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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紙,心頭愛(三)
(連載)
我和馬克的恩怨沒有就此終止。馬克在學校的人緣很好。我根本無法想象,接下來兩個星期的學校生活該怎么過。
兩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學回家。一進門媽媽就問:“在學校過得怎樣?”我悶不吭聲,不想搭理她。我把自己關在洗漱間里,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時,我問爸爸:“我是不是長得很像‘中國佬’?”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雖然我從未跟他提過學校的事,但他似乎早已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雙目緊閉,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p>
媽媽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國佬’???”
“英語!說英語!”我爆發(fā)了。
她努力尋找著會說的英語詞匯:“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下筷子,推開面前的飯碗,看著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帶著命令式的口吻說:“以后不準做中國菜!”
“孩子,很多美國家庭也吃中國菜啊?!卑职衷噲D幫媽媽辯解。
“問題就出在我們不是美國家庭!”我怒視著爸爸的眼睛說。美國家庭里根本就不會有我這樣的媽!
爸爸沒有回話,只是將手搭在媽媽的肩膀上說了句:“我回頭給你買些做菜的書吧。”
媽媽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不好吃?”
“說英語!說英語!”我急了,扯著嗓子大喊。
媽媽伸出手想摸我的額頭:“你發(fā)燒了嗎?”我用力推開她的手:“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給我說英語!”
“以后多和他說英語吧?!卑职謱寢屨f,“你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不是嗎?”
媽媽沮喪地坐在那兒,看看爸爸,又看看我,嘴唇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你該學學英語了?!卑职终f,“只怪我過去對你沒什么要求,可是杰克還得融入這個社會?!?/p>
媽媽看著爸爸,用手指摸著嘴唇說:“當我用英語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聲音,但是當我用中文說‘愛’字的時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說著,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無奈地搖了搖頭:“但你現(xiàn)在是在美國啊?!?/p>
媽媽沮喪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氣的紙水牛,被紙老虎打擊得沒了氣力。
“我還要一些像樣的玩具!”
爸爸給我買了一整套《星球大戰(zhàn)》的玩偶。我把里面的歐比旺·肯諾比賠給了馬克。然后,我把那堆折紙動物一股腦兒扔進了一個廢鞋盒里,塞到床底下再也不想理會。
第二天早上,小動物們紛紛從盒子里逃了出來,在它們過去玩耍的地方打鬧。我毫不留情地把它們?nèi)チ嘶厝?,一個不落,并用膠帶把鞋盒封得嚴嚴實實。但那群動物還是會又吵又鬧,攪得我煩躁不已。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它們?nèi)拥介w樓,能扔多遠就扔多遠。
如果媽媽和我說中文,我就拒絕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說英語了。但是她蹩腳的口音和離譜的語法讓我覺得很丟人。她出錯,我就挑錯。終于,她不再在我面前說英語了。
如果她想要對我說什么,就會像打啞謎一樣地對著我比畫。她會學著電視里的美國媽媽,擁抱親吻我,但她的動作總是那么夸張、別扭、滑稽。知道我不喜歡她這樣后,她就沒再抱過我了。
“你不該這樣對你媽媽?!钡职终f這些話的時候,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娶了這么個農(nóng)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的郊區(qū)社會——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想法。
媽媽開始學著做美式餐點,我則在家里玩著電游,在學校學著法語。有時候,我看見她坐在餐桌旁,望著手中的包裝紙發(fā)呆。不久,就會有一個新做的小動物出現(xiàn)在我的床頭柜,依偎在我身邊。不過我照樣會把它們壓扁,然后扔進閣樓的盒子里。
上高中后,她再也沒給我做過紙動物。她的英語也進步很快,但那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是那種聽大人話的毛孩子了,管你對我說英語還是中文!
有時回到家,望著她瘦弱的背影,聽她哼著中文歌,在廚房忙前忙后,我還是難以相信她竟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活在月球,我活在地球。我不會走過去和她說話,我把自己關進臥室,獨自追尋美國式的幸福生活。
醫(yī)院里,母親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兩側。她不到四十,看上去卻老得多。
多少年來,她身體有病卻堅持不去醫(yī)院,每當被問起身體時,她總說自己沒事,直到有一天她被救護車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她已是癌癥晚期,手術都救不了她的命。
(未完待續(xù))
[摘自《手中紙,心頭愛》
(美)劉宇昆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