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瑤
序
他馭馬在長街疾馳而過,衣袂被風刮起飄在身后,沿途撞翻了幾個攤位,差點撞倒幾個行人。
馬長嘶一聲,他在莫府門前翻身下馬,急匆匆地沖了進去。
莫府上下早已一片混亂,他穿過正廳,徑直推門闖入后院的房間。
“道之,你終于來了!快勸勸靜姝這孩子,她……”婦人抱著靜姝,邊抹淚邊同他講話。
溫道之目光落在靜姝脖子上那道可怖的青紫色勒痕上,心中微微一疼,慢慢地走到她身邊。
“溫叔叔?!膘o姝臉上一片死灰,聲音嘶啞,“千山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他的心狠狠一抽,脫口而出道:“他沒有……”
“靜姝?”門外的聲音恰好打斷他的話。
他駭然回頭,發(fā)現身后正站著本來早該死去的李千山。李千山并沒有死,只是頭部受傷,用白布裹了一圈。
他不禁全身微微一晃,向后退了一步。
靜姝身形搖晃地越過他直直撲到李千山懷里,難以置信道:“太好了!你醒過來了!”
微風吹開窗牖,櫻花順著風飄進來,恰好有幾片花瓣飛過擁抱的二人頭頂,打在他衣擺上,然后慢慢地順著衣襟落到他腳邊。
他靜靜地看著,忽然就明白過來:這一生,他再也得不到她了。
一
靜姝五歲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將來要嫁的夫君是李家唯一的嫡子李千山。
她父親早逝,莫家早已沒落成小門小戶,不過靠著母親嫁妝里的幾畝良田和父親生前的至交好友溫道之接濟勉強過日子,李家卻經過幾年經營成了晉州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莫母原本擔心李家會嫌棄這門親事,但沒想到李家不愧為詩書之家,不但逢年過節(jié)送禮過來,還下帖子表示今年乞巧節(jié)要送七歲的李千山過來一同樂樂。
靜姝知道之后便悄悄繡了一個荷包,莫母瞅著荷包上歪歪扭扭的竹子哭笑不得,但也并沒有戳破。
誰知,乞巧節(jié)那天,第一個上門的卻不是李千山,而是溫道之。
“溫叔叔——”靜姝小步跑過去。
溫道之全身透著一種儒雅,他一只手拿著禮物,另一只手輕巧地將她抱起來,雙眸帶著溫柔而寵溺的笑意:“靜姝最近在家里做什么呀?淘氣了沒有?”
聽他這么問,往日對著他活潑的靜姝卻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莫母走出來,道:“道之,你快把她放下來,別慣著她了。哎呀,怎么又帶了這些東西過來?”
“不過是些小玩意兒?!睖氐乐畬㈧o姝放下來,將手里的東西遞給她,“拆開看看是什么!”
靜姝打開一看,見是從西洋傳進來的八音盒,中間還有兩個小人跳舞,頓時開心不已。
溫道之看她一臉滿足的模樣,不禁微微一笑,逗她道:“有沒有禮物給溫叔叔呀?”
