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焉不察、見慣不怪的慣性生活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它可以摧毀人對事物的驚奇與新鮮感,也可以摧毀人對事物的激動、痛苦、快樂,使人變得遲鈍、冷漠、麻木。我對陳忠實就是這樣的,因為長期交往、共事,因為在我們之間除了文學這根筋之外,還有那么多同事與同事、朋友與朋友、領導與被領導之間經(jīng)常會有的那么凡庸的事、瑣碎的事、世俗的事,我也對他失去了面對一個陌生人那樣的新鮮感和敏銳。正是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下,應一雜志之約,二十年前我寫了一篇《重構一個陳忠實》一文,企圖從文學和人格境界上還原一個陳忠實。在忠實離我們而去的今天,又有人約我寫一下陳忠實,因為不愿與前文重復,我只好從我與他之間的關系寫起。其實我也很想有這個機會,面對他的高貴的在天靈魂傾訴可能至今還被外界一些人誤會,并也曾經(jīng)一度被忠實兄誤解,卻在知天命之年之后又惺惺相惜的相識與交往。
一、初識與初交
因為多年在文學刊物編輯部評論組當編輯,日常如收稿、看稿、發(fā)稿工作量并不大,就開始對報刊雜志閱讀的小說由口頭評價到寫成文字。投稿、退稿、發(fā)表,從未想到要、或者值得出一本書。到了九十年代初,文化、批評界的朋友們也興起了出書風,哪怕花錢也得出一本書。出書花錢,花錢出書,而老家有父母、西安家中有三個正上學的孩子的我卻是不愿,也拿不出幾千乃至上萬塊錢。直到九O年間我聽說陜西教育出版社因經(jīng)營很好,有一個資助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批評作者的“又一村”叢書出版計劃,我才編了一個約有20萬字的論文集,忐忑不安地找到提出這計劃的總編陳緒萬先生,出了一本十五、六萬字的論文集,不僅免費,因為營銷成功,還發(fā)了五、六千元的稿費。以后又在其他出版社出了兩本書,因為賠錢,稿費折成了近百本書,書也印得十分簡陋,就有了能出一本在人前拿得出手的書的渴望,但也只是在心里。直到齊雅莉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長時,我雖已退休,但經(jīng)常被招去參加部里一些文學會議,對我十分客氣、親和。在一次會議間隙,她很真誠地對我說:“李老師,你要有什么事要辦,就直說,我會盡力去辦?!笨此嬲\,我就有了勇氣,說了我的渴望,想不到她慨然應諾:“省上有一筆出版基金,我給出版局吳局長說,實在不行我另想辦法?!辈⒄f你現(xiàn)在就可以編了,編好有個預算告訴我,我很快就編了四卷本的文集,考慮到早在九一年我出第二本集子時,朋友曉雷就主動代我讓路遙寫了一篇序(我當時確實沒有想到);2004年賈平凹在出《朋友》一書時,發(fā)現(xiàn)他寫“朋友”的文章里竟沒有我,就匆忙寫了一篇《李星》。大家就是大家,路遙寫的《懂生活的評論家》,直擊我批評的基本特征,賈平凹的文章只有七、八百字,卻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我,生動形象,直入神魂。陜西文學三大家,兩家都有了文章,缺了陳忠實似乎不合適,就平生第一次主動打電話,以商量的口氣,問他能不能寫一篇序。不是為了拉大旗作虎皮,而完全是情感的需要。
