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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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證據
◆ 昆 金
一
一個禮拜了。地下室又小又悶,沒吃沒喝的,我哥哥應該已經咽氣。
我再次走到地下室門前,猶豫片刻,推開偽裝成墻壁的大石門,張望進去。我哥哥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是覺得他死了,所以大著膽子走到跟前,蹲身下去,觸碰了他一下。
哥哥已經僵硬。我成功地殺了他。
我大大松了口氣。隨即擰亮手電筒,仔細檢查現場。
地下室有些低矮,我都不能站直身子,最多也就三四公尺見方大小。叫它儲藏室或者地洞也許更貼切。聽說是我祖上用來藏匿珠寶財物的地方。
哥哥俯身倒在地上,頭朝著石門方向,右手向前伸展著,似乎是想朝門口爬去。這種結局在我預料之中。
地下室有些昏暗。我看著哥哥倒在地上的身體,有些不敢細看。聽說冤死的人大多口眼不閉,而且還特別猙獰。我很害怕他的眼睛還沒閉上,害怕被他隱含強烈咒怨的目光攝走我的魂魄。我很想馬上逃離現場,可我努力勸阻自己,因為接下來還有很重要的事。
于是我硬著頭皮留在地下室。我很快注意到哥哥右手捏著一支鋼筆,左手還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這令我緊張起來。
我仔細檢查了那張紙。上面只有一些用鋼筆畫出來的圈圈,看上去毫無意義。這些圈圈應該就是他用右手的鋼筆畫出來的。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之前我關死了石門,哥哥就應該料到我是故意要他性命,所以他必定會想方設法保留好我行兇的證據,這一點完全可以預料到。
好在紙張上并沒有留下任何對我不利的只字片語。這一點我很欣慰,也有些奇怪。但既然無害,我就決定把這些都保持原樣,免得畫蛇添足,反而被人看出破綻。
隨后我又檢查了一遍儲藏室。里面除了一張斷了腿的破舊桌子,一個碎裂的陶罐,就再也沒別的東西。這里已經幾十年沒人進入,充斥著一股腐朽冰冷的氣味。
可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地方,卻一直就是哥哥幾十年來的溫馨回憶。想想真是好笑。
眼下他就睡在這個魂牽夢縈的地方,算是得償所愿了嗎?
我跟這位哥哥,還有另外幾個兄姐,我的父母、爺爺奶奶,原本都住在這棟洋房里。一家人其樂融融,日子過得很愜意。不得不說我有一個非常幸福的童年。
可是到了我五歲那年,家里突然發(fā)生了一些事。這些事最后改變了我的命運,讓我由一個富家少爺轉眼變成一個孤苦伶仃的棄兒。
我當時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記得有天我一覺醒來,發(fā)現全家人都不見了。我跑遍了整棟洋房內外,喊破了喉嚨,哭得烏天黑地,可就是找不到一個人。就連平時一直跟著我的小狗都不見了。過了好久,才看到家里的老傭人急匆匆推院門進入。
這個老傭人以后成了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倚靠。他保護著我,把我撫養(yǎng)成人。從他的嘴里我陸續(xù)知道那年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首先是我母親有個情人的秘密被發(fā)現,而且是在全家動身去美國定居的前兩天。母親堅決不承認,卻被父親一頓羞辱加拳打腳踢。當時我看到母親被打,跑上去緊緊抱住母親。母親抱著我大聲哭泣,眼淚滴在我仰起的臉上。而父親并不罷休,硬是把我從母親懷里拖走,然后繼續(xù)朝她噼里啪啦一頓毒打。母親羞憤之下跑出家門,從此杳無音訊。
隨后父親又發(fā)現我長得非常像那個被懷疑是我母親情人的男子,決定遺棄我這個野種。那天他的臉色因為羞憤而變得極其可怕,一口氣把我拖到門口,惡狠狠地將我推出大門。我重重跌在門外,孤立無援,唯有大聲哭泣。
這件事爺爺奶奶也感到氣憤,卻怎么也不忍遺棄我??墒菚r間緊迫,再因為父親的竭力阻撓,他們一時也沒有什么好辦法。最后他們留下一筆錢,委托一個在我家干了半輩子的老傭照顧我,順帶著看好房子。那個忠誠的老傭無兒無女,對我自然歡喜得不得了。我就在他的精心撫養(yǎng)下得以成年。
十歲不到那年,我見過一次離家出走的母親??赡莻€時候她已經瘋了。
