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小雅
百年好合
⊙ 文/徐小雅
徐小雅:祖籍山東臨沂,一九八七年生于廣西南寧。二〇〇四年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曾獲一、二等獎數(shù)次。作品散見于《文藝風(fēng)賞》《山花》《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小說集《單純》?,F(xiàn)居柳州。
六月里,她有三次想要和丈夫離婚。沖動的次數(shù)比上個月又多了些,她一邊回憶一邊計算。第一次是女兒婚禮的前幾天。女婿是空軍的地勤,婚禮前無法回家,整個婚禮幾乎由她和丈夫一手操辦。這段時間她和丈夫幾乎每天都在為女兒的婚禮爭吵:喜糖應(yīng)該選哪種,喜酒應(yīng)該擺多少瓶。每一次,丈夫都能津津有味地和她吵上半天。那天她突然想起還未取回女兒的婚紗照,便讓丈夫和她一同前去。出門前他們又吵了一架。丈夫堅持要開車,因為快下雨了。她則認(rèn)為沒有必要?;閼c公司在一家細(xì)如雞腸的巷子里,車不方便通過。她也看過天氣。天空里的烏云已經(jīng)在同一個地方待了好幾天,但總是來回徘徊,始終沒有下成雨。他們拿好照片剛走出婚慶公司沒十米遠(yuǎn),一場潲雨傾盆而至。她和丈夫退回到婚慶公司的門前,站在窄窄的屋檐下躲雨。他們都以為雨很快就會過去。誰知,那朵熟悉的烏云飄了過來,并如滴入水池的一粒墨水,迅速將天空染成了灰色。丈夫焦慮地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將潮濕的過濾嘴含進(jìn)嘴里?;饳C滑輪嚓嚓地響著,卻始終未能將煙卷點燃。周圍的人都看著他們。她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在公共場所禁煙。丈夫似乎也意識到了。他將煙卷潦草地從嘴中拔下來,撕成兩截,惡狠狠地摔在地上。出租車在狹窄的巷子里緩慢地駛過去,沒有一臺亮起空車的紅燈標(biāo)志。她站在丈夫的身邊,能聽見他胸腔里傳出的憤怒的呼呼聲。果然,沒過多久,他不顧場合地喊起來:“我早就說開車,你說不用,現(xiàn)在怎樣?照片全都濕了吧?你為什么總是不聽我的勸,為什么總這么強勢?”
周圍躲雨的人們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們。她知道,丈夫是故意要出她的丑。越是人多的場合,他越是刻意這么做。老鄉(xiāng)聚會時,他總是和別人強調(diào):“打出來的老婆,揉出來的面?!彼f得揚揚得意,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在家中的地位。但她很懷疑這一點。她只覺得,丈夫這種劣質(zhì)的性別觀只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她沒有回應(yīng),低頭看了看女兒的婚紗照。就在剛才,在他們拿到照片即將出門的時候,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好心地追上來,在婚紗照外面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墊子。偶爾有幾滴雨水打在塑料墊上,留下星點的水珠。她將照片拎起來,把相框墊在自己的腳面上。雨漸漸小了。有些不怕淋雨的人已經(jīng)離開。她抬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天邊的烏云里有一道橘紅色的金邊。她知道雨快停了。她沒有猶豫,拎起照片走進(jìn)了綿綿的細(xì)雨中。她聽見丈夫在后面氣急敗壞地叫著,但她沒有回頭。走到路口時,她迅速鉆進(jìn)了一輛剛卸客的出租車。坐在出租車?yán)?,她想,她不該和他結(jié)婚。
⊙ 陳尚云·建設(shè)者
大約是在一九七〇年吧,那時她在園藝場當(dāng)工人。她十五歲就進(jìn)了工廠。進(jìn)工廠前,父親語重心長地對她說:“要好好干革命。”她對革命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這在當(dāng)時很流行,讓人有種沉甸甸又令人驕傲的氣勢。父親還告訴她,園藝場里有一個名叫李海的年輕人,是他朋友的兒子,他已托付李海照顧她。進(jìn)工廠不久她就見到了李海。那是一個稍顯矮小的男人,比她大三歲。他有一雙如同鹿一般深情又明亮的眼睛,仿佛隨時都能從眼窩里滴出水來。不知是出于父親的交代,還是他自己的真心,他對她頗為照顧。工友們都說他對她是有意的,她嘴上否認(rèn)了,心里卻很甜蜜??墒撬]有明確地說過什么,她也沒有膽量去做更深的猜測。在那個年代,過度的猜測是一種恥辱的事,她所受到的教育是這樣告訴她的。
