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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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
二戰(zhàn)赴日華工“生死簿”
□王曉
日本藝術家關谷興仁用了四年時間,為6830位殉難的中國勞工刻好了陶藝銘牌
“失蹤”半個多世紀后,一套神秘檔案終于在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現身。
它包括120袋、405份檔案,分裝在上百個牛皮紙袋里,數十年過后,紙張破舊泛黃,字跡逐漸褪色。
“它是通過駐日大使館,經由特殊渠道帶回國的,之所以這樣,是擔心日方發(fā)現并扣下?!奔o念館副館長李宗遠面露難色?!疤厥馇馈敝荒芤鈺荒苊髡f。
34282個名字寫在上面。80年前,它們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個生龍活虎的中國青壯年男人。
這份編制于1964年的《強擄中國赴日勞工名錄》,被稱為中國被擄往日本的勞工“生死簿”,名單編制時,有的人已經死了,有的人還活著。而現在,名單上的人僅僅有少數還活著。
2014年2月,部分勞工和勞工遺屬向北京市一中院遞交起訴狀,狀告曾經奴役過他們的日本焦炭工業(yè)株式會社(原三井礦山)和三菱綜合材料株式會社(原三菱礦業(yè)株式會社),要求公開謝罪賠償。
名單,是他們控訴日本罪行的重要證據。
“張純,山東省武城縣方莊;
楊鐵錘,河北省曲陽縣北大岳;
李丑兒,河北省定縣西南佐村;
楊印山,河北省定縣西南佐村……”
“看,這是我!”88歲的楊印山突然孩子般咧開嘴笑了,用黢黑的指尖死死點住自己的名字,在與之并排的數個名字旁,用藍色圓珠筆打勾或畫圈。
“這個死了……這個也死了……”楊印山兀自喃喃。老人停頓了一會兒,垂下頭去,繼續(xù)佝僂著背,斜靠在椅子上,樹皮一樣皸裂的手小心翻動紙頁,間或發(fā)呆。
這是一本名為《中國人強制連行·強制勞動》的日文書,里面有部分勞工的名單。
2014年4月中旬,河北定州西南佐村。村里一片死寂,一條黃狗懶洋洋地趴在院口。
“放在枕頭邊,每天都得翻一遍?!眱鹤訔罡Gf解釋。楊印山最開心的就是從書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這意味著他不再只是一個編號。
1944年元月,楊印山18歲。淪陷的華北平原,日本兵時常出沒。
“日本兵不但殺人,還抓人?!贝迕駛兛诳谙鄠鳌钣∩脚卤蛔?,偷偷挖好了地道。
挖好地道的第二天一大早,村子被治安軍和警備隊包圍了。
“我剛起床,正在家待著。他們把村民們喊到一起開會,說是要500張蕎麥餅,不然就抓人。我們湊了500張餅給他們,結果他們還是開始抓人了?!睏钣∩讲[著眼,往事像飛蟲一樣在他腦子里進進出出,嗡嗡作響,“有人跑了,有人躲進地道,我沒來得及躲。那一天,日本人從我們村帶走13個人,有5個是別的村過來避難的。”
楊印山從此成為一個編號,和被強擄的數萬中國勞工一起,遠赴日本,受盡勞役屈辱,成為了日本內閣1942年《關于向國內移進華人勞工事項的決定》的犧牲品。
現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外祖父岸信介當時是商工大臣,是他在內閣會議上,具體制訂了向各重工業(yè)生產部門“分發(fā)中國勞工”的相關政策。而在中國占領區(qū)的日軍則立即開展了“獵兔行動”——包圍村莊,專門抓青壯年男性。一份當年留存的資料記載,向日本提供勞工的契約書中規(guī)定,每輸送一名勞工,付給提供勞工者275日元,也就是說軍隊去抓,有錢賺,抓到的人分配給企業(yè),企業(yè)更有錢可賺。
被抓的數萬勞工,被分配到遍及日本的35家企業(yè)的124個作業(yè)場,它們急需勞動力從事煤炭、礦山、鐵路公路修建等工作。
編號68號的楊印山,被分配到大府飛機場拉排子車。
1944年花岡慘案中的幸存者祭奠死難的弟兄嚎啕大哭
二戰(zhàn)受害勞工及遺屬相繼對日企提出訴訟
楊印山活到了日本的戰(zhàn)敗。
“我們以后是朋友了”,1945年8月15日以后,日本寮長(即“宿舍管理人員”)態(tài)度變了,他拍拍中國勞工的肩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但很多同行的勞工卻死在了日本。1945年,楊印山捧著兩個老鄉(xiāng)的骨灰盒,和11名活著的勞工回到了家鄉(xiāng)。這時他才知道,自己被抓后,母親日哭夜哭,把自己哭死了。
到底有多少中國人被抓到日本服勞役?有多少人被折磨死去?這是一個涉及多大范圍、多嚴重的戰(zhàn)爭犯罪?對于這樣的罪行,如何進行清算、審判?
