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
他設(shè)計的中國第一套生肖郵票,成為目前新中國郵票升值潛力最大的精品郵票之一;他畫的《阿詩瑪》和毛主席紀(jì)念堂山水畫名揚天下;他對版畫、油畫、國畫、雕塑等樣樣精通,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和中國香港開過畫展,其美術(shù)成就曾獲意大利總司令獎;他還是寫作詩歌、散文、小說、劇本的文學(xué)大家,他所著的《這些憂郁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書都名列暢銷書排行榜。他就是有“鬼才”之稱的全能藝術(shù)家黃永玉。2016年1月,黃永玉繪制的丙申年(猴)郵票正式發(fā)行,引發(fā)了人們的搶購熱潮。2016年3月,他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首發(fā)式,在安溪文廟舉行,大受好評。近日,筆者走訪了黃永玉,聽他講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
少年漂泊,
遇到心愛的姑娘
記者(以下簡稱記):聽說您少年時就與眾不同,讀書不是很出色,但在繪畫上卻獨樹一幟,很有名氣?
黃永玉(以下簡稱黃):我是土家族人,1924年7月9日出生在湖南省鳳凰縣城沱江鎮(zhèn)。我父母是自由戀愛結(jié)的婚,母親叫楊光蕙,生活時尚新潮,剪短發(fā)、穿短裙,敢?guī)е鴮W(xué)生跳現(xiàn)代舞;父親叫黃玉書,會畫畫,愛音樂,喜彈手風(fēng)琴。我從小就喜歡繪畫,故鄉(xiāng)家中的木板墻上,到處都有我童年時留下的墨跡。小時候我一開始畫畫就會很神氣地伸出手,沖弟弟大喊一聲:“拿筆來!”我弟弟就會樂顛顛地跑去給我拿筆。
那時候,我外婆家旁邊有一個荷塘,我一去外婆家,就把一個大盆放到荷塘里,自己跳到盆里看荷花,邊看邊畫,覺得非常有趣,自然也少不了調(diào)皮搗蛋。后來,外婆發(fā)現(xiàn)我在水里冒險,抄起雞毛撣子就要找我算賬,常常攆得我四處奔逃。
1936年,正當(dāng)我沉湎于畫畫的時候,黃家家道中落,曾經(jīng)的“古椿書屋”失去了往日的歡歌笑語。我跟著一個親戚去了福建廈門的集美中學(xué),從此遠離故鄉(xiāng),開始漂泊。
記:少年時遠走他鄉(xiāng)讀書,生活很艱苦吧?
黃:生活過得很艱苦。開學(xué)第一天,我就把領(lǐng)來的新書賣了,換錢買襪子和肥皂。上課的時候沒有書,我就泡在圖書館。圖書館中午關(guān)門常把我鎖在里頭,吃不成飯,我索性就躺在地毯上讀書。由于學(xué)習(xí)不安心,我前后留了五次級,成了集美中學(xué)里有名的留級生。也就是在那時,我在木刻、繪畫等方面開始嶄露頭角??棠究蹋“遄右虄扇?,大板子要刻半個月,真是很辛苦的。但為了付房租,為了吃飯,我拼命干活,就想著要生活下去。1939年,我的木刻《下場》發(fā)表在福建永安《大眾木刻》月刊上,我得到了第一筆稿費。拿到匯票,我心里很不確定:“真給錢嗎?”為了壯膽,我拉了一些同學(xué)和我一起去郵局。真拿到錢后,我的手直發(fā)抖,5塊錢,對那時的我來說真是太多了!我大聲叫喊著:“走!我請你們吃飯?!背酝觑?,還剩下好多錢,我當(dāng)時都樂瘋了。
記:畢業(yè)后呢,有安定的工作嗎?
