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景政+陳樹群

還得感謝這個便捷的微信時代。只需輕輕一點，便可盡情地瀏覽、欣賞清晰逼真的藏品圖片；足不出戶，用不了三天兩日，就能上手一件遠在千里之外的心儀之物。更得感謝威海的藏界朋友，遠赴日本，將這件不同尋常的瓷板慧眼拍回國內(nèi)。

看上去這是一件普通的一尺二淺絳彩瓷畫標準板，繪一幅《大富貴亦壽考圖》也稱《郭子儀遇仙圖》。史載：“再造王室，勛高一代”的唐代著名軍事家和政治家郭子儀，一生功高蓋世，卻寬厚待人，從不居功自傲?！皺?quán)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朝野上下，威望極高。并且不僅自己大富大貴，還子丁興旺，富貴滿堂，八子七婿皆為朝廷軍政要員。郭子儀在世時，幾十個孫子繞膝，享盡天倫之樂，八十五歲高齡壽終正寢。在當時絕對稱得上既富貴又長壽的典范。此后，名垂青史的郭子儀的形象，成了大富大貴、幸福長壽的化身，也成為歷代文武官員一生追求的理想目標。宋元以降，有關(guān)郭子儀的故事和傳說散見于各類典籍，在繪畫和雕刻作品中已多有表現(xiàn)。有清以來，隨著戲劇的興盛，《滿床笏》、《打金枝》等反映郭子儀富貴家族的各類劇目紛紛登上舞臺，從此，郭子儀的形象開始家喻戶曉。及至晚清，《郭子儀遇仙》的故事，作為傳統(tǒng)吉祥題材，已被廣泛應(yīng)用于各類繪畫和雕刻藝術(shù)創(chuàng)作。

《郭子儀遇仙》的故事，說的是當年郭子儀從軍在沙漠邊塞駐防，奉命回京催款，行至銀州附近遇風暴迷路，在路旁小屋過夜。夜深忽見屋外一片七彩霞光，出屋見空中一華麗鑾車隨彩云徐徐飄落，車中端坐一美麗仙女，左右兩廂侍女相伴。郭子儀急忙跪拜，請求仙女指點迷津并賜給來日富貴。仙女笑答：你能得到大富大貴，亦能夠幸福長壽。說罷，仙女的鑾車緩緩升天而去……其后的郭子儀果然因戰(zhàn)功而步步高升，大富大貴且幸福長壽。

在信奉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的古代中國，這個故事的生命力是顯而易見的。僅富貴壽考題材的淺絳彩瓷畫作品，在光緒中晚期眾多畫師的筆下也多有不俗之作，并為眾多藏家所喜愛。與面世的許多同一題材的瓷畫相比，感覺這件瓷板畫更凸顯出一個“精”字。選材用料的精良、謀篇布局的精心、線條勾勒的精練、運筆施彩的精準、細節(jié)刻畫的精確、題款書寫的精到……共同構(gòu)成了整件作品的精致、精美和精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郭子儀這一人物主體形象的塑造，明顯有別于某些畫師筆下的那位腆著將軍肚、滿臉癡笑狀的近乎粗俗的兵痞形象。我們看到，這里的郭子儀既是英武的，又是儒雅的，更是謙卑的、恭敬的，是與故事里的人物身份相符相稱的。

只可惜，剛勁規(guī)整的行楷落款里，沒有作者的名款出現(xiàn)，并且落款開首的受贈人的名字也被人為磨掉，但側(cè)光下磨去的字跡仍然依稀可見?！皪u山少佐仁兄大人，彼此治兵昌圖紀念。大清國遼北總統(tǒng)張勛謹贈?！痹瓉?，這是辯帥張勛當年送給一日本軍官的禮物。大概當時自恃位高權(quán)重的張總統(tǒng)不屑讓一個景德鎮(zhèn)畫師的名字跟自己的大名一同出現(xiàn)在作品中。

