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孔
從什么時候開始忘記了哭泣
體檢結(jié)果出來后,我翻看了兩頁,就隨手把報告扔進了辦公室抽屜,無非就是往年那些狀況。不料,我很快接到了體驗醫(yī)院的電話,大夫語氣委婉地說了一通,又是“非典型性”,又是“鱗狀細胞”, 專業(yè)術(shù)語一大堆,很快把我搞暈了。最后她的一句“你也別太緊張”,讓我警覺,這次情況似乎有點特殊。
遵照醫(yī)囑,我重新去省級三甲醫(yī)院做了檢查,化驗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說情況不算嚴重,只需要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因為情況不宜拖延,我和醫(yī)生當即敲定好手術(shù)時間,打電話向單位領(lǐng)導請了假。心里盤算著,這幾天可以把孩子托付給老媽,再找一個人陪床就可以了。我轉(zhuǎn)身去找了護士長,向她打聽了一下,預訂了一個老實可靠的護工。
等這一切都忙完,我松了口氣,這才有時間想起,萬一是最差的那種結(jié)果,自己該怎么辦?
這時,坐我旁邊女士的檢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她癥狀比較輕,只需要物理治療。她撥通手中一直握著的電話,叫了一聲“老公”,就大哭起來。
我愣住了,半晌過后,才醒悟過來,原來,女人在這個時刻是需要找個人來哭訴的。
我拿出手機,翻出方明的電話號碼,他這會兒應該正在開會吧?算了,我又收起了手機,還是等他月底回來再說吧,免得他瞎擔心。
方明這兩年一直被公司外派,他也曾幾次征詢過我的意見,如果我不愿意,他可以請求調(diào)回來。我知道這次外派對他很重要,他回來就可以升職了,不想因為家長里短的小事就耽誤了他的事業(yè)。
親戚朋友們都知道,方明娶了個漂亮又能干的老婆,一個人撐起了一個小家庭。每每有人當面表示同情或夸獎,我倒覺得她們有點小題大做,家里有老媽幫忙帶孩子,也沒什么大事,誰說一個家里缺了男主人就轉(zhuǎn)不了了?
可能是一個人堅強了太久,我都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竟忘記了在脆弱的時候應該找人哭訴。
安放情緒的后花園
晚上哄女兒睡了,我打開電腦,進入微博界面,沉浸在自己的時空里。
我的微博關(guān)注里只有一個,博主是峰,我是悄悄關(guān)注的他,他并不知道在他的幾千個粉絲中有我。幾年前,我和峰還是一對戀人,峰是個攝影師,他喜歡像蒲公英一樣的生活,以夢為馬,天下為家。而我,則想守在母親身邊,過穩(wěn)定的俗世日子。因為生活理念不同,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忍痛分手。
我一張張地翻看他在旅途中的照片,每一張都有著驚心動魄的美。這些年他走過了十幾個國家,如果我們還在一起,在這些美景當中,應該會有我的笑容?;蛟S,我們還會照一組網(wǎng)絡上流傳很廣的那種情侶牽手照,在走過的每片天地中留下我們愛的身影。
后來,他有了同行的伴侶,是一個很美的女子,她在他的鏡頭里笑得很動人。他偶爾也會記錄下他們的日常,感慨女人就是麻煩。我無語地搖搖頭,他還像當年那樣,根本不懂女人在想什么。
目前,他們暫時停留在了圣地亞哥,那里是世界上離中國最遠的國家,峰卻在那兒開了一家中餐館。這話題我們很早就討論過,他最喜歡吃我做的菜,說哪一天等我們老了,走不動了,就隨意停在一個地方,開個小小的中餐館。他曬了籌備好的菜單,赫然有一道酸菜魚面,那是我當年獨創(chuàng)的菜式,我笑了笑,他竟用這種方式完成了屬于我們兩個人的夢想。
關(guān)上電腦,我起身去洗手間,抬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臉上居然還帶著剛才的笑意。我忽然就驚住了,這感覺如此真實,就像自己真的一直跟在峰的身邊。
這幾年,這個微博幾乎成了我安放情緒的后花園,我隱在暗處,關(guān)注著峰的生活,自己也猶如多了一個分身,隨著他在另一個空間里過著另外的日子。雖然我的身體和精神都沒有偏離婚姻的軌道,但這分身,卻無意中泄露出自己對現(xiàn)實生活的滿意度。
我從未敢細想過,在和方明的這段婚姻里,我不任性,不依賴,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背后,是不是因為對他的不夠在乎?在我的潛意識中,不管有沒有他,自己都可以過得很好?