中國沒有正式嚴謹的統(tǒng)計,美國也沒有。作為清算戰(zhàn)爭損害的必要程序,戰(zhàn)勝國中國和美國要求日本收集強擄勞工資料——一份完整的名單。
“蔣委員長已經向聯合國軍最高司令部提出委托,要求對被強擄到日本的中國戰(zhàn)俘和其他被扣留人員的狀況進行調查?!?月20日,日本駐中國公使再次向日本外務省發(fā)報催促。
聯合國駐軍司令部也下達指示:“要將(勞工)各人的戶口所在地以及以前從事的職業(yè)(包括去日本之前的職業(yè))等材料備齊,以便在他們上陸時能夠立即向中國方面提出足夠的必要材料?!?/p>
1945年10月開始,日本外務省責成管理局二部二科承辦勞工調查工作。同時將勞工們分批送回中國。
楊印山們的日本經歷,開始為他們在國內的親人們所知。楊印山等勞工被抓后,先是被擱置在石家莊、濟南等地的集中營,經過一系列酷刑后,再被轉往日本。
一份來自集中營的資料詳細記錄了勞工們每天的日程——凌晨四點起床;四點十五分進行日朝禮儀,包括升太陽旗,對日本宮城遙拜等;五點開始工作;晚上七點三十分在結束工作后,還要降旗并朗讀誓條。誓條同樣被記錄下來,如“我們要日華親善完成大東亞戰(zhàn)爭”“我們要鍛煉身心努力增加大生產”等。
楊印山記得,那段時間,平均每天死二三十人,兩輛排子車每天過來拉兩三次死尸。
而在日本,勞工們住著雞籠般的宿舍——四五十個人住一棟房子,每棟中間是通道,兩邊是上下層的木板床,鋪著一寸厚的草墊子。吃的則是令人作嘔的魚骨面——把魚骨頭燒化后磨成粉,和面混在一起,腥臭難聞。吃過之后,肛門處一個勁往外生蛆。
輾轉過幾個作業(yè)場的楊印山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在為哪個企業(yè)干活。他只記得在日本的幾乎每一天,都要推轱轆馬,兩公里的路,一天下來要推四五十次。身上的麻袋片破了,就赤裸著。
據統(tǒng)計,被強擄的中國勞工平均5個人中就有1人被奪去了生命。
1946年1月下旬,日本外務省讓135個事業(yè)場盡快寫出調查報告。一個月后,匯總的報告書記載了中國人被送來的時間、工種、姓名、年齡、籍貫、死亡原因、生活待遇和管制措施等。3月,日本“東亞研究所”16個研究員去各事業(yè)場實地調查,寫成《備忘錄》。外務省最終將這兩份資料匯編成《外務省報告書》,共5冊。
這一份報告書被標為“絕密”。
參與編寫報告書的平井莊壹記得,他在做完這一工作后便辭職了,外務省下達指令:絕對不能向外講報告書的事,他也從來沒敢對外講過。
報告書寫成后,原本態(tài)度強硬的戰(zhàn)勝國美國和國民政府將這事丟在了腦后。
“盟軍最高司令部向美國政府打了報告,提出如果再追究日本的戰(zhàn)爭罪行,對日本經濟復蘇不利,最好盡快結束這一工作?!碑斈甑拿塑娝玖畈空{查官威廉·辛普森數十年后回憶,美國政府同意了這一意見。此刻美蘇冷戰(zhàn)伊始,美國急切想拉攏日本大企業(yè)參與全球冷戰(zhàn)。
于是,日本迅速“擁抱戰(zhàn)敗”,美國輕易化敵為友,國民政府忙于內戰(zhàn)無暇分身。4萬華工名單無人提及。
1951年9月,美國召集48個戰(zhàn)勝國與日本在舊金山簽訂條約,免除日本賠償責任,大陸和臺灣均未參會。但之后的日臺談判中,蔣介石迫于美方壓力,最終簽訂合約,放棄賠償。依然無人提及那份4萬華工名單。
眼看在遠東國際法庭上未被提及強擄勞工的罪行,日本政府密令外務?。夯鹚贌糍Y料!