后來工友們給她介紹了現(xiàn)在的丈夫。她對他沒有太大的好感,但也聽從了朋友們的意思,當(dāng)作是交一個朋友。他們正常地交往著,偶爾出去看場電影。直到對方向她求婚,她才驚慌地感到了一絲措手不及。她答應(yīng)他考慮一段時間。她想著和李海之間未被道破的感情,不太甘心,于是,她找到李海,將一切告訴了他。李海看著她,眼睛在黑暗中如波浪一樣閃閃發(fā)光。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后站起來走了。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時,聽見從遠(yuǎn)方的山頭上傳來一陣悠長的笛聲。笛聲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時發(fā)抖,有時低沉,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傷感。和她同宿舍的工友們都在黑暗中坐起來,走到窗前去尋找笛聲的來源。她知道那是李海。她曾經(jīng)在他的包里看到過笛子。她的心底涌起一股既甜蜜又酸澀的感覺。他是一個怯懦的人,她失望地想。
笛聲持續(xù)了快一個星期。在白天,她仍然常常見到李海。他似乎沒有改變什么,仍一如既往地照顧她。她也裝作不知情地繼續(xù)接受著他的好意。直到有一天,李海在節(jié)后返回園藝場,告訴她他要結(jié)婚了。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如同他的笛聲一樣,低沉中夾著顫抖:“是爸媽給我介紹的,村東頭老王家的閨女?!辈恢欠袷亲约旱腻e覺,她總覺得李海在說這句話時,有意將“爸媽給我介紹的”加重了口氣。他的臉上充滿著慌張,似乎有意要向她解釋什么。她在腦海中捕捉著李海對象的樣子。她曾經(jīng)見過她一面,好像是在集上。那是一個典型的潑辣的農(nóng)村姑娘,有一雙比普通男人都要大的腳。在她的故鄉(xiāng),人們還保留著以腳為準(zhǔn)繩的審美觀。她想象著李海對象的一雙大腳,還未來得及錯愕,一句帶著酸味的話就脫口而出:“什么時候吃你的喜糖???”
他吃驚地望著她,眼睛因吃驚而變大了。她期待著他能有什么話說出口,哪怕是幾句惡狠狠的咒罵。但是他沒有開口。李海的態(tài)度刺痛了她。她轉(zhuǎn)身離開了。幾個月后,園藝場關(guān)閉,她去了供銷社工作,李海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去了百貨公司做營業(yè)員。他們沒再聯(lián)系。生活變成了兩條路,越到遠(yuǎn)方,分岔越大。后來,她與丈夫訂婚。不久后丈夫在部隊提干,她隨軍去了一個南方小城,離開了故鄉(xiāng)。
她后來聽說李海過得并不好。他的妻子早逝,沒給他留下兒女。李海沒有再婚,也沒有與她聯(lián)系。直到她的女兒要結(jié)婚時,時隔這么多年,她才第一次打電話給他。電話里他的聲音幾乎沒變,只是聽起來更沙啞,更低沉了。她用手指環(huán)繞著電話線上的線圈,想象著李?,F(xiàn)在的模樣。突然,她腦海中模糊了多年的影像又漸漸清晰起來。一雙如鹿般深情的眼睛,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也許他的臉和她一樣,早就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溝壑。丈夫現(xiàn)在就是如此。他似乎和丈夫是同年的。想到這里,她的腦袋像吃了一悶棍,蒙了。她想到自己稍顯漫長的婚姻,不由得嘆了口氣,心里剛漾起的一點柔情很快又被壓下去了。她客氣地告訴他女兒結(jié)婚的時間,并邀請他來參加婚禮。他在電話那頭客氣地表示祝福,也告訴她有機會他一定會來。她知道他不會來,她從他們彼此的語氣中能感受到,即便多年以后,他們會重新坐在對面,他們所討論的話題將刻意地繞過那段朦朧的往事,繞過與那些往事有關(guān)的一切,將目光落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上。云淡風(fēng)輕,他們禮貌地微笑著,如同兩個首次相見的人一樣客氣又拘束。他們將如那朵一直飄浮的烏云一樣,被風(fēng)一吹便輕輕散去,始終無法下成雨。
每每和丈夫吵架的時候她都會想起李海,并忍不住將丈夫和李海相對比。越是對比,她越覺得心塞。如果當(dāng)初她或者李海都能夠再往前一步的話,也許他們的生活會有很大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她阻止自己繼續(xù)想下去。
回到家,她向女兒抱怨丈夫的所作所為。女兒滿不在乎地坐在沙發(fā)上填寫請柬,似乎根本沒將她的話聽進(jìn)耳里。她沖上去扳過女兒的肩膀,叫喊起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女兒翻了個白眼,如同劃清界限一般一字一句地說:“你自己找的好老公,有什么可抱怨的,過不下去的話,離婚吧,沒有人會攔著你的?!?/p>
“你有沒有良心?要不是為了你……”
女兒冷漠地打斷她:“我不用你為了我。”
她被噎住了。她沒有想到女兒會這么說。從年輕到現(xiàn)在,有許多次和丈夫吵架過后,她一個人順著河堤慢慢地往前走。曾有一對年過花甲的夫婦跟著她走了很遠(yuǎn),直到確認(rèn)她不是要自殺,他們才放心地離開。她坐在河堤的石椅上,聞著帶有魚腥味的風(fēng)。風(fēng)濕漉漉的,有如淚水一樣咸。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臉,是濕的。時間越長,她越能確定他們不適合在一起生活。如果不是為了女兒,她早已和他離婚。但她不想讓女兒成為單親家庭中的一員。她看到過許多因為單親而被嘲笑的孩子,知道這樣的背景會讓成長倍加艱難。她沒有權(quán)力給女兒的生活無端地增添一道坎。父母和朋友們不是也說嗎,為了孩子……她想到這里,覺得自己高大起來,有種受到贊許而想哭的沖動。
