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小武把剌了青的手腕處用布條纏上了。他雖然沒跟我保證過什么，但我知道，他真的長大了。

1

我且叫他小武吧。

他其實(shí)不姓武。不過，他好像挺喜歡“武”這個字似的——在他的桌子上刻著，在他的衣服上印著，在他的手腕上文著。

是的，他刺了青。

我的同事們提到他，都說“那個剌了青的家伙”。

不要怪我的同事們氣量小，用這種語氣說一個學(xué)生。事實(shí)上，他的確“傷”他們太深。大凡跟他打過交道的同事，無一不敗下陣來。高二分班時，同事們都事先跟學(xué)校提出申請：“刺了青的家伙”在的班，堅決不教！”

說起來，他也沒做過多大的壞事兒，但就是那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讓我的同事們很抓狂。女同事羅做過他的班主任，一提到他，就氣得拼命搖頭。

他不止一次在課堂上讓羅下不了臺。羅找他談話，他要么呈45度角仰望天空，管你說什么，就是一言不發(fā)。要么，他會突然冒出一句半句，氣得你半死。羅不過40來歲，就被他一口一個“老太太”地叫著?！袄咸銊e動怒，動怒會傷肝的，你知道嗎？”或者是：“老太太，你本來就不好看，這一動怒，臉上的皺紋就更多更深了。”

男同事秦提起他也是―腔怒火。在秦的課堂上，他只做兩件事：要么睡覺，要么搗蛋。秦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當(dāng)眾批評了他兩句。他不緊不慢地對奏說：“老師，你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究飘厴I(yè)生吧？你瞧你現(xiàn)在，一個月才拿兩三千塊，不夠人家一頓飯錢，你還好意思叫我們考什么大學(xué)，是想讓我們都淪落到你這樣？”

秦那天回到辦公室，氣得把教科書摔在辦公桌上，叫囔著：“不干了，這討飯的活再也不干了！”可是，等上課鈴聲一響，秦還是趕緊拿起教科書上課去了。

小武的家庭背景也讓同事們頭疼。他念小學(xué)時媽媽死了，是自殺。他爸是生意人，常年不在家，他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學(xué)校開家長會，他爸從來沒有出席過。

2

同事們把小武當(dāng)球似的踢來踢去，最后，我的班收下了小武。

小武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他在樓梯拐角處與我“偶遇”。他睥睨著我，問：“聽說我們要合作了？”

我淡定地看著他，說：“是啊，還請大俠多多關(guān)照啊?！?/p>

他對我的回答顯然有些意外，咧嘴一樂。

我的目光溜到他手腕上的那個“武”字，我說：“這個字，還可以文得更好看些，應(yīng)該文成草書的。”我―本正經(jīng)。

他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我是啥意思。

最初的兩堂課，小武還算安靜，他除了偶爾故意趴在桌上睡覺外，沒做出什么大動作。我也不去理他。他看我對他睡覺沒什么反應(yīng)，到底按耐不住了，開始在課桌上敲出聲響，不時來上一兩下。他敲的時候，我就停下來等他，全班學(xué)生也都轉(zhuǎn)頭看他。他挑釁道：“看什么看！老子臉上有字啊？”

全班學(xué)生就都看向我。我笑笑：“好了，小武同學(xué)腕上有字，臉上是沒字的，我們繼續(xù)上課吧，老師剛才講到什么地方了？”學(xué)生們一起大聲回答，把他的聲音給淹沒了。

小武在作業(yè)本上寫：“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老師，佩服！”

我回他：“謝謝夸獎。你也不賴?！?/p>

3

我知道，他會來找我的。

他果真來找我。我削了一個蘋果給他，我說：“這是山東大沙河產(chǎn)的蘋果，特甜?！?/p>

“你聽說過大沙河嗎？那兒曾經(jīng)是無風(fēng)三尺沙。不過，就是那里的沙質(zhì)土壤，特別適合果樹生長，出產(chǎn)的蘋果又甜又多汁。”

“什么土壤都會長出點(diǎn)兒東西來的。這就好比我們?nèi)税?，各人都有各人的長處?！蔽已b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小武捧著蘋果，傻傻地看著我，半天才說：“老師，你真有意思。”

隔日，晚歸，等我走出辦公樓，才看到下雨了，我沒帶傘。小武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手里拿著把雨傘，說：“老師，我送送你。”

我說：“好??！”

他舉著傘，站我身邊，個頭比我高很多。我抬頭看看他：“唉，你都比老師高出這么多啦，我都要仰視你了?！?/p>

他撲哧一聲笑了。

一路上，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告訴我：“老師，我就是不喜歡學(xué)習(xí)，聽不進(jìn)去講課。反正我爸說過，我以后跟他去做生意?！?/p>

我點(diǎn)頭，表示理解。我說：“不喜歡學(xué)習(xí)就不學(xué)吧。但，坐在教室里，別人是―天，你也是―天，總得做點(diǎn)有意思的事，才對得起自己的一天，是不？多讀點(diǎn)書，你會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生意人，因?yàn)?，你有一肚子的書撐著?。∧墙腥迳??！?/p>

小武再次笑了。

后來的小武，讓同事們驚訝。他找從前的老師――道歉，說以前都是他不懂事，多有得罪。

“這孩子怎么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同事們問我。

我也看到小武的變化了。

他把剌了青的手腕處用布條纏上了。他雖然沒跟我保證過什么，但我知道，他真的長大了。

盧樹憶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1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