這里要補敘的是,我此時與陳忠實一個時期以來,自感微妙的朋友關系。從1973年忠實在《陜西文藝》發(fā)表《接班以后》,和1974年的《高家兄弟》以后,我們就因互有好感有了一些交談,但因我在編輯部評論組,不管小說,并沒有更多的接觸。直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春的一天,擔任了灞橋區(qū)文化局副局長兼文化館長的他,突然通過公用電話說請我去給他們館的文學愛好者講一下文學和小說,除了會議即興發(fā)言,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請我去講文學。我自然客套一番,最后還是答應了。因為路不熟,交通又不順,我換了一次車,上午九、十點在灞橋西下了車,忠實已在橋頭等我,我說敢叫老兄接這么遠,他說講座的地方在街上一戶人家的空屋子,你找不見。面對十幾個基層文學愛好者,我講了一個多小時,又同大家討論了一些創(chuàng)作問題,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忠實又領我去了他租住的一間土墻小屋,一床一桌一椅,自然十分簡陋。當時他一月工資只有30多元,我最多50多元,他捅開冬天生火的爐子,給我和他每人下了一碗事先備好的手工面,吃的是他什么時候炒的蔥和青菜,都很年輕,又都是農(nóng)家子弟,他和我都感到十分自然。要知道,當時糧食定量,粗細糧有比例,還多虧了他在村子有地,能吃一碗白面撈面條,已很難得了。記得飯后,我們擠在他的比單人床稍寬的床上,先是聊天,后來就都睡著了。等醒來時喝了杯熱茶,竟然到了四、五點鐘。他還是堅持要送我到橋西的車站,在從灞橋東頭到西頭的過程中,陳忠實第一次說了對我講座的看法:“今天你講的其他,我都知道,就是你說的對人物進行心理分析、心理描寫,要從平時把握自己心理,分析自己心理開始練習,對我很有啟發(fā)?!甭牭剿@句話,我忐忑的心才放下來,自己究竟說了一個讓老陳記住的話。這時殘冬猶在,西斜的太陽已經(jīng)距橋對面遠處西安市區(qū)的建筑和樹木很近了,紅中帶黃。不知為什么,這紅中帶黃的蒼白的太陽,同忠實在橋上平靜的對話和漫談,卻深印在我記憶的深處??赡苁且驗橐粋€已經(jīng)寫出了很好的小說,平時謹言慎行的兄長,那么鄭重地肯定了我的原因吧。
此次灞橋之行的第二年三四月,陳忠實又捎話給我,約請路遙、鄒志安、郭京夫和我等七八人周末去灞橋觀賞“霸柳風雪”。由于“文革”影響,只有灞橋東側通街巷的路邊有數(shù)棵新栽不幾年的單薄的柳樹,時令似乎已過,并無所謂柳絮飛雪,只看見帶葉的新枝在微風中搖曳?;顒拥闹饕椖渴窃谒庾〉霓r(nóng)家喝啤酒,吃醬豬頭肉。肉盛在大如缸盆的老瓷碗中,喝酒的碗小一些,用的是農(nóng)村人過事盛菜的粗淺的裝碗。一群青春正旺的文學青年,坐在房東家的長板凳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聲嚷嚷,已經(jīng)記不得當天談話的內(nèi)容了。我因不善飲酒,在旁邊孤獨地看著貼在一面土墻中間16開白紙上,陳忠實用毛筆書寫的“鄉(xiāng)風”兩個大字,才知道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練字了。主食吃的是陳忠實從外邊買的大白饅頭,好像沒有準備菜,直接用饅頭夾豬頭肉。
一九八二年,經(jīng)多方努力,忠實的工作關系調進了作協(xié),八四年還在前樓分了一套兩室無廳的房子,里面只支了一架從單位領來的舊單人床,后來還配了桌椅。忠實進城開會回不去時,晚上就住在那里,吃的是自帶干糧。如果只開上午半天會,他就來老婆孩子已進西安的我后院五樓的家中蹭一頓午飯,有啥吃啥,西紅柿雞蛋面、糊涂面、燴面片,匆忙填飽肚子就趕車回西蔣村,或出去辦家人安頓給他的事。有一次聽說他也愛吃包谷面攪團,而我家中卻沒有農(nóng)村人送的新玉米面,他說,只要是攪團,糧站買的面也行。因為糧站的面太陳了,而且?guī)е辔?,湯也只是蔥花青菜湯,見他進來,我忙道歉。他卻說:“就這,咋也比面好吃?!碑斘野褲擦瞬藴囊煌搿八畤恰倍私o他時,他也不說話,呼嚕嚕幾口就喝光了,還讓再盛一碗。連我這個愛吃攪團的人也吃驚不小。他曾經(jīng)對我說:“咱兩個人的老婆都曾是農(nóng)民,對咱們是粗放飼養(yǎng),人家暢廣元、王仲生的老婆是知識分子,是粗細飼養(yǎng)。”
二、因《白鹿原》而深交