我那天跟老傭趕了很遠的路,在一個郊區(qū)小鎮(zhèn)上,看到我母親披頭散發(fā),衣不遮體,趴在路邊等別人施舍。那個時候我渾身發(fā)顫,視力模糊,只感到有一股洶涌的力量在體內膨脹。我特別想跑過去見我娘親,帶她回家??墒抢蟼虿辉?,說這樣對我今后不利,而且這是我爺爺奶奶特地交代的。
那天我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前面那個是我娘親呀。我喜歡每晚聽她講故事,然后窩在她懷里睡覺。喜歡吃她烘烤的蛋糕果餅,也喜歡看她穿旗袍挽發(fā)髻的美麗模樣,以及看她那對明亮溫婉的大眼睛??墒乾F在她已經變成一個乞丐,一個精神病患者,我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老傭好不容易將我?guī)Щ丶遥⑶医o我講了好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情。他說自己活不了幾年,不想把真相帶到棺材里去,少爺你應該知道這些。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黑暗中我睜大眼睛,安靜地望著蚊帳頂,沒有哭泣,因為我已經哭得沒有力氣。從那天起,我便開始對全家人滋生了刻骨仇恨。他們把我娘親害成那樣,并且丟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而他們卻歡歡喜喜在美國享福。
老傭六十歲那年因哮喘在家里去世,我一個人守著他的尸體,哭暈了好幾次。沒有了他,我的整個世界就坍塌了。
這些年我跟老傭相依為命,基本上不跟外界接觸,因此他的死除了我沒人知道。老人沒有葬禮,也沒有人送葬惋惜痛哭。而我就偷偷把他葬在后花園一棵廣玉蘭樹下,這樣我覺得他一直在我身邊。以后這棵廣玉蘭長得枝繁葉茂。每當樹梢搖曳,沙沙作響,我就覺得這是老人在注視著我,朝我頷首微笑。
從此我開始孤身一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日子過得艱辛而絕望。我雖然已經成年,不缺鈔票,還有一幢大房子,可是卻游離于這個社會之外,內心空空蕩蕩,沒一點歸宿感。我感受不到一點點愛和被愛的體驗,沒有關懷和溫暖,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又不知道前途是怎么樣的。我心里除了思念老傭,以及我的娘親外,剩下的全是我對家人的刻骨痛恨。一直到我突然收到哥哥的來信。
我差點就要忘記哥哥長什么樣子了,盡管他的來信措辭誠懇、親切。整封信我只記住他說要回國找我,再續(xù)親情。這句話像一把刀子,狠狠捅進我的心窩。我們之間的親情已經斷裂了幾十年,說再續(xù)就能續(xù)起來的嗎?
不久哥哥果真回來了。見面那天他極盡熱情,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我做不到釋懷。
哥哥說,弟弟,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捉迷藏的事嗎?我這才想起他在來信中提到過這個事。顯然他是想以此喚醒我們的兄弟情義,融化我們之間的堅冰??上椰F在滿腦子都是別的念頭。
可是他始終對捉迷藏這個話題興致勃勃,還提議說要去看看那個地下室。那里曾經是我們兄弟的樂園,承載著很多美好記憶。我厭惡他這么說,可還是推辭不得,只好依著他。
地下室的石門已經朽壞,不過還算能夠開啟。哥哥看到顯露出來的地下室時,似乎非常欣喜。他貓腰鉆了進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積攢了幾十年的塵土。
我站在門外,注視著哥哥,腦海里翻騰的全是娘親披頭散發(fā)慘不忍睹的影子,以及這么多年來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的酸楚、悲涼和驚嚇。
這個時候哥哥玩得興起,大聲讓我把石門關起來,就好像當年我們捉迷藏時一樣。
我一個激靈。因為我知道這扇石門已經朽壞,沒有辦法從里面開啟。
哥哥還在里面催促讓我趕緊關門。我感覺體內迅速涌起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促使我馬上伸出手去,拉上了石門。
片刻,石門內隱隱傳來一陣拍打聲和叫喊聲。這聲音是那么的細微,那么的無助和絕望,一如當年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驚恐、絕望地呼喚著每一個家人的凄慘情景。
我站在石門外,突然熱淚盈眶。
哥哥,當年你為什么不試著說服大人,帶我一起離開?
