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辰希
今天,當我們提到巴西,與炫目的桑巴足球、明麗的里約海灘齊名的是貧民窟層出不窮的毒品交易、黑幫槍戰(zhàn),腐敗警察與犯罪分子間的暴力升級。魯本·豐塞卡(Rubem Fonseca)正是這樣一個巴西的描繪者。
魯本·豐塞卡1925年出生于里約熱內(nèi)盧,年輕時就讀于前巴西大學法學院,后從事警察行業(yè)多年,在警校專長于心理學研究。得益于早年經(jīng)歷,豐塞卡的小說多以直白、干枯的敘事語言表現(xiàn)巴西城市生活中“暴力”的存在,其獨特的寫作風格,在出版之初惹來了極大的爭議,但終于在2003年為豐塞卡帶來了葡語文學的最高榮譽“卡蒙斯獎”。
魯本·豐塞卡一生創(chuàng)作類型多樣,包含短篇小說、長篇小說、電影劇本等,其中最以短篇小說見長。誠如巴西詩人、批評家卡洛斯·內(nèi)加爾(Carlos Nejar)的觀察,豐塞卡的熱情(pathos)更多傾注于短篇小說的寫作,“因為這是一個簡潔、直接的靈魂,在長篇小說的拖沓中難免生厭……短篇小說是智慧的極限”。
魯本·豐塞卡主要寫作背景是巴西從1968年《第五制度法案》出臺到1979年軍政府開啟民主化進程,這時期的巴西,一方面,以“安全與發(fā)展”為指導思想的軍人政權利用威權統(tǒng)治創(chuàng)造了所謂的巴西奇跡,1968-1973年間實現(xiàn)了每年11.2%的經(jīng)濟增長;另一方面,社會財富分配嚴重不均的現(xiàn)象貫穿了軍政權時期的始終,拋棄公平的經(jīng)濟發(fā)展在巴西社會中撕開了至今仍未愈合的裂痕。
這段政治現(xiàn)實最緊張、最黑暗、最恐怖的時期,豐塞卡出版了兩本后來成為其代表作的短篇小說集:《新年快樂》與《索取者》,收錄其中的同名短篇小說就展現(xiàn)豐塞卡筆下的暴力巴西而言最具代表性。兩個故事都以極端兇殘、冷漠的暴力犯罪為核心,主人公皆來自生活絕望的社會底層,他們雖不屬于巴西龐大的文盲人口,但現(xiàn)實卻無情地把他們排擠到了社會邊緣,于是暴力不僅是他們滿足生存需求的必要手段,更成為了他們抵抗邊緣化的無聲語言。在豐塞卡的大多數(shù)敘事中,暴力是這些社會邊緣人唯一可以輕松獲得并自由使用的武器與資源,恰如迪歐尼西奧·達·席爾瓦(Deonísio da Silva)所言:“除了邊緣性,他們一無所有,這就是暴力之路?!?/p>
這些作品中,豐塞卡不僅運用極具沖擊力的語言讓讀者領略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現(xiàn)場,并且努力還原出施暴者扭曲、不堪的日常生活。例如,在小說《新年快樂》中,殺虐上演前,故事先從幾個“主犯”的生活環(huán)境寫起:邊遠貧困的街區(qū),破舊污穢的樓道,臭氣熏天的房間,食不果腹的日子……當幾位主角從這樣的境遇里走出,扛著槍走上街頭,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雖駭人聽聞,卻也盡在情理之中:闖入一場新年派對,搶劫珠寶,胡吃海喝,強暴婦女,甚至打光好幾發(fā)子彈只為看看能不能把人粘在墻上。比描述這一切暴行更有力的,是作者對施暴者心理的準確把握和直白表達。《新年快樂》中,當遭到打劫的上流社會中有人試圖安撫暴徒情緒,讓他們隨便吃隨便搶,只要不傷人,這卻激起了劫匪心中更大的不平與憤怒:貧窮、饑餓與性壓抑讓這些絕望的動物必然訴諸暴力,然而報復的快感也不過一時的泡影。在一個貧富懸殊、民怨沸騰的社會里,當實現(xiàn)公平的一切出口都被堵死,底層與邊緣訴諸暴力則不再是為了搶奪,而是一種絕望的抗議,一種被排擠、踩踏到絕境時不計后果的反擊。
豐塞卡似乎對自己的小說在讀者中激起的反響與爭議早有預見,在選集《新年快樂》的末尾,作者為自己安排了一場虛擬的“采訪”,對于情色、暴力、審查等出版后可能面對的話題給出了正面的回應?!靶≌f”中的采訪者問作者,是否視自己為一個黃色作家,作者直接回答道:“是的,我的書里滿是沒有牙的窮苦人?!钡拇_,“沒有牙的人”在豐塞卡的故事里,既是具體的小說人物,也是一整個社會階層的隱喻。在《新年快樂》與《索取者》中,故事的主角癩子和“索取者”都“碰巧”沒牙齒。 那為什么說是無牙者的黃色文學呢?因為豐塞卡試圖在最后這一篇自白中重新定義“色情”。世界各地的兒童都聽過這樣一個童話:約翰和瑪麗被狠心的父母丟在森林里讓狼吃掉,但聰明的他們一路留下記號,找回了家,最終又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豐塞卡說,這才是真正的“色情”(pornografia),“因為這個故事里充滿了下流、欺詐、可恥、猥褻、魯莽、骯臟和卑鄙”。判定一篇作品是否黃色下流不應以是否使用“臟話”為標準,因為一個喪失體面卻依然禁忌重重的社會雖藏污納垢,卻在語言上虛偽地避免著某些字眼。
語含機鋒、話里藏刀的豐塞卡,顯然是試圖在內(nèi)容與語言的兩重層面挑戰(zhàn)與顛覆權力者設下的藩籬。帶著語不荒誕死不休的勁頭,在選集《新年快樂》“滿紙荒唐言”的末尾,作者至此終于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