他和我關系的深入是九三年的夏天,《白鹿原》一鳴驚人以后的一天中午,我倆從辦公院穿過張學良公館北側的建國三巷,走回家屬院,準備各自回住在同樓不同單元的家,在過他住的單元時,他突然說,你不回去了,到我家湊合一頓。因見他誠懇,又好像有話要說的樣子,我就答應了。到了他家,除了兒子上學未歸,妻王翠英和兩個女兒黎力、勉力都在,吃的大概是面條,只是菜比我家切的細致,他好像還開了瓶啤酒,給不能喝的我的一只杯中也倒了一點。他舉起杯子正要喝下去時,他卻突然停下來說:“今天是陰歷六月×日,實際上是我的生日,正式慶祝是陽歷日子,不算慶祝,叫李星過來是心里高興?!闭f完這句,他突然面向兩個女兒,鄭重地說:“以后你李叔就是我的朋友,也是你們的長輩,咱家的朋友,你們也要尊重他。”
其實他的兩個女兒因為與我的兩個女兒年齡相近,已是朋友了,可能還因為我和自己父親的關系及對《白鹿原》的喜愛,以她們的年齡也感覺到了,對我早已十分親近。并對我女兒說:“我爸平時對我們很嚴厲,不像你爸對你們那么隨和,我們都喜歡李叔?!贝蟾胚^了幾年,勉力因一樁事故意外受傷,在作協(xié)北邊的商業(yè)職工醫(yī)院手術,忠實痛不欲生,茶飯不思,心臟竟出了問題,被醫(yī)生留住輸液醫(yī)治。他托大女兒黎力將我叫到醫(yī)院,一邊輸液,一邊痛苦地自責,擔心是因為自己工作得罪了人才連累了女兒。那天我同其妻王翠英、黎力在忠實病床邊坐了一個上午,親如家人,說了許多家常話。
我同忠實之間一度出現(xiàn)的隔閡和誤解是在忠實當了主席,成為作協(xié)事實上的一把手之后。我一向認為,作協(xié)機關是個文學鬧市,許多人看起來忙忙碌碌,實際上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并不關系國計民生,以陳忠實的影響完全沒有必要介入到這些具體事物中去,只要把握住方向和在重要事情上指導一下就行了。我多次勸他:“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辦了十件好事,一件事不遂人愿,就把人得罪了。作為一個大作家,何必把自己的人緣、好心貼賠進去?!彼_始還能一言不發(fā),到后來就漸漸疏遠了我。雖然如此,1995年10月,中國作協(xié)在大連召開全國中年作家座談會,一個省只能有兩個作家名額,忠實卻派了并不創(chuàng)作的我和高建群,我因之成為出席這次會議的唯一一位有評論家身份的代表。也正是這段時間,我九十多歲的父親在興平老家去世,我向辦公室請假回家葬父親,并沒有告訴忠實,想不到第三天他卻同李國平驅車數(shù)百里到我家吊唁、慰問,車頂上路過咸陽買的大花圈,已被風吹得幾乎剩下了竹架子。我知道雖然說不到一起了,但他在內(nèi)心卻從未忘記我這個朋友。2005年我兒子結婚,我并未驚動太多的朋友,他本來可以大小送一份禮就足夠了,卻親臨婚宴,并一坐到底。
三、生死見真情
在1995年大連會議過后的十一月份,我應中國作協(xié)之邀首次參加了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初評工作,由從北京市作協(xié)調來不久的陳建功主持。第一次參加如此重要的評獎,我特別認真負責,每日上下午和看完“新聞聯(lián)播”后的晚上都讀書、開會。大概廚師是南方人,又已入冬天,當時鮮菜很少,每天幾頓飯都是澆了黃糊糊甜汁的炸凍魚、凍雞,面食很少,我吃不慣。到十幾天會議結束,我已累得頭暈腰彎?;氐轿靼矝]過幾天,就有了病的跡象,白天精力渙散,晚上整夜睡不著覺,吃了許多鎮(zhèn)靜的藥不僅毫無效果,而且越來越嚴重,走在街上看周圍人都變了形,晚上一躺下就噩夢連連,汗水濕被,起來一看表才過了幾分鐘,坐起來,一會兒又困得不行,才躺下又被惡夢驚起。如此過了幾十天,已到1996年了,春節(jié)臨近,我依然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痛苦不堪,就有了自殺的念頭(后來聽專家說精心籌劃自己自殺是此病的主要特征)。在一個周日的早晨,我溜出家屬院大門,進了有一張小床的辦公室,用電熱杯燒好開水,寫完叮囑忠實等朋友關照家人的遺囑,放在案上顯眼的地方,然后吞食了前些日子開的一整瓶安定自殺。