哥哥,全家離開上海的那個早上,你為什么不叫醒我?我們本來就睡在一個房間里呀!
二
莫爭打開院門后,有個巡捕站在門外:“是莫爭先生嗎?”
“我是莫爭……”
“我是法租界巡捕房華人探長周鳳岐。是你打電話報警的對嗎?”周鳳岐打量著莫爭,自我介紹。
“是的。周探長請?!蹦獱庉p聲說著,側身把周鳳岐讓進大門。
“跟我說說情況吧。”院子很大,從院門走近洋房,需要蜿蜒穿過一片花園。花園有些荒蕪,但依舊透著一股氣派。
半路上周鳳岐邊走邊扭頭看著莫爭。這個面色白皙的男子在電話里聲稱他哥哥死在地下室,可眼下卻沒有一點點悲傷和慌張,有些特別。
莫爭把他帶進客廳。周鳳岐環(huán)視,暗暗感嘆:莫家花園名聲在外,神秘氣派,今天一睹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一個禮拜前我哥哥從美國回家后,行李都還沒解開,就離奇失蹤。今天我在地下室里面找到了他……”莫爭重新敘述了一遍。
“他死了?”周鳳岐追問。
“死了?!蹦獱幍穆曇艉蛻B(tài)度始終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哪怕是在說一些非常驚悚的話題。這種淡然、持重的貴族氣質,真不是一般人所具備。
有關莫家花園的主人,周鳳岐多少也聽說過一些。傳聞中他是個怪人,獨進獨出,一個人守著漂亮的莫家花園,活得像個隱士。現在看來并非虛言。
“你先帶我去看尸體吧?!敝茗P岐最后說。
莫爭帶著周鳳岐來到地下室門口。周鳳岐一眼看到有個人影倒在里面。他貓腰進入,初步看了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鳳岐蹲在地下室內,忍不住問。
“那天我哥哥回家以后,我們在客廳里說了一會話。因為他要住幾天,我就讓他坐會,我先去買些生活用品回來,否則去晚了店鋪要關門。等我回來后他就不見了。我里里外外找了個遍,最后還是沒找到他?!蹦獱幤届o地回憶。
“后來呢?你就這樣作罷了?”周鳳岐追問。
“他這樣不告而別,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就是想找,也沒去處呀。開始我以為他有事要辦,臨時出去一會,可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人。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一直等到今天。”莫爭娓娓道來,神色有了些悸動。
“那今天你是怎么發(fā)現尸體的?”
問到這個,莫家少爺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展開了:“我想想已經一個禮拜,哥哥還不出現,就有些擔心。于是就想起他回上海之前給我寫的信,讀了一遍,想找找是不是他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墒俏也]有在信中找到類似線索,倒是他提到的另外一件事,引起了我注意?!?/p>
“你指什么事?”周鳳岐對于莫家少爺喋喋不休的說話方式也只能忍了。
“哥哥在信中反復提及小時候我們倆一起捉迷藏的事。說他每次躲到地下室后,我就找不到他而只能哭鼻子。他問我那個地下室還在不在,這次回家后一定要重溫這份美好回憶。我看到這里,就想著他會不會在我回家前悄悄躲進地下室里去,然后看我能不能找到他。哥哥不像我,生性活躍,他是做得出這種事來的?!?/p>
周鳳岐暗暗吁了口氣,伸手接過書信,翻閱:“然后你就來地下室找了?”