女兒結(jié)婚的前一天,氣溫高達(dá)四十度。她一起床就將冷氣打開了,將溫度調(diào)至最低一檔。幾個小時過去,熱度絲毫沒有降低。房間里四處是被燒熱的瀝青味兒。想到女兒明天就要從這個家里離開,成為一名新婦,她的心里涌上來一股被剝離的失落感。這種感覺在女兒出生前也出現(xiàn)過一次。那時丈夫到外地操練去了,她一個人在部隊醫(yī)院待產(chǎn)。預(yù)產(chǎn)期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月,她的肚子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軍區(qū)醫(yī)院里只剩下她最后一個產(chǎn)婦了。產(chǎn)科的大部分護士都已休假,只剩下兩三個準(zhǔn)備考軍校的護士。那幾個護士很年輕,十七八歲的樣子??荚嚠?dāng)前,每個人都很緊張。她甚至能從護士們密集的腳步中聽出焦慮感。房間里每天都充滿著火燒般的味道,她第一次知道,焦慮的味道是這樣的。
她在床上輾轉(zhuǎn)翻滾,只覺得熱。醫(yī)院沒有冷氣,每天只有一頂?shù)跎仍谒念^頂緩慢地晃動。她看著風(fēng)扇在被子上投下的黑影,總覺得有種被掏空的慌張感。她將手放在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心跳。這樣的方式能讓她感到平靜。它要比一個月前活潑了許多?,F(xiàn)在,它每天都會不定時地在她的肚子里伸展拳腳。她看著自己肚子上凸出來的皮肉,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一個傍晚,醫(yī)生走過來對她說:“今天生怎么樣?”
她知道醫(yī)生要打催產(chǎn)素了。前幾天他們和她商量過這件事。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每個人都沒有耐心繼續(xù)等下去了。她沖醫(yī)生點點頭,說:“好?!?/p>
很快護士們便來了。她們將她推向產(chǎn)房。她仰躺著,一路數(shù)著天花板上掠過的白熾燈。也許是因為在醫(yī)院的緣故,燈光讓人感覺異常冰冷。她再次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這一次,孩子沒有給她回應(yīng)。她突然想到,下一刻,它就要從她的體內(nèi)剝離出去,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了。她有些想哭。近一年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孩子是自己的骨中骨,肉中肉,它的出生,就是骨肉剝離的過程。但是她知道,即便如此,她也必須接受這一次剝離。就如同多年以后,她知道自己必須坦然地將女兒推向另外一個男人。
女兒又在房間里試穿婚紗?;榧喴粋€星期前就從婚慶公司拿回家了。一開始,女兒興致勃勃,沒過幾天,她的興致就減少了許多,整個人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燒焦的熱氣。離婚期越近,這樣的味道也越加棱角分明。這是她所熟悉的焦慮的味道。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去緩解女兒的焦慮。從女兒昏暗的房間里,她想起了女兒出生的那天傍晚,她在恍惚中看到的風(fēng)扇陰影、寒冷的白熾燈以及熱鬧爭吵的知了。醫(yī)院的走廊里充滿著帶著火燒味的熱空氣,她穿的病號服已經(jīng)被汗濡濕了。當(dāng)進(jìn)入產(chǎn)房,手術(shù)燈亮起,整個世界突然涼了下來。
她走進(jìn)女兒的房間,幫助她將婚紗背上的拉鏈拉上。女兒回頭看了她一眼,將目光轉(zhuǎn)回到穿衣鏡前。她皺著眉頭打量著鏡中穿著白紗的自己,似乎感覺很不適。很快,女兒艱難地伸手拉開拉鏈,把自己從白紗中剝出來,將婚紗踩在腳底。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女兒的臉變成了病態(tài)的蟹殼青色。女兒看著她,長舒一口氣,又低下頭,說:“媽,能不能不辦婚禮了?”
“怎么能不辦了?請柬都發(fā)出去了,你爸爸的朋友,我的朋友,還有你自己的老師、同學(xué),特別是你爸爸的朋友,都是首長、戰(zhàn)友,怎么能說不辦就不辦了?”
“就是不想辦了?!?/p>
“這種事怎么能由著性子來?想辦就辦,不想辦就不辦?結(jié)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讓我和你爸怎么去面對我們那些朋友?你自己想想清楚!”
“……”
女兒沉默了半晌,最終抬起頭,一字一句地吐出幾個字:“你的面子比我的感受還重要嗎?”