“報告書后來被全部燒掉了”,“作為戰(zhàn)爭犯罪問題的資料被使用的話,豈不是給很多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嗎?”1960年5月3日的國會答辯中,日本方面如是解釋。
作為戰(zhàn)敗國日本在戰(zhàn)后燒毀了大量檔案,這已經是世人皆知的事實,4萬名勞工名單,也在這罪證大銷毀中化為灰燼。
日本華僑林伯耀為勞工問題奔走了數十年
年近九旬的二戰(zhàn)中國勞工張世杰
隨著名單銷毀的,還有歷史的記憶。
戰(zhàn)爭結束后半個世紀,1994年6月22日參議院外務委員會的答辯中,外務大臣柿澤弘治第一次承認強擄中國勞工的事實,他在用詞上盡量為日本打折扣:“不能否定半強制的事實,許多中國人在半強制的形勢下來到我國,被要求從事嚴酷的勞工。對加于其身的苦難,真是很遺憾。”
而這遲來的“遺憾”,是勞工們經過十多年的訴訟得來的。
1987年,在日本律師、在日華僑的資助下,花岡暴動的領導人耿淳和部分勞工,將日本鹿島建設公司告上法庭,要求道歉和賠償。
花岡事件是被擄勞工歷史上最為慘烈的一幕:1945 年6月30日深夜,鹿島建設公司的700多名中國勞工,不堪被虐殺辱罵,決定發(fā)動暴動,他們打死監(jiān)工,集體逃亡。但暴動很快失敗,他們被日本軍警用繩索捆綁、推搡著,押進廣場。入夜,大雨傾盆,被捆綁著的中國人像被割過的苞米桿一樣,挨個倒下。最終的數字記錄,被強擄至花岡的979名勞工,419人命喪東瀛。
訴訟需要證據,幫助花岡訴訟的日本華僑林伯耀突然想起,有一份日本外務省報告書——名單,他在東京華僑總會見過:幾個大紙皮箱子,裝滿了賬本一樣的東西。手寫的字跡,泛黃的紙張。
“我當時還沒有關注勞工問題,所以沒有對這份名單特別關注?!?/p>
東京華僑總會成立于1946年,和中國政府關系密切,長期以來致力于中日友好。林伯耀找到東京華僑總會希望用這份名單作為訴訟證據,但得到的答復是:名單已經不在了。
這份曾經被日本外務省標為“絕密”文件并已經銷毀的名單為什么會出現在東京華僑總會?為什么當勞工訴訟需要的時候,這份名單會再次失蹤?難道這樣重要的歷史檔案真的已經從世間神秘消失了嗎?
林伯耀不知道,在中日關系波譎云詭中,名單也被蒙上了許多風塵,其中的許多奧秘遠不是他能把握的。當歷史的腳步走過1972年,田中角榮訪華,雙方發(fā)表了《中日聯合聲明》時,許多歷史過往被有意無意地選擇性遺忘。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放棄對日本國的戰(zhàn)爭賠償要求。
“中國政府之所以不向日本索取戰(zhàn)爭賠款,是因為社會主義中國不會僅僅依靠外力(日本賠款)進行經濟建設”;“因為日本人民也同我國人民一樣,都是日本軍閥的受害者,所以,如果提出賠償要求,就等于是讓同是受害者的日本人民支付賠款。這從我國的意識形態(tài)來說也是不行的”,時任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解釋說。
4萬華工名單從此無人提及。而“九死一生”回到祖國的部分勞工們此時正承受著又一次“革命”。
從1957年“反右”再到之后的“文革”,不少勞工被當成了特務、叛徒。有人質問,“你說你九死一生,那為什么別人死了,你還活著?說!你是不是叛國了!”