黃:畢業(yè)后,為了謀生,我到德化一個瓷場做小工,每天在還沒有燒制的陶坯上畫畫。那時,有沒有工資也不在意,老板給三頓吃的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后來,為躲避戰(zhàn)亂,我去了江西信豐民眾教育館做美術(shù)工作。在那里,我認(rèn)識了廣東新會姑娘張梅溪。梅溪天真純樸,聰明伶俐,酷愛藝術(shù)和文學(xué)。當(dāng)時,有好多人都在追她,特別是有個小青年,相貌出眾,工作如意。他知道梅溪喜歡騎馬,每次都要牽一匹馬來邀請她出去游玩。我一無所有,兩手空空,為了打敗競爭對手,贏得姑娘芳心,我選擇定點吹奏小號,向姑娘展開了猛烈攻勢。我每每看見她走近,就在樓上吹號歡迎。有一天,我看中了一塊木刻板,很想買,卻發(fā)現(xiàn)兜里只有8毛錢了,心里很是糾結(jié)。頭發(fā)長了,在心愛的姑娘面前會影響自身形象,我想理發(fā),又想買梨木板,猶豫不決。姑娘爽快地說:“你去理發(fā)吧!”我說:“理發(fā),木板可就沒有了?!彼f:“那我送你一塊木板吧?!钡诙?,梅溪就給我送來了一塊梨木板。從那以后,我們成了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
中年磨難,
愛妻與我共榮辱
記:有了愛情滋潤,美好的生活向你招手了。
黃:沒那么容易,有很大波折的。我們相愛的事傳出后,梅溪的家人都不同意這門婚事,都勸她不要跟一個流浪漢結(jié)婚。她父親還把她關(guān)在家里,不讓她給我寫回信。我當(dāng)時很沮喪,傷心地離開了,只身一人到江西贛州的一個小地方,在一家報館找了份工作。有一天,我忽然接到梅溪的電話,說她自己從家里跑出來了。我聽了,驚喜萬分。原來,有一支演出隊在韶關(guān)演出,她以看戲為由從家里跑了出來,把手上的金鏈子賣了,坐上一輛運貨的車來到了贛州。我從朋友那兒借來一輛自行車,直奔60公里外的贛州。離贛州還有10公里路時,已是晚上10點多,我找個店住了下來。店里沒有被子,凍得不行,床上還有很多跳蚤,咬得我全身又痛又癢,根本難以入睡。第二天天剛亮,我就騎車趕到了贛州,兩人相見,相擁而泣。我跟她開玩笑問:“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么辦?”張梅溪故意說:“那要看是誰了。”我說:“就是我。”她回答說:“好吧?!蔽覀兙拖嗉s從此永不分離。后來,我的一些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朋友都撮合說:“結(jié)婚吧,反正她不要回去了?!本瓦@樣,我們在那個小旅館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結(jié)婚后,我們在《贛州日報》登了一則結(jié)婚啟事,算是對梅溪的家庭做了個簡短匯報。
記:結(jié)婚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婚后的生活怎樣?
黃:生活很不容易。幾年后,我們來到香港,在九華一幢小樓上筑起了愛巢。那時,我整天做木刻,一雙手滿是老繭。一張木刻刻下來,累得不行。每當(dāng)這時,妻子就會默默地做一碗荷包蛋來,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吃。愛情真是個很好玩兒的東西,它讓我更加勤奮,藝術(shù)靈感也隨之奔涌而出。我的木刻畫在香港有了名氣,人們爭相購買。抗戰(zhàn)勝利后,我陪妻子回娘家過年,受到歡迎和禮遇。空閑時,我們一塊去逛街,仍然有熱戀的感覺。后來,我聽從表叔沈從文的勸告,攜妻子從香港回到北京,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版畫科任教。那時,我依然我行我素,總是想著法子找樂趣。比如,我上課偶爾會跳窗子進教室,還會在美術(shù)課上放西洋音樂,在家里養(yǎng)各種小動物,有狗、貓頭鷹、火雞,甚至還有猴子、狗熊、小梅花鹿……那段日子,生活安定,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我勤奮創(chuàng)作,木刻《春潮》《阿詩瑪》轟動了中國畫壇。而后,我又開始學(xué)習(xí)國畫,最喜歡畫梅花與荷花。我畫的荷花,在形態(tài)、色彩、風(fēng)韻上獨具一格,很有特色。
記:聽說你回來后,也被關(guān)過“牛棚”,被批斗過,受了不少苦?