“是的。我走近后發(fā)現石門有被動過的痕跡。而事實上自從我全家離開上海后,我就沒有靠近過這里,碰過這扇石門?!蹦獱幷f罷,神色黯然。
“現在看來你的猜測是對的,你哥哥的確是在跟你躲貓貓。那他怎么會死在里面的呢?”周鳳岐貓腰環(huán)視。
莫爭站在室門外面,蹲下身,拍了拍石門:“石門壞了,已經沒法從里面開啟。哥哥進去后就出不來了。”
周鳳岐驚訝,當即驗證了一遍。
千真萬確。石門內部的鐵質旋輪已經腐朽斷裂。石門碰上后就只能從外面開啟。
“這么厚實的石門。關在里面不管怎么叫喊,拍門,外面不可能聽到的?!蹦獱幾詈笤谑T上拍了拍,輕聲說。
周鳳岐聽到這里,抬頭緊盯著莫家少爺。莫少爺一如既往低垂著眼簾,平靜得讓周鳳岐有些自卑。
“莫先生,哥哥死了,你好像并不傷心?!敝茗P岐忍不住問。
“我這半輩子都是在傷心中泡大的,對傷心事早已經麻木了。”莫爭幽幽地說。
周鳳岐之前也聽說過莫爭的身世。仔細想想,覺得還算能夠理解。
“你說你是看了這封信以后,才猜測哥哥可能會躲在地下室里。請問你為什么會這么想?”周鳳岐追問。
莫爭抬起頭,目光悠遠,暗嘆一聲:“我是個被全家拋棄的人。這次哥哥回上海,也必定料到我對他會有抗拒心理。他反復提及我們小時候的溫馨趣事,想必只是為了喚醒我對家人、對兄弟情義的眷顧,消融我們之間的隔膜堅冰?!?/p>
周鳳岐想了想,覺得確實是這么回事。
“你哥哥突然回家,有什么重要事情嗎?”周鳳岐繼續(xù)問。
“有吧??墒撬裁炊歼€沒來得及說?!蹦獱庉p聲回答,“我估計他原本是想跟我玩一次捉迷藏的。如果我回家后去地下室找到了他,那么他或許就會大肆煽情,以此緩和我們之間的關系。如果我沒有去地下室找,那也不會有什么后果??上麤]料到石門已經損壞,而我也早把捉迷藏的事從記憶中抹去。一直到今天我重新讀了他的信后,才想起有必要到地下室去找找?!蹦獱幘従徴f道。
問到這里,周鳳岐已經大致了解事發(fā)經過。
三
整個一天周鳳岐帶人在莫家花園內外忙碌。他們運走了尸體,還借口調查需要,拿走了那封信,以及莫爭哥哥還沒來得及拆開的行李。
晚上莫爭躺在床上,回憶著白天發(fā)生的一切,仔細掂量整件事的每個細節(jié),估摸著自己有沒有留下破綻。
讓他覺得詫異的是,為什么哥哥明明一手拿著鋼筆,另一手拿著紙張,卻沒有寫下半個字?按理說他在被關進石門后,肯定能夠預料到這是遭了弟弟的暗算。換作是我,我一定會寫明是誰害我的。
可是哥哥卻沒有這么做。而且莫爭之前也已經仔細檢查過地下室內的每個角落,確認里面沒有任何形式的泄密信息。
可是從哥哥的死狀來看,他分明想在紙上寫些什么。只是不知怎的,什么也沒留下。哥哥他當時是怎么想的呢?
隨他怎么想的吧。反正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好多年前我就確認,只要有機會,我就要報復家人,出這口惡氣。我這么多年熬下來,如果沒點盼頭,早就自我了斷。哥哥這次自投羅網,也算是老天有眼。
就這樣莫爭胡思亂想著,慢慢就睡了過去。朦朧之間他夢見哥哥在地下室里呼吸急促,拼命敲打著石門,喊著弟弟開門弟弟開門。而自己則冷冷站在石門外面,緊握拳頭,漠然中透著一股殘忍。漸漸地哥哥的動作在變慢,變慢,最后無力地倒在地上……
莫爭大叫一聲坐起,冷汗盈盈。黑暗中他茫然四顧,突然覺得心底沉甸甸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個念頭從他心底泛起,令他瞬間有些顫栗:我殺了自己的親哥哥。
莫爭很驚訝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這不就是自己一直期盼的結局嗎?為什么它真實地擺在眼前時,自己又心神不寧呢?
莫爭苦苦思索,突然意識到:哥哥沒有在紙張上留下只言片語,泄露機密,是否是因為他看在兄弟情義的份上,有意放過自己呢?
