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穗

那時候，我八歲。天天跟在爺爺?shù)纳砗笞叽宕?，或者去?zhèn)上趕集。爺爺顫悠悠地挑著他的擔子，而我則用稚氣的童聲大聲吆喝：“糖人！吹糖人啦！”

爺爺吹糖人的手藝可厲害了，他有許多自己制作的神秘道具，那些甜蜜的糖漿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被爺爺緩緩地倒進里面。然后他又用一只竹簽攪一攪，再像變戲法那樣，輕輕地吹幾口氣，一只活生生的小猴子便爬上了竿。接著爺爺靈巧的手又一轉(zhuǎn)動，吹幾口氣，一只小老鼠又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那些甜蜜的糖人，既是糖果又是玩具，吸引了無數(shù)大人和孩子的心。

那一次跟爺爺去趕集，是個炎熱的夏日。集散后，爺爺捏著一把皺巴巴的零錢，用粗大的手摸摸我的小辮：“石榴，想要啥，爺爺給你買去！”

柳蔭里，知了聲此起彼伏，太陽大得如一只斗笠，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吆喝了半天，嘴里早已干渴難耐。

路邊賣冰棍的小攤十分吸引人。那白色的泡沫箱子上蓋著棉被，里面便是一根根冰涼甜蜜的冰棍，吮上一口，一定會涼快到心里呢！

爺爺見我緊緊地瞅著那冰棍攤，便從衣兜里掏出錢來，遞給我：“買根冰棍去吧，孩子！”

我接過了錢，卻搖了搖頭。

“不！”我的眼睛里開始閃出小火苗，“我不吃冰棍！我要省下錢來買書！”

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學，大字不識幾個，但我卻開始展露自己的天性，就是喜歡書。我喜歡聞書中那油墨的香味，喜歡它們拿在手里時那種感覺，仿佛全世界的珍寶都藏匿在那些合起來的書頁里。尤其是一本嶄新的書，翻動起來“嘩啦啦”地扇出風來，就像唱著動聽的歌那般。

“好！好！”爺爺笑呵呵地挑起擔子，“我家石榴就是有出息！”

爺爺帶著我朝鎮(zhèn)上唯一 一 家小書店走去。陽光烤著我的臉，但我的心卻更熱，怦怦地跳著，想象著一本新書捧在手里的感覺。

夏日的午后，門窗都朝北的小書店里，光線幽暗。我覺得這里神秘極了。

書店店面很小，只有一排陳舊的書架，稀稀拉拉地擺放著一些書。那時候的農(nóng)村，書籍既是奢侈品又是廢品。除了連環(huán)畫、工具書、過期的報紙，再也找不到幾本像樣的讀物。

我在柜臺前徘徊著，一本一本地仔細瀏覽著。那些書的封皮大多灰撲撲的，沒有一絲色彩。我只依稀認識幾個字，什么“菜譜”、“電工”等等，我有些失望。

書店里的店員是一個戴金絲邊眼鏡的叔叔，正無精打采地把胳膊支在柜臺上打盹。午后的困倦正像膠水一樣粘住他的眼皮，他懶得招呼我們。

“看中哪本啦？”爺爺催促我，雖然他并不著急。

但那些書都不太合我的心意。

突然，我看到柜臺的角落里放著一本鮮艷的書。彩色封面上畫著一只海上航行的大船和幾個金發(fā)的外國小孩兒。書看上去鮮艷奪目，跟書架上其它書十分不同。

這本書立刻深深地吸引了我，那封皮上的字，我只認識兩個：“兒”和“女”。

“我要這本！”我挺挺胸脯，欣喜地大聲說。

那眼鏡叔叔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看到我指著的書，卻用力搖了搖頭：“那本書是不賣的！”

“什么？！”我和爺爺同時大叫一聲，在午后寂靜的小書店里，聲音顯得很大，書架上的一些塵土被震落了，在空中悠悠地飛舞起來。

那人顯然被我們這一聲給驚醒了，他瞪大眼睛瞧著我和爺爺，有些不滿地說：“別大聲吵吵！那本書是我托人從城里給我兒子帶來的，不是本店的商品！”

