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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仍有人仰望星空(1)

2016-08-04 02:51朱偉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6年32期
關(guān)鍵詞:場長韓少功茅草

朱偉

韓少功是王朝垠從來稿中發(fā)現(xiàn)的。那時王朝垠與《詩刊》的沈季平一人一間合住在和平里一個擁擠的單元房里。我是到沈季平家里認識的王朝垠。王朝垠“文革”前就是《人民文學》的編輯,人奇瘦,酷愛啤酒,喝到酣處,眼睛就在鏡片后閃光。那時《人民文學》小說組組長是許以,副組長是涂光群。涂光群是湖北人,王朝垠是湖南人。涂光群告訴我,王朝垠是最有眼光的編輯,這眼光指能從大量普通來稿中嗅出優(yōu)秀作家的能力。韓少功就是王朝垠從普通來稿中挑出來的,可以說,是王朝垠在《人民文學》培植出了一支“湘軍”。那時在《人民文學》,稿簽其實很能衡量一個編輯的質(zhì)量。王朝垠寫稿簽是最用功、最見水平的,寫出得意處,還會當眾以湖南腔念一段。一個性情中人,可惜90年代,50多歲就去世了。在湖南株洲,喝酒,興奮,突發(fā)心臟病,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人民文學》了。

韓少功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叫《七月洪峰》,寫一位市委書記頂著1975年“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壓力,帶病抗洪的故事。非自己生活積累,寫作方法又累贅,所以,后來編文集他省略了此篇,以《夜宿青江鋪》為首篇。我認識他,記憶中他就是到《人民文學》來改《夜宿青江鋪》的。那時我算“借調(diào)”在《人民文學》的知青,他還在汨羅縣文化館。記憶中他就安靜地坐在王朝垠辦公桌旁的沙發(fā)上,下班跟著王朝垠回家,就住在王朝垠家里。

少功對王朝垠是有感情的。王朝垠去世后,我讀到他的一篇文章,說到王朝垠曾提著一個買啤酒用的塑料壺,與他在和平里的夜空下并肩緩行;說到王朝垠與他談稿子,最長曾寫過一封10頁的信;也說到王朝垠死后,據(jù)說存折上僅有幾百元錢。王朝垠確實是為他付出了心血的,每個優(yōu)秀作家背后一定有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從《七月洪峰》直到《爸爸爸》、《女女女》,他早期“三級跳”的作品,都是經(jīng)王朝垠的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

《夜宿青江鋪》寫的也是一位老干部形象,但氛圍描寫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特色。韓少功應(yīng)該算粉碎“四人幫”后最早成名的知青作家,相比,張抗抗是在粉碎“四人幫”前成名的。但韓少功不是“傷痕文學”作家,盧新華1978年在《文匯報》發(fā)表《傷痕》,開始知青控訴,孔捷生隨后在廣州《作品》上發(fā)表《在小河那邊》。情緒化的控訴感染、左右1979年上半年文壇時,韓少功卻在1979年第四期《人民文學》發(fā)表了《月蘭》,將感傷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韓少功