“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問題……”她感覺自己的思緒斷裂成了碎片,這種斷裂感讓她惶惶不安。她突然覺得自己剛才說的一番話很勉強;什么都說服不了,更談不上什么意義。她站在女兒面前,卻覺得自己的腰不自覺地彎了下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壓迫。突然,她的腦袋里靈光一閃,她想到了最后一個無法被駁斥的理由。
“不管怎么樣,我告訴你,結(jié)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我們?nèi)业氖隆D阕约涸趺礃游也还?,但是你必須對我和你爸?fù)責(zé)!”她挺直腰,惡狠狠地說。
女兒沒說話。她安靜了一會兒,笑起來,笑得像一只怪物。女兒走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出了房間,猛地摔上門。她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跌倒。她下意識地去擰房門的把手,房間已經(jīng)被反鎖上了。血沖上她的頭頂,腦子像失去信號的電臺一般嗡嗡作響。她不停地拍打著房門,企圖迫使女兒把門打開。女兒小時候起就有這樣的毛病。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問題,她總是將門反鎖。她寧愿女兒和自己大吵一架,至少這樣她能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女兒是沉默的,像是一口深井,而她弱小得如同一粒石子。
她使勁拍打著房門,直到筋疲力盡,女兒也未把門打開。她氣喘吁吁地走到客廳里坐下。丈夫也坐在客廳里。此刻,他正將一只腳搭在沙發(fā)上,弓著背在剝腳跟處的死皮。他一邊摳,一邊齜牙咧嘴地擠出一個便秘般的表情。她看著他,恨不得抽他一個巴掌。她忍著氣看著他將扯下來的死皮放在沙發(fā)上,像排列寶貝一樣擺放整齊。她見他抬起頭,說:“你生的好女兒!你看看,她是什么態(tài)度!你是她爸爸,你能不能管管!”
丈夫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隨手抄起了放在沙發(fā)上的小木槌。他弓起手背,用木槌朝著關(guān)節(jié)處敲打著。她知道這樣很疼,從丈夫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每次他這么做的時候都是齜牙咧嘴的,一邊敲打一邊倒吸冷氣。從退休之后他就開始熱衷于這樣做。這方法是他從網(wǎng)上看到的,據(jù)說這樣長期敲打能夠清除掉身體里的毒素。丈夫在退休之前曾經(jīng)腦梗過一次,他堅信自己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身體里有太多的血栓。她和他說過多次,丈夫手上出現(xiàn)的那些紫黑色斑點是皮下出血。丈夫從來沒有聽進(jìn)去,反倒越發(fā)地上癮了。每天只要是閑著,他就會拿起木槌拼命地敲打著手背。木槌在他的手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密集得如同在砧板上剁肉。
她有些肉麻。她仿佛看到一片灼人的陽光照在自己的眼睛里,將雙眼燒得火辣辣的疼??照{(diào)呼呼地吹著,沒有半點涼意。她深吸了一口氣,沖上前去奪下丈夫手中的木槌,將它摔到了飄窗上。玻璃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她愣了愣,但很快又回過神來:“你能不能做點別的事?你生的好女兒!跟你一樣,都是自私鬼,從來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
丈夫從沙發(fā)上跳起來,繃著一張紫紅色的臉:“你是不是想吵架?是不是又想找事?”
“我說的是事實!你看看你的那些同事,退休前官都比你大,退休之后不都是每天幫著老婆做家務(wù),你呢?除了在家做老爺,你還干了些什么?”
“我一輩子為你們母女兩個累死累活,都退了還不能休息一下?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身體好,這樣才能給你們多賺點錢?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你還要不要人活了?”
他咧開嘴,看起來快要哭了。他總是這樣,她憤怒地想。退休之后,每次爭吵到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會將臉擠出皺褶,如同剛出生的嬰兒一般放聲大哭。朋友們告訴她,這可能是腦梗的后遺癥。她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真的。丈夫的委屈像是有模式一般,每一步都可以預(yù)料。
她知道,接下來,他就會抬起手來扇自己的臉,一邊打一邊罵:“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
他慣用這種耍無賴的方式惡心她。
“你能不能說句人話!”