聽到這話，我急了起來，淚水涌上了眼眶?！盃敔?，”我揪住爺爺?shù)囊陆牵拔揖鸵@一本！”

爺爺并不識字，他瞇起老花眼，仔細地看了看那本書，也不斷地點頭。他低聲下氣地跟那眼鏡叔叔商量起來：“不如把這本書先賣給我們吧，你可以再從城里捎一本回來嘛！”

“說得容易！”那人直了直腰，“這類書，連城里都是不好買到的！這是我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呢！”

“我們出雙倍的價錢，行不？”

“不賣！”

我的心立刻涼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坐在書店的門檻上任性地大哭起來。

爺爺頓時慌了神：“好石榴，”他哄我，“你再看看別的，爺爺給你買兩本；不，五本，怎么樣？”

“不！我不！”我拼命地蹬著腿，“我就要那一本！那一本好看！”

那眼鏡叔叔許是被我的胡攪蠻纏弄煩了，也許是心軟了，他叫住了我。

“小姑娘，別哭了！”他盯住爺爺，“要不這樣吧，”他頓了頓，“我看您老人家的糖人吹得不錯，我兒子也很喜歡這個。不如您給他吹個《西游記》人物大全，這本書就算交換！”

西游記人物大全？

我和爺爺同時怔住了。吹糖人雖然是爺爺?shù)哪檬只顑海段饔斡洝防锏娜宋?，爺爺也只吹過孫猴兒而已。

那人掰著手指頭說出了十個：四位師徒，牛魔王，哪吒……

我渴望地盯住爺爺，雖然我知道，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爺爺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交易就這么達成了。時間是半個月，爺爺拿十個糖人到書店來換書。

“石榴，爺爺一定能給你把書換到！”爺爺目光望著遠方，不知道是對我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回到家里，爺爺便立刻試驗起來，熬糖漿，做模具，嘗試新吹法……他廢寢忘食，一心撲在吹糖人上。

他的眼睛里總是布滿了紅血絲，咳嗽也加重了。家人都勸他休息休息，去看看醫(yī)生，他頭也不抬地拒絕了。

深夜里，每次我醒過來，都會看到爺爺房間的燈還亮著，他在油燈下皺著眉頭思索。

“石榴！”爸爸埋怨我，“你可給爺爺出了個大難題，你看把他累成啥樣兒了！”

我也很心疼爺爺：“爺爺，要不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爺爺咳著說，“爺爺一定得給你換到那本書，況且，咱們都答應人家了嘛，古人說，一諾千金呢！”

爺爺?shù)哪樕迭S，但眼睛里卻滿是光亮。

約定的日子快要到了，爺爺吹的豬八戒還是像一頭笨豬的樣子，牛魔王軟綿綿地直不起腰身，哪吒倒像只猴子！爺爺急壞了，竟然接連三個晚上徹夜未眠。

終于，十個糖人全都吹好了。一個個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豬八戒的耳朵呼扇扇的，哪吒的眉心還有一顆紅痣呢！

那天，爺爺開心得像個孩子，人也精神了起來，咳嗽也減輕了。

我跟著爺爺往鎮(zhèn)上去，就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爺爺擔子上插著的那十個糖人十分壯觀，一路上引來了不少人觀看，他們?nèi)假潎@不已。鎮(zhèn)上人還說，這些簡直是藝術(shù)品呢！有人要高價買去這些糖人，都被爺爺拒絕了。

我和爺爺來到那家書店，想到那本心愛的書就要屬于我了，我覺得幸福極了！

天氣很熱，正是三伏天。我一點也沒感覺到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我的小衫。

“快走啊爺爺！”我一路催促著走得氣喘吁吁的爺爺。爺爺笑呵呵地答應著，也是一臉喜悅和迫不及待。畢竟這是他一輩子做出的最出色的糖人，也是世上絕無僅有的！

店里的店員卻換了人，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阿姨，不見了那個眼鏡叔叔。

“他搬家了呀，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那阿姨說。

“什么？”我和爺爺頓時驚愕又焦急，“那他搬去哪兒了？”