我的身體已經(jīng)在婚姻里安度了好幾年,夫妻和睦,女兒乖巧,貌似一切都和美順遂。而這顆心,卻似乎從未曾安放進來。
要讓往事都隨風
周末,我在家里做了一次徹底的斷舍離,先取消了對峰的悄悄關(guān)注,然后跑到閣樓上搜羅出了一大堆信件和照片,那都是和峰有關(guān)的東西。
這些東西一直在我的箱子里,我問過方明的意見,方明很大度,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回憶,他建議我保留著,算是對過去的紀念。
我把那些東西一樣樣地放到盆里,過去的日子重新在眼前過了一遍,一陣輕煙過后,我把盆端到街角,一陣風吹過來,灰燼慢慢躍起,盤旋,遠去。
月底,方明回來了,我跟他說起手術(shù)的事。他大驚,“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半晌,他才無奈地加一句,“你非要這么獨立嗎?”我以往聽到這話會有小得意,但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眼角眉梢的黯然。
下午,我需要去醫(yī)院做個復查,就讓方明留在家里陪女兒。走到門口,我想了想,問他,“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醫(yī)院?”
方明陪我做完復查,我們坐在椅子上等結(jié)果,他擔心我緊張,攥緊了我的手??粗髲d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竟有些許的不自然。這幾年,我更習慣于高效的生活方式,最不理解夫妻兩人一起逛超市,明明一個人可以干的事,干嘛非要浪費兩個人。再加上方明每個月末才能回來,我總想讓他多親近一下女兒,因此,我們很少能一起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享受這種靜靜的溫馨。
安靜了沒多久,忽然聽到一陣騷動,是因為有個中年男人在大廳里吸煙。有人不滿地看他一眼,厭惡地向遠處走開。有人小聲抗議:“公共場合吸煙,真討厭?!币灿腥顺雎暫瘸猓骸皼]看見不準吸煙的標志嗎,這么沒素質(zhì)!”那男人似乎并不在意眾人的指責,甚至用滿臉的敵意回瞪著。
方明走了過去,不知道跟那男人說了點什么,那人抬頭看了看他,站起來走了出去,喧嘩的大廳重新安靜了下來。等著方明走回來的那一刻,我注意到周圍人的目光,心里生出幾分自豪。
“你跟他說什么了?”
“我告訴他大廳后面有個吸煙室。”
有時,安靜的態(tài)度往往比咄咄逼人更有力量。方明平時話不多,卻一直是個很有執(zhí)行力的男人。這幾年,他就這樣安靜地呆在我身邊,希望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可依可靠。
不依賴也是一種傷害
復查結(jié)果一切正常,我們都松了口氣。出門時,我牽住方明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路邊的黃櫨葉子已經(jīng)轉(zhuǎn)紅,遠遠望去,燦爛的一片。
我和方明認識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當時我正處在懷疑一切的狂躁期,我對自己和峰之間的感情充滿了質(zhì)疑,不是說愛的力量可以改變一切嗎,為什么峰不肯為了我稍稍改變一下運行軌跡?
最終決定選擇方明,很大程度是因為他的包容吧,我煩躁他鎮(zhèn)靜,我埋怨他微笑,我犯錯他寬容。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我最想要的那個,還是不動聲色地陪在我身邊,開解我,告訴我這并不是誰的錯。在他身邊,我慢慢體會到踏實,溫暖。
后來,我和方明結(jié)了婚,我堅持做一個知情達理的女子,獨立自強,堅決不因為自己的小事去妨礙他的事業(yè)發(fā)展,我曾經(jīng)以為這是從我和峰的感情中得到的最大經(jīng)驗。卻從沒想過,從上一段感情里得來的經(jīng)驗值,竟有可能會變成下一段感情里的傷害。
我輕聲地問方明:“這些年,我的獨立,讓你困擾了嗎?”
“有點,你在最應該示弱的時候,卻從不依賴我,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p>
“那你還不趕緊求我依賴你?”我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里竟有了些撒嬌的意味。
“求求你,快依賴我一下吧。”方明笑著攬過我的頭,摁在他的肩膀上。
我們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走了好久,我輕聲對方明說:“你調(diào)回來吧?!?/p>
方明沒有問為什么,只是握緊我的手,簡單說了聲“好?!?/p>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