再次倒下后,中等身材手持白色洋帽的人無奈地嘆了一聲,他在槍聲中沒有佇步回首。槍響的那一瞬間,他停了下來,回看雨中的大碼頭,一個人的死,的確小事一樁。
“小赤佬,別不知好歹!”趕上隊伍來的人罵罵咧咧地說。本來,他們還想繼續(xù)說下去,可那個手持白帽的人一說話,他們就緘口了。
“好好葬了小英雄!”
……
誰也不會留意歷史上著名的青幫組織曾在浦東江畔一個隱蔽的碼頭上,打死過一個尋父的青年。當我將其與那個頭戴洋帽,作洋人打扮的人作比較的話,此人更顯微不足道了。因為,他死時仍蒙在鼓里。歷史就這么奇妙,他槍口對準的人也就是曾被他用來墊屁股的那張報紙上的人。
有人說,真實的歷史是集體記憶留白的那部分。我不知道對不對,我和回憶錄的撰寫者走到水手的家門口時,他空洞的瞳仁異乎尋常地明亮……他還說出了那個收拾馬念賡尸體的人的名字,一個在青幫歷史上絕不會留有任何記載的一個小赤佬的名字:許三。
當天,許三走過去時,那張浸滿血跡的嘴巴仍在嘟囔。他看了看遠去的人群,隨手在馬念賡的額頭補了一槍。之后,他帶上手下,朝著岸邊晃蕩而去,一邊走,一邊低頭嘀咕:“還記得那個看見槍就嚇得撒尿的人不?聽說也是個差勁的奸細,沒成想有這樣一個兒子!”四個手下用肩力頂了頂那具尸體?!翱禳c走,早點回去收拾。我們明日要隨日本人去天津?!?/p>
接下去,眾所周知的事情就發(fā)生了。
一九三五年八月的一天下午三時許,土肥原賢二命令特務小日向白朗,帶領青幫頭目厲大森、袁文會、張遜之等在天津日租界建立了普安協(xié)會,冒充“民意代表”,叫囂“華北五省自治”……唉,這個日子是中國歷史上無數(shù)黑暗日子中,普通而缺乏生動的一個。我深知,敘述對于照亮它無濟于事。正如,很多人對生活也有同樣感受,只不過我和這些回憶錄的撰寫者們說出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