他哭起來,鼻涕順著他的鼻子流下,流到嘴角上方。他使勁吸了一聲,將鼻涕又縮了回去。她看著丈夫嘴上方兩條滑膩的痕跡,覺得如同生吞了豬油一般惡心。她看著丈夫這副模樣,覺得他不像個男人。一個男人怎么能像潑婦一般耍無賴?不是說男兒流血不流淚嗎,這種事在丈夫身上從來都說不通。嫁給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她這么想著,站起來,走到門口,關(guān)上門。她倚靠著門,覺得自己被抽空了。這一刻,她再次體會了生產(chǎn)時所感受到的那種剝離感。她感到無論是她和丈夫,還是她和女兒,像是密度不同的水和油,即使同處一處,但始終無法相溶。
第三次是女兒婚后的頭一個星期。女兒婚后三天回門,她忙了一天。女兒回去之后,她感覺自己終于可以停一停了。人松懈下來,沒想到,病卻趕著來了。一開始她只是便秘。一連幾天,她每天都在馬桶前掙扎。肚子脹得很,卻什么也排不出來。她很沮喪,自己是老了,連順利的新陳代謝也變成了一種奢望。她聽朋友說吃酸奶、芭蕉有助于排便,便將它們列入三餐。頭幾天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很快,肚子就如同戰(zhàn)敗的軍隊般全線崩潰了。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幾天。她以為簡單地吃點藥就能好。
有一天,她坐在馬桶上時,突然覺得有一團滑膩的東西順著身體滑了下來。她身上的肉敏感地緊了緊。她意識到不好了。一定是腸子掉出來了,她驚慌地想。幾年前她做過一次痔瘡手術(shù)。手術(shù)的過程中醫(yī)生發(fā)現(xiàn),原來她患的不只是痔瘡,還一并患有腸黏膜下垂。術(shù)后醫(yī)生提醒她,不要再過于勞累,要注意休養(yǎng)。她的確也是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自己的身體的。沒想到,女兒婚事一過,這場病就突然地爆發(fā)了。
她從洗手間里走出來,叫著女兒的名字。名字剛出口,她突然想起女兒已經(jīng)去了蜜月旅行,要一個星期后才能回家。她叫丈夫,沒有人應(yīng)。對了,以往這時,丈夫應(yīng)該是和朋友在茶莊里喝茶。她拖著步子走到客廳中間的沙發(fā)坐下,給丈夫打了電話,沒有人接。她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覺得它異常的大,自己異常的小。悲戚感涌上她的心頭,很酸,很澀。她站起來,向女兒的房間走去。房間里還有婚禮當(dāng)天遺留下的彩紙碎屑。墻上的喜字是燙金的,在陽光下反射出一股灼人的金光。
女兒出嫁才幾天而已,房間里已經(jīng)開始冒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兒。這讓她覺得有點冷。
她走到衣柜前,將它打開。一股輕微的奶香氣撲面而來。女兒從出生的時候起就帶著這樣的味道。她原先以為這是嬰兒所共有的味道。但隨著女兒的長大,這樣的味道并沒有從她身上褪卻,反而成為女兒特有的一種印記。這味道讓她感覺親切,仿佛女兒未曾離開,仍是她身體里的一部分。她將臉埋在女兒的衣服里,靜靜地嗅著這種氣味。她突然悲傷地想到,這些氣味將隨著她打開衣柜而逐漸飄散,消失,最后將被一股陳舊的霉味所占據(jù)。她強烈地意識到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最親近的人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而丈夫,也許他和自己想的一樣,都認(rèn)為對方只是一個共同生活的伙伴。她想著,頹喪地坐下來,哭了。
最后是妹妹將她送進(jìn)了醫(yī)院。檢查之后,醫(yī)生告訴她需要住院。醫(yī)生的臉看起來病態(tài)、蒼白,走進(jìn)房間里坐下時搖搖欲墜。他請她和妹妹坐在自己的對面,詳細(xì)地和她們講述病情。術(shù)語太多,她們什么也沒有聽懂。妹妹焦躁地問著醫(yī)生:“到底是要怎么辦,你倒是講講清楚嘛!”
妹妹的聲音尖銳又粗糙,如同公鴨。這幾年她們已經(jīng)少有來往,彼此都有自己的家,誰也顧不上去問候?qū)Ψ?。她上一次見到妹妹還是年初時,妹妹過來送年貨。她沒有進(jìn)家,在門口站了幾分鐘就走了。妹妹說:“阿姊,我來不及坐了哦,我還要去給囡囡的老師送年禮,你曉得的……”她點點頭。從那以后妹妹就鮮少露面,甚至也沒有電話來。她賭氣似的也不和妹妹聯(lián)系。然而她還是在病倒時想到了妹妹,畢竟她們是一母同胞。但是,眼前的這個叫作妹妹的女人也讓她感覺陌生。妹妹的臉、身材、聲音和她上一輪的印象相差甚遠(yuǎn)。也許并非如此,只是她對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她剛從故鄉(xiāng)來的那個夏天。
妹妹剛和故鄉(xiāng)的對象離婚,原因是結(jié)婚三年后她仍沒有生孩子。她鼓勵妹妹到這兒來。妹妹抵達(dá)城市的那天,提著一個簡陋的皮包,里面只裝了幾件簡單的單衣。由于長期坐火車的緣故,她的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汗酸味兒。這樣的味道阻止了她想要擁抱妹妹的沖動。妹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臉紅了,怯生生地叫:“大姐……”她的心顫抖起來,最終還是走上前去,輕輕地拍了拍妹妹的背?,F(xiàn)在,妹妹的聲音已不如過去柔和。她的臉也是一樣,四處充滿著龜裂的溝壑。生活的艱難讓所有人迅速地蒼老了,她如是,妹妹亦如是。
她的腦子如氣球一般膨脹起來。妹妹的聲音被隔離在外,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嗡嗡聲。消毒水濃重地沖進(jìn)她的鼻腔,卻沒能讓她的腦子更清醒些。她看著妹妹和醫(yī)生,他們似乎在爭吵什么,她聽不清。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花板轉(zhuǎn)起來了。緊接著,視線逐漸變得模糊。這感覺和每天早晨剛睡醒時一模一樣。她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感覺自己坐的不銹鋼椅子和地面發(fā)出令人倒牙的撞擊聲。這時她突然能聽清了。她看見妹妹一臉驚恐地向自己跑來,尖銳地叫著:“大姐!”