“聽說是搬到城里去了，具體我也不太清楚?！?/p>

我頓時如當頭挨了一棒，忍住抽泣，大聲地說：“他跟我們還有個約定呢！”

爺爺也焦躁不安地在柜臺前踱著步，眉頭緊鎖。

“是嗎？這個我可不知道！”

那阿姨見我們祖孫倆如此難過，感到十分抱歉。

爺爺頓時像被雷打了一樣，怔在那里。

我趴在柜臺上便開始抽泣。

“石榴，咱們走吧！”

良久，爺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聲音很是虛弱。

爺爺?shù)哪樕蛛y看，青黑色，皺紋仿佛一下子便加深了許多。他的嘴唇哆嗦著，像兩片破敗的葉子。他蹣跚著走出了書店，坐在書店外的柳樹蔭里，像被抽去了魂一樣，咳嗽一聲聲地撕裂著他的肺腑。

我們倆就那樣并排坐著，誰也不說話，仿佛一說話，便會有一個美麗的夢境破滅一樣。

午后的陽光炙熱地曬著，爺爺擔子上那些生動的糖人在陽光下開始慢慢地融化了。糖漿軟了下去，像爺爺?shù)乃ダ系难硪粯?。然后，那些糖漿開始“滴答、滴答”地落在我們的腳下。

我的心第一次感到疼痛，仿佛有無數(shù)根小針在我的心里一下一下地扎著。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的糖，不都是甜的。

爺爺終于病倒了。

病床上爺爺流下了渾濁的淚水：“石榴，對不起，爺爺沒能幫你得到那本書！”

“爺爺……”我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不要書了，只要爺爺快點好起來。”

但爺爺終于沒能好起來，秋天過后，爺爺像一片黃葉一樣飄落了。

我的爸爸和叔叔們都沒有傳承爺爺?shù)氖炙?，沒有人會做糖人了。那些與他相伴了一生的神秘道具，也隨他一起被埋進了土里，包括那些他剛剛做成的新模具。

幾個月后的一天，突然有一個陌生人找到了我家來。

“請問，是徐糖人家嗎？”那人捧著一個紙袋，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打探。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剛剛在院子里堆好了一個雪人，正在獨自欣賞。

我定睛一看，我認識他！正是那個書店里的戴眼鏡的店員！一股怒氣沖上我的腦門，我抓起一把雪，用力地扔到了他的身上，大聲地叫道：“我爺爺已經(jīng)去世了，你還找他干嗎？！”

說著，我的淚水一下子便涌了出來。

“你騙了我們，是你害死了我的爺爺！”

我“嗚嗚”地哭著喊叫。

那人怔住了。過了很久，他才喃喃地說：“因為搬家搬得急，我竟然忘記了在書店里留下我的地址給你們……”他看上去十分愧疚，“我一直惦記著我們那個約定！我回去過書店一次，聽說你們?nèi)ミ^那里了，我心里很著急。后來，我到處打聽你們的地址，剛剛才打聽到呢，想不到……”

“沒有糖人了……”我“嗚嗚”地哭起來，“爺爺不在了，再也沒有糖人了……”

“對不起，是我錯過了我們的承諾?！蹦侨藢⒛莻€紙袋塞到我懷里，“無論如何，這本書還是得送給你！”

我抱著那紙袋，低頭看到那本我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書，淚水“啪嗒啪嗒”地掉到書皮上。

我想把它扔進雪里，但最后，還是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后來，當我上了小學，認識的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常常帶著這本書去墓地看爺爺，在他的墓碑前讀上一段。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格蘭特船長的兒女》，這是我擁有的第一本書。

我永遠都珍藏著它。

三十年過去了，我擁有了各種各樣的書籍?！陡裉m特船長的兒女》這本書我有好幾個出版社出的不同版本，裝幀更加精美，插圖更生動。

但那本書我仍然珍藏著，每次撫到它的封皮，與爺爺一起叫賣糖人的日子便一下子回到了身邊，那甜蜜中帶著一絲苦澀。

那些融化掉的美麗糖人，全都噙著淚水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