張勛任遼北總統(tǒng)的時間是1906年6月到1907年6月，這件瓷板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只能是在這個時段里。真有點不可思議，即便是江西人，對瓷器有特殊的情感，但以當時的交通條件，千里迢迢從江西景德鎮(zhèn)訂制一件瓷板畫送到遼北昌圖，也只有張勛這種舊軍閥特有的執(zhí)拗，加上二品大員的權(quán)力才能辦到。再就是，這位沒有讀過幾天書的赳赳武夫，竟然也如此附庸風雅，而且風雅的對象還是一名日本駐屯軍的軍官。

此時的張勛仕途上正如日中天。這個自幼膽大任性、要強好勝的江西奉新的村娃，從軍之后南征北戰(zhàn)，參加過中法戰(zhàn)爭，作為馮子材部下的大清炮隊隊官，在著名的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中立下戰(zhàn)功。又先后投奔張之洞、榮祿，最終投到小站練兵的袁世凱麾下，成為袁氏的身邊紅人。因數(shù)次奉命迎鑾護駕有功，深得慈禧和清廷信任和賞識，步步高升從而躋身北洋軍閥上將的行列。想必彪炳青史的郭子儀的形象，恰是張勛當時心目中無尚崇敬的精神偶像。

遼北總統(tǒng)任上的張勛，身負的使命是收拾日俄戰(zhàn)爭留下的殘局，駐地在昌圖。按推理，此時日本駐屯軍少佐島山也應(yīng)該率部在此駐防。一百多年前的昌圖可是個舉世矚目的地方。日俄戰(zhàn)爭從大連一路打到遼北，日本軍隊節(jié)節(jié)勝利，俄軍步步敗退。到1905年3月，日俄兩軍在昌圖形成了相持局面，俄軍退守到昌圖城北，日軍則屯兵城南，雙方相持膠著半年之久。昌圖當?shù)匕傩诊柺軕?zhàn)亂之苦，流離失所，死傷無數(shù)。到9月5日，日俄《樸茨茅斯條約》簽訂，以日本勝利而告終止。按《條約》規(guī)定，從1905年9月5日起，十八個月內(nèi)，日俄兩國的作戰(zhàn)部隊均限期撤回國內(nèi)。但《條約附屬協(xié)定》中，又規(guī)定了允許日本以戰(zhàn)勝國的身份，在“南滿州”保留一個師團的武裝作為駐屯軍。另外，日本還以“南滿鐵路”每十公里配備十五名士兵的條件成立了“南滿鐵路獨立守備隊”。史料顯示，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實際侵駐遼北的日軍從編制上分為野戰(zhàn)部隊、鐵路守備隊和憲兵部隊三個序列，這個島山少佐應(yīng)該就是這三個序列中的一支駐守昌圖部隊的主官。

常理來看，堂堂的大清國二品大員張勛奴顏婢膝地與一個日本侵略軍的中下級軍官稱兄道弟，還無恥地聲稱“共同治兵”，以至敬送這件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人瓷畫，簡直有辱人格國體。但百年煙云消盡之后，重新打量那段歷史，感覺許多標簽化了的歷史事件值得反復(fù)玩味，許多臉譜化了的歷史人物也值得重新審視，更有許多教義化了的歷史定論值得去理性推敲。日俄戰(zhàn)爭前后，正是“清末新政”以來國內(nèi)進步青年和政治精英大批留學(xué)或流亡日本的高潮時期。日俄戰(zhàn)爭激戰(zhàn)正酣之時，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dǎo)的同盟會總部在日本東京成立，魯迅先生也正在仙臺醫(yī)專藤野先生的門下學(xué)醫(yī)?！耙灰聨焙汀巴耐N”的便利，以及當時特殊的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讓國內(nèi)有識之士向東鄰日本這個歷史上的學(xué)生國學(xué)習(xí)救國強國之策成為潮流。還有一個不能回避的事實是，自日俄戰(zhàn)爭結(jié)束，俄國撤軍之后，日本一直在東北保持相當規(guī)模的駐軍，一直到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整整二十三年，期間無論是大清國、北洋政府還是南京政府，都未把這種現(xiàn)實當成被侵略，而是作為“有約在先”的“合法友軍”，才有了“共同治兵昌圖”，當然更有“共同治兵”長春、沈陽以至更早的京、津、滬……