因為一個冬天我未在這張床上睡過,這里無被子,只有一件單位發(fā)的偶爾值班的棉大衣,身上就蓋著它,半截腿和腳仍露在外邊。這時剛過了七點。滿以為從此就長睡不醒告別人生苦難了,并毫無留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感到尿憋腳凍,就想坐起來小便,想不到腳剛伸下床,我就昏倒了,并砸倒了放在床邊的藤椅。朦朧中聽到對門的陜北詩人遠村跑出來,推門不開,就透過窗子驚呼。等再一次醒來,我已知道自己坐在一輛小車后排,身子靠的是陳忠實。據(jù)遠村后來講,他從窗戶上看到躺在地上的我,先去家屬樓上告訴了禮拜天正好在家的陳忠實,忠實馬上讓他去通知我家,因我兒子上班已走了,就喊上住在他樓下的《延河》雜志主編徐岳,三個人一起抱著我坐上出租車,就近去了幾家醫(yī)院,人家都不收,最后才送到部隊辦的西京醫(yī)院。等我又一次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這天的子夜,忠實、徐岳累了一天都走了,攙扶我上廁所的是徐岳的大兒子小衛(wèi)和我兒子。后來才聽李國平講,因為此前已有醫(yī)院診斷我是抑郁癥,忠實將他和作協(xié)年輕的副秘書長徐曄叫去叮嚀:“你們倆以后啥都甭干,就領著李星治病。哪里能治就去哪里,他要找地方療養(yǎng),想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單位沒錢,我上省委要?!备钗铱坦倾懶牡氖撬敱娬f的一段話:“作家常常是自己冒出來的,而評論家卻是長期積累,熬出來的威信,文壇才承認的。不是你讀過些文學書,能寫文章就是評論家?!痹谖抑尾∑陂g,已回鄉(xiāng)下的他特意委托妻子王翠英送來了他新出的散文集,并在扉頁上寫著:“衷心祝愿你能像以往那樣神采飛揚!”
那個時候,社會上還有許多人對憂郁癥沒有科學認識,認為是想不開所致。單位也有人議論,李星是嫌忠實沒有提拔他;更有人甚至認為我是藉此向老陳“撂挑子”。但以上的言行都無可辯駁的證明,忠實的心到底有多大,站得有多么高!對我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和期待。正如他在給我的文集序言中所說的:“自從李星電話告知要出文集并約我寫文章的那一刻起,短暫的興奮之后便陷入猶豫不定的矛盾心理,是側重于李星文學評論的貢獻和評價,還是偏重于幾十年來我所看見的評論家李星,包括個人的友誼和情感竟一時難以決斷難以下筆。后來促使我作出傾向性偏轉,既有理性的判斷,也受情感的驅使,理性地估價和評論李星對新時期文學,特別是陜西作家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強力促進,早已形成超出文學圈的普遍性社會影響,早有公論;李星對我創(chuàng)作的真誠關注和以文學為紐帶的友誼,卻只有我直接的感知,我不逮住這個機會表達出來,就可能留下遺憾……我回想從認識到相處30多年的人生歷程,共同經(jīng)歷多少事,說過多少話,寫一本不厚的書也足夠了,于是便篩選,似乎沒有多少工夫……”這里傳達出的關愛和深情厚誼,與2000年前后他當面對我說的:“回想幾十年與你我之間的點點滴滴,我記住的都是溫暖的?!痹醋酝环N對我們之間由文學事業(yè)所結成的從未間斷的友誼,它們是否還包涵著他對當初誤解的化解和補償。對于陳忠實這樣耿介剛強,謹言慎行的關中漢子來說,能如此對一個他曾經(jīng)一度恨鐵不能成鋼小幾歲的朋友來說,是多么難得?。”凰纳钋樗诨奈乙步K于理解了當時他是懷著多么大的決心,要重建省作協(xié)威信和作用的努力,兌現(xiàn)他在榮任省作協(xié)主席以后所許諾的:要讓陜西作家有一個好的寫作環(huán)境,有白饃有肉吃,努力實現(xiàn)有大關懷、大氣魄、大作品的目標??!而正在他以理想主義者的精神為此而竭盡全力時,我卻以私誼而懾于世故,勸他明哲保身,當個“德高望重”的和事佬,怎能不讓他傷心、煩惱,甚至產(chǎn)生誤解?