這個念頭令他頓時就不安起來。
很有可能呀。
哥哥想必也一定了解自己的苦衷。他這次回來,也看不出有什么歹意。而他反復提及的兄弟情義,也很可能是真誠的,發(fā)自內心的。
可是自己卻親手害了他。
莫爭努力不讓自己朝這方面去想。他沖出房間,跑到浴室里沖了一把涼水澡。透徹的涼意還是無法驅散他內心的惶恐,反而令他有股灼心的疼。最后他只感到精疲力竭,唯有蜷縮在浴缸里,抱住腦袋,瑟瑟發(fā)抖。
第二天中午,周鳳岐再次敲開了莫爭家的院門。
“莫先生,你臉色不好?!敝茗P岐在客廳坐下,打量著莫少爺。
“昨晚沒睡好。”莫爭給周鳳岐泡了壺茶,實話實說。
“理解。畢竟是自己哥哥死了。請節(jié)哀?!敝茗P岐起身接過茶。
莫爭有些坐不住。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周探長,這件事你準備怎么處理?”
周鳳岐想了想:“我還有些看不明白的地方,正想請教莫先生?!?/p>
“別客氣。有話請說?!?/p>
“莫先生,你昨天說了你的猜測,我覺得挺有道理??墒墙涍^勘察后,我發(fā)現情況并非你所說的那樣?!敝茗P岐隨口說。
莫爭頓時有些緊張:怎么,已經被他察覺了么?這個巡捕目光銳利,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
“哦?此話怎講?”莫爭鎮(zhèn)靜。
“你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敝茗P岐輕聲說出。
莫爭馬上就忐忑起來,拿在手里的茶壺也差點脫手。
“被害?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關進去的?”莫爭這話一出,頓時有些后悔。他察覺自己有些慌亂。
周鳳岐注視了他片刻,搖搖頭:“他被人敲破了腦袋?!?/p>
莫爭驚訝。
周鳳岐拿出幾張照片:“你看,這是你哥哥受傷的部位。這是敲擊你哥哥腦袋的木棍?!?/p>
莫爭拿起照片端詳,這才發(fā)現哥哥后腦有一大片瘀血。在另一張?zhí)貙懻掌?,可以清楚地看到哥哥頭部的傷口。另外還有一張沾有血跡的木棍照片。
原來哥哥的頭部還被擊打過。當時自己進去檢查時,沒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發(fā)生,所以沒有細看哥哥頭部。再加上當時血液已經凝固,哥哥的頭發(fā)又長,昏暗中自己還真沒發(fā)現這一點。至于那個兇器,很明顯就是那張破舊的斷桌腿。那根斷腿當時還被莫爭踢到過,可他就是沒注意到上面的血跡。
那這就奇怪了。自己是眼看著哥哥一個人進去,然后才關死石門。那么是誰用木棍敲破哥哥腦袋的?他又是如何離開地下室的?地下室是個百分百的密室呀。
“莫爭先生,你在想什么?”周鳳岐打斷了莫爭的遐想。
“哦。我在想到底是誰傷害了哥哥。”莫爭搪塞,“周探長,你查出是什么人敲碎他腦袋了嗎?”
周鳳岐笑笑,點了點頭:“有點眉目了?!?/p>
“什么人?”莫爭緊張,又很好奇。
“這個事暫且放一放。我首先要解開另一個謎團。”周鳳岐似乎有意賣起了關子。對此莫爭無可奈何,并且突然變得有些焦躁起來。
可是周鳳岐卻反而點了支煙:“莫爭先生,有關你們莫家的傳聞,外面眾說紛紜,我個人對此也很好奇。你可不可以親口跟我說說,以正視聽?”