“喪權(quán)辱國”的清末朝廷，也并非都是腐敗無能、投降賣國之輩。就在張勛就任遼北總統(tǒng)不久，他的老上司徐世昌開始了奉旨視察東三省之行，隨后被任命為東三省總督，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東北新政”。張勛也結(jié)束了一年的遼北總統(tǒng)生涯，在徐世昌帳下任行營翼長，節(jié)制東三省巡防諸軍，剿除和招撫包括張作霖在內(nèi)的各路匪患，維護東北全境治安。期間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在處理“間島問題”上，嚴令拘捕韓國巡警、遣回所有入境騷擾的日本憲兵和遠征軍，表現(xiàn)了晚清官員難得的堅定、果敢和寸土必爭的決心和勇氣。也許，是瓷畫上郭子儀的形象一直在影響著他，甚至十年后那場“復(fù)辟鬧劇”的上演，郭子儀身上那種“晏然效忠，有死無二，大雅君子，社稷純臣”的理想品格，和“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英雄氣概，也左右了他的價值取向和歷史抉擇。

說來也巧，筆者多年前收藏的另一件頗有來頭的瓷板畫《桃紅柳綠萬家村》，繪制于張勛贈出那張瓷板畫三年之后，似乎同樣是用瓷畫這種特殊的形式，在續(xù)寫和見證著晚清那段詭譎的歷史風云。受贈者“鞠人中堂大人”正是已官場失意的徐世昌，敬贈人是幾個月前剛剛被朝廷革職的馬蘭鎮(zhèn)總兵兼總管內(nèi)務(wù)府大臣恩霖。

此時的大清國，光緒和慈禧相繼病死，年幼的溥儀繼位，攝政王載灃一心要替光緒報仇，欲除掉袁世凱，幸得奕、張之洞等人極力周旋，袁世凱才落了個“開缺回籍養(yǎng)疴”。作為袁氏核心幕僚和同黨，身在東三省總督任上的徐世昌深感唇亡齒寒，為了自保，于1909年2月主動奏請開缺，改任郵傳部尚書，雖仍位列中樞，但朝野上下都明白，已成降職之實。

瓷畫落款“鞠人中堂大人鈞鑒。庚戌春日恩霖敬制”。在此，我們看到了晚清品階最高的人物——一品大員、宰相級的軍機大臣“中堂大人”的名諱出現(xiàn)在了瓷畫上，而落款的時間“庚戌春日”正是徐世昌被降職一年，恩霖被革職數(shù)月。說到恩霖丟官的原因，還得重提那樁被歲月塵封已久的“東陵照相案”。

1909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的棺槨入葬普陀峪東陵地宮。這一精心籌備了整整一年的“孝欽顯皇后梓宮永遠奉安大典”還是出了紕漏。天津福升照相館的幾位攝影師化裝混進了送葬隊伍，跟蹤拍攝了入葬過程，被當場抓獲。出了這一“嚴重冒犯皇家尊嚴”的事件，嚴厲追責是少不了的。于是，直隸總督端方、馬蘭鎮(zhèn)總兵恩霖等一大串官員被即行革職。巧的是，當時的張勛因袁世凱、徐世昌所牽連，受到了東三省新任總督錫良的排斥彈劾，“留京當差”幸得隆裕太后信任，竟當上了這次“慈禧梓宮奉安大典”的護駕諸軍統(tǒng)領(lǐng)，并留守東陵，因護駕守陵有功還得到了嘉獎。