她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丈夫來了,在房間走來走去。妹妹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沒有問。丈夫看見她醒了,走過來。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臉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的臉有點黑。他時不時用手抹一把汗,然后將手中濕漉漉的汗液甩在地上。這是他的習(xí)慣動作。丈夫緊張的時候總是會這樣。
她看到丈夫這樣總是要罵的:“你像不像個男人?膽子和雞膽一樣!”
倒不是她真的覺得丈夫膽小。而是覺得每每這時,丈夫臉上的肌肉都垂下來,太陽穴一跳,臉上的肉也跟著顫抖,像是中風(fēng)病人。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丈夫卻先開口責(zé)怪了:“哎呀,你什么時候生病不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俊?/p>
生病還可以挑時候?她想罵回去,可是肚子卻隱隱地發(fā)脹,最后整個肚子都擰起來。她痛得在床上打滾。丈夫的黑臉湊過來,汗水滴答直落:“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痛得說不出話。丈夫仍然像影子一樣緊追著她不放:“哎呀,問你話你怎么不答嘛!”
她掙扎著從身下拽出枕頭,奮力扔到丈夫臉上:“滾出去!”
丈夫抹了一把汗。他嘴里嘟囔著出去了。她聽不見他在說什么,還能有什么,無非在抱怨她脾氣暴躁,是個惡婆娘。從他退休以后,每次爭吵敗陣,他總是要這樣嘟囔一陣。若是吵架的陣勢再大一點,他就要打長途電話到老家她的妹妹們那里:“你姐姐現(xiàn)在可有能耐了,成天就知道和我吵架?!?/p>
妹妹們小心翼翼地打電話來關(guān)心:“大姐,年紀(jì)大了,有什么事情和姐夫商量著來,吵架傷感情?!?/p>
“你什么意思?”
電話那頭吞吞吐吐的:“……姐夫說你最近脾氣不太好?!?/p>
她用力地摔掉電話。
她躺下來,聽見丈夫在病房外大聲地打電話:“喂,小李啊,那個,你阿姨住院了,那個……”
他一句話總是要說上半天。即使說完了,別人往往也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她知道這是腦梗的后遺癥??墒?,每每她看到丈夫說話時將臉憋成如公雞一樣的紅色,嗯嗯啊啊的,她的心就如同火燒,忍不住沖他吼道:“到底哪個?”
丈夫被她的吼聲一驚,變得越發(fā)的口吃了:“那,那個,那……”
他年輕的時候就有些口吃,由于說話慢,她也以為是丈夫面對自己有些緊張,竟將這一點忽略了。女兒還未開口說話時她一直擔(dān)心她會受遺傳影響,還好,擔(dān)心沒有成真。
很快,丈夫從病房外重新走進(jìn)來。他的臉仍是擰在一起,仿佛遇到了很頭疼的事。他走到她的床前,重重地“哎呀”一聲,說道:“求人實在是太難了,你不知道……”
他說了許多,她沒有聽進(jìn)去。她知道丈夫說到最后,也還是會告訴她事情解決了。但他習(xí)慣在告訴她結(jié)果之前,總要說一大堆話作為鋪墊,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凸顯他所作出的努力。一開始,她還會對丈夫說兩句“你辛苦了”之類的話,待她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丈夫的習(xí)慣之后,她感到厭煩了。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問自己,為什么要和他結(jié)婚?