《月蘭》寫的也是知青的他,對農(nóng)村與自己的另一種認識——在那貧困中也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代,“我”作為一個不知曉民情,下車伊始的“工作隊”隊員,忙于限制社員的養(yǎng)牲口數(shù)量,禁止牲口下地?!拔摇碑斎徊恢罒o飼料可喂,下地覓食的雞其實是貧困至極的農(nóng)民維持孩子上學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于是用農(nóng)藥毒死了月蘭的雞,還要逼其檢討與罰款,將這貧困家庭逼向了崩潰,將月蘭逼上了絕路。這篇小說,直到今天重讀,我仍會熱淚盈眶,也許我們都親歷過那時農(nóng)民的貧困艱辛吧,今天的讀者也許不會相信這是當時殘酷的真實。韓少功的這篇小說原名就叫《最后的四只雞》,據(jù)說當時屢遭退稿,輾轉(zhuǎn)到王朝垠手里,才被當成寶貝。據(jù)涂光群說,篇名是因時任主編李季認為標題太“陰暗”而改的。從文學史回頭看,我以為這篇小說之所以了不起,就在于它從知青洶涌澎湃爭先恐后的控訴聲中脫身而出。當他人爭相歷數(shù)鄉(xiāng)村賦予的苦楚時,他卻在痛心檢討自身給貧窮者增添的苦難,這真構(gòu)成了不一樣的思維認識。知青下鄉(xiāng),最多10年吧,如果擺在世代生活在這里貧困農(nóng)民的天平上,知青短暫的苦難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寫《月蘭》的時候,韓少功已經(jīng)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進了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那時我已經(jīng)到《中國青年》文藝部當編輯,“二功”——“北有陳建功,南有韓少功”——已經(jīng)引人注目,我和“二功”的關(guān)系都比較近。少功到北京來,我陪他去王府井,他已經(jīng)在外文書店挑英文原版書了。我也到長沙去過他們學校,到他家里見過他母親,他帶我去橘子洲頭、岳麓書院,現(xiàn)在回顧,還真有要“到中流擊水”的意氣。那時的湖南師范,在他周圍團聚了一批文學青年,其中最有名氣的是張新奇,張新奇寫出一篇很重要的知青小說《那綠色的山寨》,發(fā)表在南京《青春》上,之后卻懶散再也逼不出新作了。

韓少功在《月蘭》之后,又寫了兩篇極不一樣的知青小說,一篇是1980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西望茅草地》;另一篇是幫我寫的,參加《中國青年》“五四青年文學獎”征文的《飛過藍天》?!段魍┎莸亍穼懤硐肱c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講述一個沒有文化、不懂管理,卻以理想主義感染著“我們”,表面樸素粗暴,實質(zhì)親切慈愛的老場長的故事。韓少功用這篇小說思考了知青經(jīng)歷的價值問題——“我們”都是被這個老場長式的理想主義鼓蕩下鄉(xiāng)的,理想非現(xiàn)實,所以,最終農(nóng)場因經(jīng)營不善,被解散了,改天換地的理想都成為泡影。那么,那幾年艱辛與付出是否無謂荒廢了呢?站在簡單的立場,將曾經(jīng)的寶貴青春生活都視為一場苦難,那些歲月就都變成空白了。但曾經(jīng)的生活中畢竟有那么多難以磨滅的刻骨銘心——比如曾擁有的純潔的相愛,盡管老場長拆散了本可能甜蜜的“我”和他女兒小雨,最后以包辦婚姻痛苦面對了小雨的意外死亡;比如曾享有的溫暖的慈撫,那個老場長帶“我”去供銷社洗腳買鞋的細節(jié)夸張,對在那個歲月浸泡過的我讀來,仍感到真實。我自己的經(jīng)歷中,就有這么一位走過槍林彈雨,嚴厲又時時以慈愛目光盯著你的老場長。那目光幾十年都跟隨著我。在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少功寫到離開這個失敗象征的茅草地后大家的笑聲,他反問——

笑總算離開了茅草地?笑兄弟們終于擺脫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地獄?可能該笑笑了,但過去的一切都該笑嗎?茅草地只配用幾聲輕薄的哄笑來埋葬?

他將那段生活看作是搖籃,我很認同。

《飛過藍天》對比著寫一個知青與他心愛的信鴿。人叫“麻雀”,鴿子叫“晶晶”;人與鴿子建立了感情,但在關(guān)鍵時刻人出賣了鴿子,為一個招工名額將鴿子作為禮品。鴿子被帶到遠方,逃離后歷經(jīng)千辛萬苦要回家,回到知青點的上空,卻被人打了下來。故事是人為的,也是殘酷的,盡管韓少功加了一個晶晶死后,一定變成了在黎明時開放的淡藍色小花的詩意結(jié)尾。

記得當時陳建功喜歡這樣說:“悲劇就是打碎最美好的東西?!蹦菚r大家都喜歡這樣的打碎,認為它更有力量。在這篇小說中,能看到韓少功心硬的一面。它最終在《中國青年》的征文獲獎作品中排名第一,也獲得了當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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