但是,不知中國國情的林伯耀還是想要那份名單。
林伯耀決定自己“拼湊”這份4萬人的秘密名單。他和日本學者田中宏、律師新美隆(已故)、內田雅敏等人組成了“強擄中國人思考會”,他們派人到美國檔案館,先是找到了外務省當年參加調查的16個人的名單。
“我們希望你站出來!”林伯耀的弟弟林伯輝帶著NHK的記者,逐個找到了當年的調查人員。
名單真的還存在于世,部分調查人員竟然奇跡般地保留了當年的原始資料,包括日記、名錄。
而當美國公開日本被占領時期的檔案后,調查人員再次赴美查找。當年為搶救和長遠保留被戰(zhàn)火毀壞的日本外務省檔案文獻,美國國會圖書館于1948年10月20日函請美國國務院復制日本外務省檔案。最終復制了2116個膠卷,全長211600英尺。
一個個名字被查了出來,歷史真相被一點點拼湊出來。
“名單上的34282個勞工,遠遠不是被擄中國勞工的全部?!绷植f。
1945年下半年,內務省曾下達指令,“在調查華人勞務者的待遇問題時,要盡量多收集能證明按照合同公證、妥當對待勞務者的資料,并把它保存好(如能顯示人員健康的照片等)?!北焙5谰焓饎t對中國勞工死亡原因如何填寫有過明文指令,凡是自殺,被毆打致死等特殊死亡,死因一律寫成“因病”。
“《事業(yè)場報告書》把中國人的死亡原因幾乎全部寫成‘腸炎’、‘急性腸胃炎’、‘痢疾’等,實際上這些病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不難治愈,所以要查明中國人死亡的普遍原因和真正原因;二是有的事業(yè)場、所在報告書中稱中國人在那里居住‘環(huán)境風光明媚’,根本未涉及對中國人虐待的情況?!痹瓥|亞研究所負責勞動研究的主任研究員大友福夫數十年后透露,他曾參與了三個事業(yè)所的調查。大友記得,他去大夕張礦業(yè)所調查時,那里的管理人員非?;炭?,采取多方應付的態(tài)度。在所謂“風光明媚的環(huán)境中”,大友發(fā)現,中國人實際上住在深山里,每個人的床位只有約1.2平方米,條件極其惡劣。曾經在大夕張礦業(yè)所當過醫(yī)生的加藤喜一也證實,中國人住的地方離公路有七八公里遠,這是為了防止他們跑掉。
為逃避責任,報告書還將被強行抓去的勞工稱作“合同工”,將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木板房說成“住宅通風良好”,把工傷寫為“肋膜炎”等,甚至還聲稱給中國勞工聽音樂。
“這是一份被刪改、掩飾的名單,許多勞工被抓后還沒有送到日本就因逃跑等被殺,或者在路途中死亡,都沒有算在其中,據我們調查,被擄勞工遠遠超過4萬人,很多死難者并不在這個名單上?!绷植f。
“我們已經基本掌握了強擄中國人的歷史,如果華僑總會不公布,我們就要公開這些資料了!”這時,林伯耀再次找到東京華僑總會,他有了底氣。權衡再三,1993年,東京華僑總會通過NHK正式公開了《外務省報告書》。
隱秘的歷史偶然浮現出來——
1950年11月1日,東京淺草本愿寺,中國死難勞工第一次慰靈追悼會,東京華僑總會會長陳焜旺也在其中。
一個神秘的男子接近了他,低聲告訴他有一份重要檔案要交給他。陳焜旺獨自開車去了兩人約好了地點,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是幾十個沉重的大紙箱子,當他一件件將它們搬上車時,發(fā)現交貨人早已不見了蹤影,當時天太黑,他甚至都沒有看清對方的長相。
這就是《外務省報告書》——中國勞工的生死簿,手抄件,一共三套。陳焜旺說,這是一個有良心的日本人。此人應該是日本外務省經手中國勞工名單的工作人員,他在接到要求銷毀的指令后,悄悄藏起了三套。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么多的箱子,需要隱藏,需要偷偷運出來,這需要冒多大的風險,需要多大的勇氣,名單能保存下來,真是一個奇跡”,林伯耀說。
陳焜旺透露,取回的三套檔案,其中兩套分別給了臺灣和中國大陸,一套留在華僑總會,留在華僑總會的資料被分別放在10個大紙箱里,分幾處保管。然而遺憾的是,送到大陸和臺灣的另外兩套,至今下落不明。
名單在拼湊,林伯耀將這些名單源源不斷地交給國內熱心于此的人,希望把這些名單上還活著的人找出來。