是日久生情嗎?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女人的虛榮心。她這樣想。她和丈夫還沒有確認(rèn)關(guān)系的時候,丈夫已經(jīng)在外當(dāng)兵。他常給她寄照片來。照片上的丈夫穿著軍裝,身材挺拔,看起來很是英武。工友們看到照片,說話時夾雜著醋味:“喲,你的對象是軍官???”她只是笑,不置可否。實際上她還在心里思量著。她知道他脾氣不好,身上還帶著一股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土氣。有一次她去辦事,順道去看他。丈夫的同事安排她在宿舍里等著。她在床上坐下來,覺得屁股下鼓鼓囊囊的,有些不對勁。她掀開被子一看,天,被子下是一堆穿過的襪子!她強忍住想吐的沖動,跑出了丈夫的宿舍。她想,她絕不可能和這種人結(jié)婚??墒撬弥掌屑?xì)打量著,想到朋友們那些艷羨的眼光,覺得丈夫越發(fā)地順眼起來。她的心微微地動了。
兩天之后,醫(yī)生通知她要進(jìn)行手術(shù)。醫(yī)生告訴她,因為她已做過一次手術(shù),再加上她本身患有糖尿病,很可能在手術(shù)的過程中產(chǎn)生危險。丈夫在一旁,哎呀哎呀地嘆著氣,以至于讓她有將抹布塞在他嘴里好讓他閉嘴的沖動。汗從她的背上流下來,浸透了她的病號服。醫(yī)生交代她好好休息,走出去了。丈夫在她的病房里走來走去,偶爾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來,但很快又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病房里不允許抽煙,丈夫便走到陽臺上,點上煙。她仔細(xì)打量著丈夫,覺得在煙點燃的那一刻,丈夫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抽完煙,走回病房對她說:“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p>
她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炝c了。六點時餐車會來送病號飯。他至少應(yīng)該為她打完飯再走,她難過地想。女兒還要兩天才能回來。她的蜜月還沒有結(jié)束,接到消息時急匆匆地往回趕。她沒有買到機票,只好連夜坐上火車。
前幾天,她聽到丈夫給女兒打電話:“你媽都病成這樣了,你還過什么蜜月?你怎么這么不孝!”她聽著丈夫焦慮的罵聲,覺得他并不是關(guān)心自己,只是想要迅速找到一個人來接替他現(xiàn)在的工作。她很難過。她覺得,在丈夫心里,她可能就如同一顆高爾夫球——提起桿子,他希望將她打得越遠(yuǎn)越好。
⊙ 陳尚云·潑墨龍崗
她努力撐起身子,拿起枕邊的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寫下遺書。眼淚掉在智能手機上,觸不出字。她想,下輩子就算投胎成為一頭豬,她也不會和丈夫這樣的男人結(jié)婚。
此刻,她和丈夫、女兒,還有妹妹、外甥一家人正圍坐在包廂的圓桌前,慶祝她和丈夫結(jié)婚四十周年。她和丈夫的生日均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挨得很近,這樣一來也算是做了壽。人們把四十年的婚姻叫作紅寶石婚,以寓意這樣的婚姻并不容易。
她坐在丈夫旁邊的位置上,看小輩們高興地夾菜,聊天。天氣炎熱,包廂里的柜式空調(diào)已開至最大一檔??照{(diào)上的紅色綢布還未去除,總是隨葉片的轉(zhuǎn)動發(fā)出嘶嘶的響聲。這些并未阻止窗外傳來的密集又令人心焦的蟬鳴聲。她莫名地覺得熱,心仿佛被貓爪抓出了幾道熱辣的傷痕。周圍的小輩們不時湊近來和她聊上一兩句,或者客氣地給她夾菜,她敷衍地笑笑,不時用手去揉搓被冷風(fēng)吹硬的臉。
墻角擺放著女兒預(yù)訂的四層蛋糕。飯店里的冰箱放不下,服務(wù)員只好將蛋糕擺在了包廂里,并將空調(diào)開至最大,以防蛋糕融化掉。她不知道那幾層蛋糕究竟是如何支撐起來的。她很好奇,也很擔(dān)心。她總覺得那蛋糕的邊角好像已經(jīng)開始軟化,隨時都有可能因過高的溫度而倒塌掉。她想,可能生活也是如此。
丈夫有些過度的興奮,他喜歡人多的場合。滿桌子的菜,點的幾乎都是他愛吃的。菜自然是他點的。他從來不考慮別人,她不高興地想。每次進(jìn)飯店,他總是大包大攬地將菜單從服務(wù)員手中搶先接過來,點上滿滿一桌。菜時常剩下,結(jié)賬時,他很豪爽地?fù)]手:“這些要來干什么!冰箱沒地方放!”吃飯時,他習(xí)慣將嘴塞得滿滿的。湯汁順著他的嘴悄悄溢出來,隨時都有可能往下掉。甚至有幾次他一邊含著飯菜一邊將酒灌進(jìn)嘴里。酒喝得太快,他被嗆得連酒帶飯一同噴出來,濺得四處都是。她用筷子敲碗,盡量壓住火氣,平緩聲調(diào):“慢點吃行不行,沒有人和你搶?!?/p>
丈夫用腿背推開椅子,刺拉一聲刺耳的響。他站起來:“不吃了?!?/p>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將丈夫的一切惡習(xí)過濾掉。比如他旁若無人地將鼻涕擤在地上,或者把臉埋在碗上,呼嚕呼嚕地喝粥。她以前總是要罵的?,F(xiàn)在,她更樂于將頭扭開,將視線無限地往前方延伸過去,穿過墻,飛向室外,腦子里閃過一幕幕場景:飄雪的城市、橘紅色的晚霞、遼闊的草原。微笑浮在她的臉上,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wěn),就像在經(jīng)歷了筋骨酸疼的瑜伽練習(xí)后所做的休息術(shù)一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來敬爸媽一杯?!彼吹脚畠赫玖似饋怼?/p>