靜姝小嘴一噘,手往懷里探了探,最后還是搖頭,小聲道:“沒有……”
溫道之摸著她的小腦袋說沒關系,而后就看到七歲的李千山走了進來。
他有一剎那的恍惚,看到靜姝和李千山互相見了禮,兩個人臉上都有胭脂般的紅暈。
李千山臨走的時候,靜姝悄悄從懷里扯出一個荷包,慌慌張張地塞到李千山懷里,卻恰好被莫母撞見。
“怪不得你溫叔叔跟你要禮物的時候你說沒有,原來這禮物是給你未來夫君的呀!”莫母笑吟吟地打趣道。
兩個小人兒的臉唰地都紅了。
送走李千山已是黃昏,夕陽將溫道之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站在庭院里顯得十分孤寂。靜姝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溫叔叔,等我練好女工,我再送一個荷包給你?!?/p>
他低頭望著她滿是內疚之色的小臉,含笑道:“那溫叔叔等著。”
莫母讓奶媽把靜姝帶下去,而后對他道:“我看你今日一天都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恢復如常,溫和道:“都是生意上的事情,嫂子不用擔心我。”
二
不知不覺靜姝已經長到十四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自那年乞巧節(jié)之后,李千山便成了莫府的??停洺o靜姝帶一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
只是,漸漸地,李千山越來越多地在靜姝嘴里聽到“溫叔叔”這三個字——
她的名字是溫叔叔給起的;溫叔叔是她父親的舊識,自父親死后就盡心盡力照看她們母女二人;溫叔叔最疼她,小時候母親打她的時候,只要溫叔叔在,她就會躲在溫叔叔懷里;溫叔叔又給她帶了西洋傳進來的新奇玩意兒;她幾乎什么都會跟溫叔叔說……
“溫叔叔”這三個字仿佛魔咒一般,李千山只要一聽到,便會覺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但是,溫道之那個人李千山見過,他已經是快要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把他跟靜姝聯系在一起簡直是對靜姝的褻瀆。
他強忍著對“溫叔叔”這三個字的妒火,卻終于有一次徹底爆發(fā)。
那天,李千山如常去尋靜姝,卻看到她正在繡一個精巧的荷包,顏色沉穩(wěn)而內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之感。
靜姝如往常一般大大咧咧地說:“這是給溫叔叔繡的?!?/p>
他當時便沉了臉。靜姝摸不清他為何不高興,便拉著他去她房中看之前他送的繡球花。
那是他第一次進靜姝的閨房??茨桥枥C球花開得正盛,他心情終于緩和了下來。突然,他又看到靜姝房中大大小小擺滿了溫道之送的東西——西洋的望遠鏡、八音盒、梳妝鏡……
他終于按捺不住,驀地將那八音盒扔到地上,語氣冰冷地問她:“這些年我送你的東西呢?”
看靜姝一怔,他抬腳便走,氣沖沖地回了家。
三
李千山回家待了三四天,氣慢慢消了。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分,就想著去給靜姝賠罪,誰知他還沒來得及去,莫家便派嬤嬤傳來消息,說靜姝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腦袋。
他嚇得飯都來不及吃便趕了過去,趕到時,靜姝剛吃了藥睡著了,在屋子里守著的是靜姝的母親,還有——溫道之。
溫道之站在窗牖邊低著頭,目光卻落在靜姝身上。
李千山稍微見了個禮,語氣不善道:“就算你是靜姝的長輩,也沒有進靜姝閨房的道理吧?”
莫母微微一驚,正要說話,溫道之卻對她打了個出去的手勢,而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溫道之一離開,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恰好落在靜姝身上,身旁的嬤嬤立刻將床幔放了下來。見狀,李千山心里驚疑不定——他方才是在替靜姝擋著陽光?
“是我失了禮數。”他們都來到院內,溫道之語氣淡淡的,“我憂心靜姝的傷,一時不察,還請李小公子不要見怪?!?/p>
李千山始終覺得他對靜姝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情愫,或許是靜姝平日里提到他的次數太多了。
莫母尷尬道:“都是我不好。道之是看著靜姝長大的,這才沒避諱。”
李千山不好再說什么,對著溫道之行了個禮,道:“這些年多謝溫叔叔照顧靜姝和伯母了?!?/p>
他以未婚夫的身份挑釁,卻不想溫道之只是輕笑出聲來:“好說?!?/p>
他看莫母也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吃醋太過,一時也紅了臉,便告辭逃了出去。
誰知,他走到半路卻摸到袖中本要留給靜姝的金瘡藥,便又折了回去。他輕輕來到靜姝房門口,正要推門而入時,卻恰好透過門縫看到溫道之坐在靜姝床邊,愛憐地將靜姝的手放到自己臉上。
他內心的怒意仿佛決堤的洪水一般涌出,他砰地推開門。
溫道之回過頭來,平靜地望著他。
“你放開她!”李千山幾乎是怒吼道,而后一拳打向溫道之。溫道之反手將他提出去,一下子將他扔到一棵樹上。
“你渾蛋!”李千山喝道,“她那么相信你,你對她竟然有這種腌臜的心思!”