我想到了人與人之間什么樣的關系才能叫朋友關系?政治上的聯(lián)合結盟叫朋黨,利益上的結盟叫互相利用,喪失自己人格的投靠叫攀附,為這一個朋友出賣另一個朋友是背叛,無原則的吹捧叫媚友。只有葆有自己人格的獨立性,勇于向對方敞開心扉,并能批評對方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昂投煌?,“朋而不黨”正是為古圣賢稱道的最高朋友境界。忠實和我的關系,起先是生長環(huán)境、性格習慣大致相同的親近,后來發(fā)展為事業(yè)理想的相互理解、相互激勵。雖然因為一些特殊原因,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誤會,一度有所疏遠,但可貴的是,初衷始終未改,困難時能夠從對方身上找到溫暖、安靜,在關鍵時刻伸手相助。
四、告別老友
其實,在此前三、四年身體就向忠實發(fā)出了幾次嚴重的警告,但他卻總是頭痛醫(yī)頭,治治標而已。不愿徹底住院檢查。2015年3月我電話請他參加教育家丁祖怡逝世三周年紀念會,他說老丁是個好人,當年就寫過他的文章,現(xiàn)在身體不好,就不參加了。我說,這幾年你老說自己有病,很少出來活動,我看你好好的,這樣不病也鬧出病來。他無奈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過了一個多月,我就聽到了他患癌住院的消息,我當即趕到醫(yī)院,看到他像1993年夏在半間屋的涼草席床上午睡的樣子,情緒尚好。就找了一些有關他的孫子與我的外孫已很親密,他們之間以幼稚的口氣怎么互相吹噓自己的爺爺,他孫子怎么聰明,怎么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領導力,將來也是個領導的趣事,以及同我住一個樓的他的兒子、兒媳、孫子已視我為親人的話逗他開心,他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其實,我最擔心是他因想不開而影響情緒加重病情,就提到了他在路遙追悼會上智慧的講話,說現(xiàn)在命運的石頭砸中了咱自己,你我都七十多歲了,比路遙多活了二十多年,現(xiàn)代科學發(fā)達,堅持一下,就八十了,也沒有多少遺憾了。他應該是聽進去了,一臉的釋然。送我出來的時候,陳勉力對我說:“李叔你放心,我爸是個作家,他不會想不開的。”
中間我?guī)状未螂娫拞査牟∏?,想去看他,遇見他情況好時,就說幾句鼓勵的話,遇到他情況不好時,我自己先忍不住,泣不成聲,他反倒安慰起我。得到他逝世的消息,我給勉力打電話說:“不要太難過,你爸解脫了,再不受苦了,照顧好你媽?!弊匪紩?,我開始尚能強忍住,但當走到他視我如親人的兩個女兒、兒子、兒媳、孫子面前時,黎力一聲略帶哭腔的“李叔”,卻突然令我痛聲大哭,難以自抑。
詩人薛葆勤在《您走的時候……》詩中寫道:“白鹿走的時候,留下了一片原/你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座山/你在的時候我們讀書/讀你的滄桑,讀你的厚重/讀一個民族的苦難/揮揮灑灑溢光流瀾/你走的時候我們讀人/讀你的剛正讀你的坦誠/讀一座山的偉岸/星星點點風光無限”……站立時是一顆大樹,躺下時是一座大山。作為一個你生前常常自謙自嘲的“高中生”,你發(fā)奮圖強,自強不息,歷盡種種挫折和磨難,終于攀登上文學的高峰,留下了一部不朽的《白鹿原》和永遠光輝燦爛的人格品德。敬愛的忠實兄,安息吧!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