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朱季海是章太炎先生的關門弟子、章王學派的嫡系傳人。解放后他不肯到高校任教,說是不習慣受各種管轄。朱季海曾寄一短文給《中國語文》雜志,久不見音信,問及責任編輯,答:“這不像論文?!彼苌鷼?,責問道:“我的文章說得有無道理?”后經(jīng)主編呂叔湘先生過問,文章在《中國語文》刊出。
學術研究的文章須言之有理,持之有據(jù),見解獨到,不在有無“論文”的架勢,更不在長短。國學大師黃侃,學問博大精深。他自謂五十歲內不著書,遺留的手稿均為札記之類,而無洋洋灑灑之論文;學富五車的錢鐘書,所著《管錐編》《談藝錄》均為短章而非長篇,卻被學界譽為“文化昆侖”。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格言包含著通俗的人生哲理。然而,孔子之言語雋永典雅,孟子之言語論辯滔滔,絕非孔子無話可說,更非孟子思想之豐富勝孔子一籌。韓非子言語犀利明快,莊子行文洋洋恣肆,并非二人之見識有深淺之分??酌锨f韓的不同文風,展現(xiàn)的是不同的個性。話語之長短,有時并非因為有話或無話可說。
史學泰斗陳寅恪先生,著書立說有條原則:別人說過的不說,過去說過的不再說。晚年雙目失明后著《柳如是別傳》,他以一代名妓的身世飄零寫時代變遷之興亡感懷,凡八十萬言。資料之翔實,立論之精要,令人嘆為觀止??梢姡f或不說,或長或短,只在恰當與否,如蘇東坡所言,“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老子《道德經(jīng)》五千言,玄之又玄,說盡宇宙人生。馬克思《資本論》為百萬言之皇皇巨著,由人們普通常見之商品入手,揭示經(jīng)濟運行的規(guī)律,論斷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前景。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在于它的創(chuàng)新——言人之所未言,見人之所未見。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是一本著作,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一篇論文,但都將人類的認知水平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時代,這與話語之長短或多少無關。
所有創(chuàng)新皆個性鮮明,有獨到見解,有獨特建樹,絕非人云亦云。鄭板橋論藝術,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徐悲鴻談作畫,自稱“獨持偏見,一意孤行”。言為心聲,這是藝術的個性。無個性,則無創(chuàng)新;流于一般,便無所謂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首先是一種觀念,語言是思想的直接體現(xiàn)。邏輯混亂、詞不達意或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這種人必然見識平庸,無創(chuàng)新之可能。
個性須有內涵,創(chuàng)新須有價值;有實事求是之意,無嘩眾取寵之心。否則,都將流于怪誕或折騰。前年,有官員策劃制作了一大鍋數(shù)十噸的揚州炒飯,以此申報吉尼斯紀錄,結果成為笑柄。領導同志最讓人詬病的便是,自稱只說三句,結果三十分鐘還沒有把三句話說完。這大概屬于另一種“無話則長”,毛澤東同志稱之為“懶婆娘的裹腳布,又長又臭”。
江蘇省今年高考作文題為:“俗話說,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有人卻說,有話則短,無話則長——別人已說的我不必再說,別人無話可說處我也許有話要說。有時這是個性的彰顯,有時則是創(chuàng)新意識的閃現(xiàn)?!憋@然,在同一語境中,俗話所說的“有話”“無話”與“有人卻說”的“有話”“無話”,有不同的對象與含義,不在同一個邏輯層面上。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是自然之理;“有話則短,無話則長”則類若抬杠。如此仿詞,刻意而為,異趣為高,多少顯得有些生硬。況且,話語之長短與個性或創(chuàng)新并無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人類的科學與文化創(chuàng)新都是一種繼承與超越,即馮友蘭先生所說的“接著講”和“照著講”,它是基于問題意識的探索求真,而不是強詞奪理地故作驚人之論。
創(chuàng)新是社會的實踐,而非言語的思辨。毛澤東同志為女兒取名李敏、李訥,含有敏于行而訥于言之意。實踐出真知,人品貴自然,話語之價值不在長短,最好文章是恰當。當下語文教育非常強調語用學,這的確很有必要,但語用的情境性、表達的靈活性與語義、邏輯的規(guī)定性需和諧統(tǒng)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