瓷畫的受贈者退居閑職、韜光養(yǎng)晦已整整一年，敬制者革職回鄉(xiāng)將近半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贈自在情理中。

也許是曾在廣東等地為官的原因，身為滿州鑲紅旗人的恩霖，竟然也會想到用文雅而別致的瓷板畫作為禮品來贈送這位翰林出身、博學(xué)多才的中堂大人。

興盛于同光時期的景德鎮(zhèn)淺絳彩瓷畫，到了此時，已跟大清帝國的國運一樣氣數(shù)將盡。國門頓開，大變革的時代要來了，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在變，社會價值觀和審美取向在變，瓷畫創(chuàng)作的材料、燒造工藝也在變。這幅作品已明顯看出，彩料已在大量使用進口洋彩（新彩）。雖當今的瓷畫收藏圈中，洋彩的作品不被看好，但審美是有時代性的，在那個西風東漸、全面崇洋的清末，洋彩的瓷畫與早期的傳統(tǒng)彩料瓷畫相比，也許恰恰是一種時尚，同其他洋玩意一樣，同樣也會受到上層社會乃至朝廷重臣的青睞。

瓷畫題句“桃紅柳綠萬家村”，主題當取材于李白與汪倫的故事。畫面上一江寬闊平遠、曲折蜿蜒；兩岸楊柳依依、桃花點點；近坡老松古柳、茵茵綠草；遠山層巒疊嶂，嵐色綿延；山腳下房舍掩映、錯落參差；江面上波平如鏡、孤舟一葉……整幅山水畫作給人直觀的感覺就是一個“靜”，出奇的靜。偌大的畫面中只點出了小小的兩個人物，一個江心孤舟之上船頭靜坐，一個岸邊水榭之角憑欄佇立。但岸邊四處輕拂的楊柳、遠處酒家飄動的旗幌以及灼灼開放的桃花，又把春天的無限生機和活力淋漓盡致地鋪展開來，可稱得上一件妙品。對于書畫，當時的受贈者徐中堂可是個中高手，送給他老人家，想必粗俗之作、泛泛之品是入不了眼、交不了差的。

說到這幅作品的主題，借忘情山水的李白與汪倫的一段佳話引古喻今，與張勛那件借郭子儀故事抒發(fā)自己建功立業(yè)的豪情異曲同工。文人喜山水，武將愛英雄。有意思的是，不僅徐世昌與張勛這一文一武私交甚篤，唐天寶年間有“武有郭子儀，文推李太白”之稱的一文一武也是刎頸之交?！耙淮~光弼，千秋知己屬青蓮”，郭子儀的一生遇到了天上的女仙，又結(jié)交了人間的詩仙。

回頭再來品讀這幅“桃紅柳綠萬家村”的詩意山水，隱隱之中感覺江上船頭坐著的，不是乘舟將欲行的李白，而是當時正隱居洹上、怡然垂綸的袁世凱。憑欄佇立的，也不是岸上踏歌的汪倫，而是靜觀其變、擇機而動的徐世昌。那唯一的一面高懸的旗幌，似乎也暗示著一種別樣的召喚。這件作品完成于1910年的春天，難道被革職的恩霖會成為袁徐之間的特別信使？姑妄猜之吧！幾個月后，徐世昌果然又重掌中樞，上任后立即著手布局“助袁出山”。從此，袁世凱、徐世昌、張勛等人一道，沖到了中華民族改朝換代的歷史大潮的風頭浪尖。

反復(fù)欣賞、玩味這兩件作品，感覺它們各自呈現(xiàn)的瓷畫藝術(shù)之美好像已退居次席，令人倍加珍惜的是它們作為近代歷史文物，銘記和見證了那段充滿屈辱與奮爭、捍衛(wèi)與顛覆、忠誠與背叛的漸行漸遠的歷史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