女兒在結(jié)婚前和她的父親并不親近。人們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女兒和她父親卻好像生來相克。她對她父親所做的一切都看不順眼。在以往,女兒若看到父親吃飯的模樣,眉頭總是擰起來:“你幾輩子沒吃過飯了?沒有人和你搶!”她覺得自己有了戰(zhàn)友,忙不迭地補充:“他們家里人都是這樣的,你像我?!闭煞虿蛔髀?。
最近的一次吃飯,女兒的態(tài)度突然發(fā)生了變化。她在提醒丈夫時,女兒突然打斷了她:“好不容易一起吃個飯,搞這么多要求做什么。他愛怎么吃就怎么吃好了嘛?!闭煞虮藭r正在咬著一塊排骨。她坐在他旁邊,聽見他故意將排骨咬得咔咔作響。她突然想到了前幾天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個鏡頭,饑餓的美洲獅將羚羊拖到隱蔽的地方,用爪子抵住,用力地從羚羊身上撕咬下一塊肉。咔咔的響聲讓她寒毛直豎。她閉上了嘴。
女兒的聲音中帶著微弱的顫抖,由強至弱,聽起來底氣不足。她能猜到女兒在擔(dān)心什么。按理說,女兒已經(jīng)過了那種幻想父母離婚、選擇究竟與誰生活的年紀(jì)。她以前也不會這樣,甚至?xí){(diào)侃自己和丈夫的婚姻:“媽你每次都說爸不好,你怎么還和他一起過?如果換作是我,我早離了?!?/p>
她突然有些同情丈夫,為他辯解著:“你爸至少不賭不嫖……再說,我還不是為了你?!?/p>
女兒笑了:“要我說,你還是不想離婚?!?/p>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慌張起來。她在心里問著自己,真想離嗎?一開始答案是肯定的,可是多問幾次,心里越發(fā)地沒底。她開始搜尋各種各樣的理由來:“那還能怎么辦呢?要是真離婚,你就是單親家庭了,以后結(jié)婚人家會瞧不起的……”她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女兒看著她,笑得意味深長。
她現(xiàn)在想,也許女兒說得沒錯,她可能并不是真的想和丈夫離婚。有多少次了,她已經(jīng)覺得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但最后也還是咬著牙忍受過來了。
她的母親就是一個很能忍耐的人。母親常常告訴她,作為一個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耐。她在心里鄙夷母親,覺得她懦弱無能。她親眼看到母親被父親打罵后忍氣吞聲,但她沒有幫過忙,更沒有去勸慰。她覺得,這是母親選擇的生活,她應(yīng)該為自己的選擇負(fù)責(zé)。她也暗暗在心里告訴自己,以后她絕對不能這樣生活。
那時候的她并沒有因為父親和母親的關(guān)系而對婚姻產(chǎn)生恐懼。她以為,自己有能力駕馭自己的婚姻。她會挑選一個完美的丈夫。他會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為了表達(dá)情意,他會給她念詩。有了孩子之后,丈夫會在燈下輔導(dǎo)孩子做作業(yè)。在燈光的映照下,她感到自己正在逐漸融化,并且將繼續(xù)融化下去。這些幻想最終形成了一個棱角分明、目光清澈的男人形象,和她當(dāng)年崇拜的一個男明星很相似。
直到訂婚后,她又突然記起了這個幻想中的輪廓。她用它和丈夫?qū)Ρ戎幸环N吃了虧般的沮喪。不過她又安慰自己,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把丈夫打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樣。當(dāng)婚姻越來越長,她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重復(fù)經(jīng)歷著母親當(dāng)年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她開始覺得,忍耐不僅是一種美德,甚至是一種智慧。每每在與丈夫的沖突之后,她都驕傲地想,她又一次給自己高尚的道德加了光彩……
突然,小輩們隨著女兒一起站起來,舉起了酒杯。他們起哄讓她和丈夫喝一杯交杯酒。丈夫帶著慍氣說搞這種東西做什么,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她站起來了。她依然是笑著的。她笑著挽住丈夫的臂膀,一臉喜氣洋洋地勸他起來接受敬酒。她臉上在笑,心里也是在笑著的。她為自己的寬容與大度感到驕傲。
丈夫掙扎了一番,還是站了起來。他粗魯?shù)嘏e起酒杯,將手臂穿過她的手臂。小輩們開始起哄鼓掌。她仰起頭,將酒一飲而盡。酒熱辣辣的,將她嗆出了一灣眼淚。她突然想起了四十年前她與丈夫結(jié)婚的夜晚,丈夫的戰(zhàn)友們也是這樣起哄讓他們喝交杯酒,讓他們共同咬一個蘋果。他們的臉撞在了一起。哄笑聲瞬間占滿了整個房間。他們祝福道:“新婚快樂!百年好合?!?/p>
在閃爍的燈光中,她看見一條路漫長地往前鋪開。
她看見女兒和女婿。她看見他們用和自己與丈夫同樣的步伐,朝著這條路的盡頭緩慢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