莫爭一愣。他這是想摸我底細呀。
“我倒很想聽聽外面都是怎么說我家的。”莫爭反手一擊,把皮球踢給周鳳岐。
周鳳岐似乎也沒在意,就把他所聽到的傳聞說了一遍。莫爭聽罷,覺得這些傳聞大同小異,也基本符合事實。
“差不多就是那樣吧?!蹦獱幾詈笳f。
周鳳岐點點頭:“哦。那樣說來,你全家對你真有些過分了?!?/p>
“小時候確實很艱難,后來也就習慣了。”莫爭小心翼翼,生怕說漏些什么。
“你恨你家人嗎?”周鳳岐又問。
“剛開始時有些,后來也就淡了。”莫爭不敢怠慢,小心翼翼。
“你真是這么想的?”周鳳岐笑笑。這種笑容在莫爭看來,未免有些深深的不確定。
“當然。你以為呢?”莫爭也不能含糊。
周鳳岐再次笑笑:“對了,你哥哥的信我讀了。他確實好幾次提到你們捉迷藏的趣事,以及那個地下室。這一點你沒有說謊?!?/p>
莫爭仔細掂量著他這句話,一時搞不清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說謊?周探長有話當面直說,別這樣拐彎抹角?!?/p>
“我一直是有話直說的呀。這些事你之前也跟我提到過,跟信里說的一模一樣?!?/p>
“你拿走那封信,本來就是不相信我的表現。”莫爭不屑。
周鳳岐望著莫爭,一如既往地笑笑:“抱歉,這是我的職業(yè)病。我就靠這吃飯哪。”
“對了,我哥哥的行李你什么時候還給我?”莫爭又說。
“哦,對對對,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行李我已經檢查過,待會我就讓助手把東西送來?!敝茗P岐一拍腦袋。
“你們怎么可以隨隨便便拿走別人東西?萬一我哥哥行李里有貴重物品呢?丟了誰負責?”莫爭對周鳳岐拿走行李一事,始終有些擔心。因為連他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總感覺這事有些失控了。
“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抱歉,莫爭先生。有些事你不必擔心,請相信我的職業(yè)操守?!敝茗P岐微笑著說。
“那你在里面找到有用的東西了嗎?”莫爭一直在擔心這個。
“里面確實有好些有趣的東西。至于是不是有用,那還不得而知?!敝茗P岐含蓄地說。
有趣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莫爭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四
第三天早上,霧氣很大。莫爭起床后走到窗戶跟前,無意間朝外張望,恰好看到有個人影正在朝他家院門的門樓上爬。他迅速從柜子里拿出獵槍,裝上子彈,沖到樓下。
走到跟前才發(fā)現那個人竟然是周鳳岐。
“周探長,你這是干什么?”莫爭拎著獵槍問。
周鳳岐蹲在門樓上看到獵槍,連忙解釋:“莫先生別誤會。我在檢查上面有沒有新鮮痕跡。”
說罷就下到地面。
“門樓有什么好檢查的?”莫爭問。
“我要確認一下,這幾天有沒有人偷偷摸進來過?!?/p>
兩人說著,再次回到客廳。
“我到現在還弄不明白,那個打破我哥哥腦袋的人到底是誰?”莫爭始終放不下這件事。
周鳳岐沉吟片刻:“現在不便公布?!?/p>
莫爭輕蔑:“周探長,你也有些裝模作樣?!?/p>
周鳳岐毫不在意:“不是我裝模作樣,實在是這件事非常蹊蹺。一般的思維,根本別想看穿?!?/p>
“看穿?周探長你到底什么意思?你這么說好像我給你設置了迷障似的。”莫爭有些沉不住氣了。
果然周鳳岐聞聽之后,抬頭注視著莫家少爺,目光里透著一股驚異。
莫爭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喝了口茶,掩飾。
“事發(fā)的時候,整個莫家花園里只有你們兄弟倆,對吧?”周鳳岐再次開口。
“沒錯。”
“嗯。所以如果真有迷障的話,不是你設置的,那就多半是你哥哥設置的。這件事很怪異呀?!敝茗P岐盯著莫爭,緩緩說道。
莫爭聽到這里,不免忐忑:這件事的確怪異。家里除了我以外,再沒別的人。到底是誰跑進地下室去行兇,然后又無聲無息離開呢?而且我哥哥又設置了什么迷障?
“我聽不明白你的話?!蹦獱幰苫?。
“我的意思是說,傷害你哥哥的人,不是你,就是你哥哥自己,不太可能會有第三個人。因為整個莫家花園當時只有你們倆?!敝茗P岐目光炯炯。
“一派胡言。”莫爭怒,“我怎會傷害哥哥?”