黃:“文革”期間,聽人說“北京現(xiàn)在批黑畫了,有個人畫了個貓頭鷹,結(jié)果出大事了”,我有點不服氣,說:“畫個貓頭鷹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也畫過。”那時,大家還不知道被批的就是我。后來,他們跑去看展覽,一看我畫的貓頭鷹掛在中間,才知道被批得最狠的就是我。很快,我就被關(guān)進了“牛棚”。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被關(guān)進“牛棚”的眾多教授中,我是最讓造反派們傷腦筋的。我挨第一頓毒打的時候,打我的人拿皮帶一下下地抽,我就一下下地數(shù),一共被打了224下。我不哭也不喊,死站著不動。在我看來,不能還手的時候,就讓別人看看我挨打時的派頭和風(fēng)度。我不向打人的人求饒,也不寫揭發(fā)材料以求減輕對自己的處罰。于是,我受到更加猛烈的批斗和毆打。那天我很晚才回到家,孩子們高興地叫著要吃飯吃面,給我過生日。我說先不吃,把身上的衣服和背心都脫了。孩子們看到我滿身傷痕,白襯衣都變成了紅色,很是震驚。衣服被血粘在背上,根本脫不下來。妻子打來熱水幫我慢慢擦拭,眼淚不住地往下掉。我在精神羞辱和肉體折磨中度過了44歲生日。后來,我白天挨批斗,晚上回到家,就半夜三更開始畫畫,有時一畫就是一通宵。一聽到外面有響聲,妻子馬上就把東西收起來,不讓我再畫。
老年自在,
一家人其樂融融
記:歲月無情,世事更迭,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黃:是的。在那風(fēng)雨飄搖的歲月里,我們被趕進一間狹小的房子里,光線很差。妻子的身體本來就弱,加上這一打擊,病倒了。我心急如焚,給她看了醫(yī)生也不見好,我靈機一動,在墻上畫了一個兩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是絢麗的花草,還有太陽,讓整個屋子瞬間感覺生機勃勃,妻子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后來,我下放到農(nóng)場勞動時,妻子一直默默地承受著一切外來的打擊。有一天晚上,我回憶起和妻子幾十年的愛情以及在動蕩歲月里我們相扶相攜的深情,靈感大發(fā),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給遠在北京的妻子寫下了長詩《老婆呀,不要哭》,以此來鼓舞和慰藉心情懊喪的妻子,讓她得以排遣那段難解的哀愁。那首詩非常浪漫,最后一段說:“中年是滿足的季節(jié)啊/讓我們欣慰于心靈的樸素和善良/我吻你/吻你稚弱的,但滿是裂痕的手/吻你寂寞而勇敢的心/吻你永遠的美麗/因為你/世上將流傳我和孩子們幸福的故事”詩中還有一句話說:“我們相愛已經(jīng)10萬年。”妻子就說我真是狂得可以:“你呀,不但在畫壇狂,在情場也狂,是一個大狂人!”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是說人生百年結(jié)為一世夫妻嗎?10萬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妻子聽了,笑得喘不過氣來。
記:改革開放后,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你的生活也好起來了吧?
黃:是的。我和妻子在動蕩的年代里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叫黃黑蠻,女兒叫黃黑妮。黃黑蠻是畫家,黃黑妮是雕塑家,現(xiàn)在居住在意大利,經(jīng)常說我是“一個有趣的老頭,無憂無慮”。一次,女兒從意大利回來,一定要給我買臺電腦。我說:“我電話都不會打,不會用現(xiàn)代的東西,只能用鋼筆或者毛筆,除此之外,還會用手電筒。”這些年,我養(yǎng)成了一個毛病,畫畫的時候,畫紙一排,這邊掛幾張,那邊掛幾張,一邊跟大家談笑風(fēng)生,一邊構(gòu)思畫畫,講笑話大家都不笑的時候,我就自找臺階說:“哎,不說話了,我要畫畫了。”于是,墨水一撒,流水作業(yè),只需個把鐘頭,很多畫都畫出來了。至今,我干活都是游戲心態(tài),特別是畫畫,寫文章也是,寫到得意的地方,就哈哈大笑。在意大利住的時候,女兒在樓下聽到我的笑聲,就問:“爸爸你笑什么?”我說:“我寫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覺得很好玩兒。”
記:如今,你兒女雙全,婚姻幸福美滿,人生也算是圓滿了吧?
黃:呵呵,是的。在家里,我是好父親、好丈夫;妻子是好母親、好妻子;黑蠻、黑妮是我們的好孩子。我在北京、鳳凰、香港、意大利都有家,平時舞文弄墨、刻木、鑄銅仍覺不過癮,又在京郊矗立起一件巨型藝術(shù)作品——占地6畝的“萬荷堂”。每年8月,荷花盛開,放眼望去,紅花綠葉,特別漂亮。那是我最為高興的日子,在荷塘吟詩作畫,舞文弄墨,真的覺得過著神仙般的生活。我現(xiàn)在依然童心未泯,喜歡孩子,喜歡養(yǎng)狗,喜歡音樂,喜歡玩兒,喜歡一切新鮮的事物,真的像個老頑童。有時候還會偷偷買一個假面具,戴出來嚇人一跳。我把自己的生活比作跑馬拉松,不一定要跑第一,但是一定要跑完全程,給自己畫上句號?;楹蟀雮€多世紀(jì),妻子默默地伴隨著我,漂泊中有她的身影,成就中有她的祈福,患難中有她的分擔(dān)。而我在妻子的眼里,就是一只“小黃?!?,一個“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我追妻子時的那把小號后來丟失了,2009年初,我到香港九龍一家琴行花上萬元重新買回一把小號,常常問妻子:“老婆,想聽什么曲子?我吹給你聽!”