溫道之伸手提起他的衣襟,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那是一雙可以勾魂攝魄的眸子,有驚人的熟悉感和陌生感一并涌來。那一瞬間,李千山幾乎懷疑他會殺了自己。
然而剎那間,溫道之緩緩松開了手,淡然道:“李小公子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都看到了,你——”
“你看錯了?!?/p>
溫道之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逝。
“你要是敢壞她的名聲,我要你的命?!彼魺o其事地理了理衣服,“何況,不會有人信你的?!?/p>
四
李千山過幾日再來看靜姝時,靜姝已經大好,渾然不知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只是打開一個箱子,討好地說:“你送的東西都在里頭了,我……我只是舍不得拿出來?!?/p>
他心頭一暖,慢慢抱住她,卻忍不住說:“你那個阿叔……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離他遠一點?!?/p>
靜姝急道:“你在說什么呀?”
溫道之沒有說錯,不會有人相信他的。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換了話題:“以后,我們之間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訴旁人?溫叔叔也不行?!?/p>
聞言,靜姝臉色一紅。
他從懷里拿出一方絹帕,上面早已題了幾句詞——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他悄悄說:“像這樣的詞,就不能告訴他?!?/p>
這分明是當年李后主與周后偷偷幽會時寫的詞,他竟寫出來遞給她,還蓋上了他的私章——秋陵公子。
靜姝立刻將這絹帕揣入懷中,嗔道:“以后不許亂給我這些東西……”
他微微一笑:“好?!庇稚焓謱⑺龜堅趹牙铮耙院笪視煤帽Wo你?!?/p>
由于靜姝就要及笄了,李家很快送來了聘禮,兩家商定一年后成親。
同時,李千山暗地里派人調查溫道之。李千山發(fā)現此人為人低調,經商手段十分老辣,幾乎可算是白手起家,如今已經在晉州連開了三家酒樓。他還有幾間雜貨鋪子,里面有市面上很少見的西洋玩意兒,利潤十分可觀。甚至,李千山的父親同他都是好友。
只是有一件事十分奇怪,他已年近四十卻未娶妻,這更讓李千山覺得他對靜姝有那份心思。
“簡直無恥!”他低聲咒罵里一句,而后吩咐小廝寸步不離地跟著溫道之。
他跟靜姝婚期已定,他卻總是惴惴不安,擔心溫道之會不會生出什么事端。
果然,有天小廝來稟告,說溫道之要跟靜姝母女踏青。
他立刻趕過去,裝作不經意撞見的模樣:“不如帶我一起吧?”
他看溫道之想跟靜姝母女坐一輛馬車,就搶先一步坐上去:“不好意思,車里地方小,不夠再坐一個人了?!?/p>
溫道之平靜道:“那我騎馬吧?!?/p>
李千山卻在他的聲音里聽到幾分緊張。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李千山卻顧不得欣賞春光,只是在馬車里同靜姝母女逗笑。
驀然間,溫道之掀開車簾一把扯住靜姝,李千山驚道:“你干什么?!”
此時,馬忽地長嘶一聲,而后馬車開始快速向前沖去。
溫道之一下子將靜姝拉到馬背上,而后快速將她放下,沉聲道:“在這里等我?!?/p>
他策馬追上馬車,對車內的人伸手:“抓住我!”
李千山將莫母送了出去,溫道之接住莫母將她放下,再次追上馬車時,前方已是一處不深不淺的溝壑。
李千山在馬車內搖搖晃晃,風吹起車簾時恰好看到了前方的溝壑,不覺一驚。他側頭看到溫道之追上馬車,雖然溫道之對他伸出了手,但中間總有一段距離,讓他抓不住。
李千山撞上他平靜無波的雙眼,不覺全身發(fā)冷,脫口而出:“你要殺我?”
他驚駭道:“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
話音剛落,馬車便落入溝壑,李千山也不省人事。
五
他仿佛做了極長的一個夢,渾身都是倦意,醒來時便聽到小廝推門而入稟告道:“生了,生了!莫家生了一個大姑娘!”
“莫家?”李千山一驚,慌忙起身,“哪個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