“反正不是你就是你哥哥?!敝茗P岐道。
“你的意思是說,我哥哥被關進地下室后,自己敲破了自己腦袋?”莫爭問。
“或許吧。我還是先說說另一處蹊蹺?!?/p>
說罷周鳳岐又把一些照片攤在桌上:“莫先生你看,這是我們在現場拍到的照片。當時你哥哥右手捏著一支擰開了筆帽的鋼筆,左手里捏著一張紙。這個姿勢,這個現場,令我非常納悶。我不明白你哥哥為什么不在紙上記錄一點什么?比如整件事的過程,或者是誰傷害了他……這對他只是舉手之勞,而且也十分必要的呀?!?/p>
莫爭聽罷,一陣難過。哥哥這個舉動,現在看來百分百是準備放過自己?;蛟S他一開始想把真相寫下來,可是后來念及手足情義,就毅然放棄了。哥哥呀,兄弟有些后悔了。你這次回家,看來是真心誠意的,可是我卻親手把你害死了。
莫爭難過。一股塵封已久的溫馨感受,猶如一支點燃了的清香,慢慢在他的胸腔里彌漫開來,令他陶醉,融化了他內心的冷漠和隔閡。同時另有一股深深的歉疚涌起,多種滋味相互混合,讓莫爭百般糾結,撓心蝕骨。
“等等……我有個想法?!敝茗P岐突然一拍腦袋,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了?”莫爭輕聲問。
周鳳岐沉默了一會,苦思冥想。莫爭安靜地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沉默。
“我捋了一下,你哥哥之所以沒在紙上留下一丁點信息,原因無非有幾點:第一是你哥哥根本沒有看到兇手。但綜合分析這種可能性幾乎沒有。第二是不知道兇手的名字。但他可以留些別的信息,比如男女,年齡身高等……”
“有可能吧?!背弥茗P岐中斷分析的當口,莫爭插了一句。
“可是,我更傾向于另外一種可能性。”周鳳岐邊思考邊說,“當時你哥哥顯然已經準備在紙上寫些什么,可是最后卻什么也沒寫。我分析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覺得即便寫下來也沒有用!”
莫爭并沒有聽明白。可是他也沒有追問,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周鳳岐揭曉謎底。他倒要看看,這個巡捕會怎么看這件事。
“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分析?”周鳳岐望著莫爭,不懷好意。
“你為什么要這樣分析?”莫爭沒含糊,抬頭跟他對視。
周鳳岐逼視著莫爭,目光銳利。莫爭頑強抵抗著對方這股氣勢,努力鎮(zhèn)靜自己,可總有些力不從心。
“我覺得害死你哥哥的,就是你?!敝茗P岐緩緩說出。
莫爭內心一顫,冷笑:“荒謬?!?/p>
“我周鳳岐探案,沒有把握是不會亂說話的??上闩c世隔絕,想必也沒聽說過我這個人?!敝茗P岐也不客氣。制服罪犯不僅僅依靠證據,氣勢上首先要擊潰對手。
“至少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很奇怪你這份自信是打哪來的?!蹦獱幉恍肌?/p>
“我的自信,來自于你哥哥給我的提示。”周鳳岐沉吟道。
“我哥哥?他怎么提示你的?”莫爭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他覺得這個巡捕很可能是在虛張聲勢。
五
“你哥哥手頭有筆有紙,可卻沒有寫下任何東西。這個舉動本身就是他給我的一種提示,也是他留下的最為奇特的信息和證據。我推測他當時一定意識到了,自己不管寫下什么,都會被兇手發(fā)現。而一旦被兇手發(fā)現,他寫得再多再詳細也沒有任何作用。所以他選擇了什么也不留下?!敝茗P岐緩緩說出。
莫爭一愣,仔細掂量了片刻,突然發(fā)笑:“笑話。我哥哥憑什么會這么想?他無法預料他死后會發(fā)生些什么。”
“對。你這話說到了問題的關鍵。我覺得你哥哥完全預料到他死后會發(fā)生些什么。比如,誰會第一個發(fā)現他的尸體?”周鳳岐單刀直入。
莫爭一怔。
“地下室在莫家花園里,而整個莫家花園只有你一個人。你說你哥哥的尸體會被誰第一個發(fā)現?”周鳳岐步步緊逼。
莫爭的呼吸有些凌亂起來。
“毫無疑問。第一個發(fā)現尸體的,肯定會是你?!敝茗P岐抬手直指莫爭,“而這一點,你哥哥同樣很清楚。所以他沒有,也不能在紙上寫明任何信息。因為即便寫了,也會被你毀掉。因為你就是殺害他的兇手,莫爭先生?!?/p>
這個推論令莫爭非常吃驚和驚恐。吃驚的是,他一直以為哥哥沒有寫下任何信息是因為哥哥想放過自己??墒沁@個巡捕的推論卻另辟蹊徑,讓這件事有了另一種可能。而驚恐的是,這個巡捕這么快就看穿了真相。
莫爭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他唯有努力鎮(zhèn)靜:“瞎說,我哥哥當時已經受傷,他或許想寫,可是已經支撐不住,只好放棄了呢?”