記:近些年,你的繪畫、版畫、雕刻以及各類體裁的著述都獲得了成功,主要情況有哪些?
黃:2006年,我創(chuàng)作了一組“老鼠圖”制成鼠年掛歷,并限量發(fā)行1000件。同年10月,我捐贈的個人博物館在湖南省吉首大學(xué)落成,該館陳列了我近年創(chuàng)作的200件作品和藏品,還有代表性的大型青銅雕作品《山鬼》。2008年,我獲得“奧林匹克藝術(shù)獎”,是現(xiàn)代奧林匹克史上唯一獲此獎項的中國人。2010年8月,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集中重點編輯力量,進行全方位的編輯工作,《黃永玉全集》編撰工作啟動,2011年入選國家十二五重點圖書項目,所有入選作品都由我親自審定修改,保證了每件入編作品的真實性和藝術(shù)性。2013年7月,《黃永玉全集》正式公開發(fā)行,該書分別為版畫、彩墨風(fēng)景、彩墨花鳥、彩墨人物、油畫雕塑、小品插畫、書法及設(shè)計,收錄作品圖片共計2630幅及文學(xué)作品共計1200篇,全面展示了我在文化藝術(shù)方面取得的成果。
我創(chuàng)作廣泛,橫跨文學(xué)、藝術(shù)多個領(lǐng)域,在中國畫界有了點名聲,這是我最高興的事兒。2013年8月,我開辦畫展,“黃永玉九十畫展”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出。展覽全面展現(xiàn)了我從版畫到水墨的創(chuàng)作歷程以及我在書法、雕塑、工藝、設(shè)計等多方面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和藝術(shù)創(chuàng)新能力。2013年12月,在北京國際飯店會議中心,我的繪畫《荷花白鷺》以120萬元起拍,最終以630萬元落槌。拍賣會上,我的12件作品亮相“黃永玉精品專場”,這也是我的作品首度以專場形式亮相拍場,成績喜人。我的作品書、畫相得益彰,畫面色彩豐富,輕松有趣,這可能是受人們歡迎的一個原因。
記:聽說你還有巨大價值的作品捐贈和新的猴票作品繪制出版?
黃:2014年2月,我把巨幅代表作品《春江花月夜》和20世紀(jì)50年代為中國國家博物館創(chuàng)作的《各族人民大團結(jié)》壁畫稿贈予國家博物館,豐富了國家對近現(xiàn)代美術(shù)經(jīng)典作品的收藏。2015年10月,我著手為中國郵政集團公司繪制新版猴票,最終定稿畫成一只母猴抱著兩個小猴子,意寓“合家歡樂,吉祥如意”。2016年1月,丙申年(猴)郵票正式發(fā)行。2016年3月,我的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首發(fā)式暨小說插圖展,在安溪文廟舉行。
記:你如今已90多歲了,看你精神矍鑠,身體硬朗,有什么獨特的養(yǎng)生秘訣嗎?
黃:真沒有。我平時嗜煙如命,少吃水果,也不愛運動,但我喜愛睡覺,生活有規(guī)律。我平時早上寫文,下午畫畫,以前愛看電影,現(xiàn)在愛看連續(xù)劇,也看《非誠勿擾》。我都是通過看這些來了解當(dāng)今的人際關(guān)系和社會生活。我和妻子每年都在北京、香港、故鄉(xiāng)鳳凰和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四地飛來飛去,生活很是愜意。每天,我叼著煙斗,光腳盤腿坐在自家的大沙發(fā)上,胡吹一番,海聊一會兒,就覺得特別開心和自在。當(dāng)年,我自稱是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如今,我依然快樂地享受著自己的美好人生。這都源于妻子的陪伴和愛。我真的想說,有愛相伴的日子,真美好!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