河北大學華工問題研究室主任劉寶辰是1990年第一次從林伯耀手上拿到名單的。那是986個花岡勞工名單,劉寶辰組織學生、老師共25人,分12組分頭到各省找人。大家先坐長途汽車到縣城,找縣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每人花四塊錢租輛自行車下鄉(xiāng),“找到人之后,把問到的內容記下來寫信告訴我”。
楊印山就是劉寶辰在這一過程中找到的。彼時,老人正在村里過著安靜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劉寶辰找來時,子女們才第一次聽父親講起這段被強擄的往事。
讓劉寶辰興奮的是,短短一個星期,就找到了100多名勞工——這是4萬人的四百分之一。從1991年開始,劉寶辰的行動受到了有關部門限制。1996年以后,情況才有所好轉。
而那些死去的人,卻尸骨難以還鄉(xiāng)。
1953年3月,日本開始了為期11年的中國勞工遺骨歸還活動。
1949年夏天,在大館市的花岡礦山,中國遇難者的遺骨陸續(xù)被發(fā)現?,F年86歲的日本老人町田忠昭參與了遺骨發(fā)掘和送還的活動,“我和大家一起小心地去挖那些遺骨,捧著他們的那一刻,我能感到那種分量,中日的血脈從此就在一起了”。
1950年11月,花岡礦山416名中國殉難者的骨灰,被送到東京。人們在東京淺草地區(qū)的本愿寺舉行了追悼儀式。所有死難者的骨灰,都放在東京的棗寺。
這座經歷戰(zhàn)火的寺院只有三間房。一間做客廳,一間做佛堂,另一間擺放著的幾百個骨灰盒,占據了整個房間的一半。住持菅原惠慶就睡在骨灰盒邊上。
從1952年開始直到今天,棗寺的三任住持都堅持每天為中國死難者祈禱。
町田忠昭記得,他們到東京站后,火車不讓遺骨上車,大家就在鐵軌上靜坐,要求提供客車。骨灰護送團離開港口時,大小船只一起鳴笛。由于上學,林伯耀未能參加這次活動。
骨灰送到中國的天津,但這些死去的勞工的魂卻沒有真正回到故鄉(xiāng)。由于中國的特殊政策,6830位勞工的骨灰,只有一位被家屬認領帶回了家,而其他人的親屬,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親人的遺骨回到了中國。
為勞工奔走的數十年,林伯耀總惦記著這些骨灰,他擔心它們在文革中被毀?!拔椅刑旖虻囊晃焕蠋煄臀艺摇!绷植[約記得,骨灰似乎放在水上公園了,“我告訴他一定要去找,1991年,他找到水上公園附近一個很少有人去的烈士紀念館。”
在一位園丁的幫助下,這扇緊閉了20多的門打開了。
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一股怨氣撲面而來。
骨灰盒擱置在木架子上,屋頂漏雨了,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骨灰盒上。林伯耀很難過,“為什么他們回到故鄉(xiāng)會這樣?”回日本后,他和華僑們捐款85萬元人民幣,在天津烈士陵園為殉難中國勞工修建了紀念碑和名錄墻。工匠們分文未取。
同樣的名錄出現在日本藝術家關谷興仁的工作室中。這位80多歲的老人用四年時間,為6830位殉難的中國勞工刻好了陶藝銘牌,每塊銘牌上都寫著“悼”字,后面是勞工名字。
“現在想想,我做這些事,就是替死難者做的。他們沒辦法說話,我們活著的人就替他們說出來吧。至于還活著的,我不敢為他們做什么?!蹦杲?0的林伯耀在數年奔波后顯得有些疲憊,他微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想起什么似的,隨即吐出一個日語單詞,問“這個詞的中文怎么說”。旁人解釋,“是怨氣的意思”。
“那這個‘怨’字怎么寫?”林伯耀問。
2014年4月5日,中國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公布了34282名強擄中國赴日勞工名錄,并將名錄發(fā)布在官網上。4月17日本刊記者到抗戰(zhàn)紀念館想看看這輾轉60多年回到中國的勞工名單,“紙?zhí)嗔?,有些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成粉末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不會拿出來給人看?!敝袊嗣窨谷諔?zhàn)爭紀念館副館長李宗遠婉拒了記者。他透露,名單將會經由掃描,影印,正式出版。
摘自《Vi st a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