“不!”周鳳岐大聲否認,“這一點你哥哥已經給足了信息。他死后右手握著一支擰開了筆帽的鋼筆。可是我注意到他把筆帽擰下來以后,反套在鋼筆尾部。這種動作我們經常會做,看似平常,可是放在你哥哥身上,卻意味深長。這分明是你哥哥在告訴我,他當時狀態(tài)很好,可以從容不迫地做任何事。假設他當時已經奄奄一息,就算勉強擰開鋼筆,肯定首先挑重要的事做,而不會費力去做那種多余動作。而且我注意到他還用鋼筆在紙上畫了很多圈圈。這也是在告訴我同樣的暗示:他不是沒有能力留下信息,而是不想?!?/p>
莫爭驚駭。扶住椅子靠背,慢慢坐下。
“我檢查過你家大門的門樓頂部,沒發(fā)現任何新鮮攀爬過的痕跡。花園四周的竹籬笆也沒有任何因有人翻越而造成的損壞?;▓@里松軟的泥土上也沒有陌生腳印??梢钥隙ㄔ诎赴l(fā)時間段,莫家花園里只有你一個人。那么你哥哥的死,不是意外,就是你加害的?!?/p>
“我怎么會加害我哥哥?”莫爭抗拒。
周鳳岐笑笑,拿起那封信:“從你哥哥的來信內容,以及你們莫家的過往中不難判斷,你對你的家人積怨深重。你恨他們拋棄了你,還害死了你母親。所以你完全具備犯罪動機?!?/p>
莫爭聽到這些話,嘴唇不由自主開始顫動。一股無以言表的痛楚涌上心頭,令他頓時失控,潸然淚下。幾十年來的委屈和郁憤,實在過于沉重,莫爭根本無力承受。這也令他一下放棄了抵抗。
周鳳岐站在一邊,安靜看著莫家少爺流淚。隨后輕聲說道:“所以事實就是你出于報復,害死了你哥哥。而你哥哥不得已采取巧妙方式,瞞過你的眼睛,把真相傳遞了出來?!?/p>
莫爭呆立著,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哥哥有意放過我這一次??磥硎俏易宰鞫嗲榱??!?/p>
言罷,莫爭垂下眼簾,一臉黯然,瑟瑟落淚。
周鳳岐聽清莫爭嘀咕,細細體味之下,竟然對莫家少爺有了些同情。
“周探長,那我哥哥的傷口是怎么回事?”莫爭恍惚。
“也是你哥哥自己造成的。他掰斷了舊桌腿,朝自己頭上猛敲了幾下。”周鳳岐輕聲說。
“為什么呀?”莫爭驚訝。
“如果沒有這個傷疤,整件事就真的會被當成一次意外,就如你主訴的那樣。而一旦在他頭上發(fā)現傷口,那么這就是一起傷害案,而我也就此斷定你在撒謊。你哥哥必須給我們留下他殺的跡象,才能引起我們注意,才不至于忽視他的那些隱形證據?!敝茗P岐解釋。
莫爭想了想,黯然閉上眼睛。
“你為什么一定要報案呢?悄悄把尸體埋在花園里,同樣神不知鬼不覺?!敝茗P岐又問。
莫爭搖搖頭:“哥哥此行興師動眾,一定還有人知情,藏不住事。而且我也不想留他在莫家花園,我嫌棄他,我的家人全都死了?!?/p>
周鳳岐感嘆,拿出一封信:“你們這一家子,真是太悲劇了。給,這是我在你哥哥行李中找到的,是你父親寫給你的信。很抱歉我已經看過一遍?!?/p>
莫爭驚訝地接過。
“你爺爺奶奶都已謝世。二老臨終唯一的囑托,便是要家人回上海找到你,帶你去美國。這次他們也查實了,所謂你母親當年有個情人一說,純屬誤會。而你父親眼下身染重病,已經不久人世。彌留之際委托你哥哥回上海找你,希望獲得你原諒,然后去美國團聚??上а剑愀绺邕€沒來得及把這事告訴你,你就……”
還沒等周鳳岐說完,莫爭捧著信紙,兩腿一軟,慢慢跪倒在地,蜷縮得像個嬰兒。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