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泠
繁華落幕晚庭香
◎西泠
元宵佳節(jié),姜夔從夢中驚醒。格子雕花的窗敞開著,室內(nèi)燭影繚亂,在雨后的紛蕪里,他無可抑制地憶起了夢中的女子。即使過去二十余年,那些關(guān)于紅萼的記憶仍像委頓在地的紅梅一樣,明媚而哀傷。
紹熙元年,姜夔客游合肥,寓居赤闌橋。彼時,他以一首《揚州慢》名聲大噪,應(yīng)新鄰范仲訥的邀約前去梅園赴會。秀致的庭院里,錯落有致的古梅枝干承接著點點細雪,繁枝開散,滿園梅香,讓人不覺沉醉。閣樓中,姜夔與友人高談闊論,他循著梅香看向窗外,然后看見了那把竹骨絹綢傘。
只一瞬,一襲淡粉色的裙衫便停在樓前梅樹旁。然后,一只纖纖細腕探了出來,白如凝脂的手指正欲撫上那開得正艷的紅梅。姜夔看得入神,一旁的范仲訥恰推他一把,他手中的折扇便直直落了下去,剛好打在那枝紅梅上,帶著梅瓣簌簌落在她腳邊。姑娘驚呼一聲,傘歪向一旁,她抬起頭來,隔著千重白雪,兩人視線毫無阻隔地相遇了。
所有的景色都化作她抬眼處的一片火樹銀花,暈染著暮色闌珊,驚醒了彼此沉寂許久的情緣。只聽不知是誰道了一句:“是風(fēng)月坊的紅萼姑娘?!?/p>
當(dāng)晚,姜夔握著那枝斷梅,癡癡笑了一晚。自此以后,每至入夜,姜夔便手執(zhí)一枝紅梅,踏著月色緩緩走向風(fēng)月坊。這里雖是秦樓楚館,紅萼房內(nèi)卻并無多少脂粉氣息,熏爐里清新淡雅的香料靜靜燃燒,他送她紅梅,擁著她講訴由梅園開始的一腔愛意。紅萼靜靜聽著,眼中情愫流轉(zhuǎn),只是望向插在瓶中的紅梅時,眸中有股難言的沉重。
這日,她撥弄著琵琶,優(yōu)美得似一幅古畫。姜夔握著茶盞,卻在她靜謐的容顏上看出一絲哀切。
紅萼原是在內(nèi)宅撲蝶賞花的爛漫少女,后家道中落,又因姐姐綠萼身患疾病,她為籌措藥費才淪為勾欄歌女。姜夔早知她身世,此刻得知她的姐姐再次病重的消息,心疼地?fù)硭霊眩参克?,并承諾和她一起照顧綠萼。
次日,他陪她去抓藥,還未進家門,一直照顧綠萼的丫鬟便慌張地攔住了他們。原來,綠萼知自己藥石罔效,不愿拖累紅萼,便趁著丫鬟煮藥之際悄悄離開。紅萼聽到這個消息時,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暈了過去。姜夔安置好紅萼,便急忙出去尋找。依綠萼的身體狀況,定是走不遠。
姜夔最終找到了綠萼,她甚至根本沒有走出院門,就暈倒在后院梅樹下。因纏綿病榻,綠萼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而此時她衣衫單薄地倒在梅樹下,花瓣落在她眉間,驚人的美麗。當(dāng)姜夔看清她的臉時,驀地頓?。哼@張臉竟和紅萼一模一樣!
驚愕過后,姜夔還是彎身將她抱起。那一瞬,綠萼原本緊閉的雙眸陡然睜開,她目光茫然地滑到姜夔的臉上,在看清他面容時,如石頭投入平靜的湖水,漣漪擴散,整張臉越發(fā)瀲滟動人。她抓著他的袍子,最終薄唇翕動,吐出幾不可聞的聲息:“堯章……”
堯章是他的字,姜夔背脊僵硬,微微牽動嘴角,尚來不及開口,懷中的人兒再次暈了過去。一絲陽光落在那張失卻血色的臉上,更顯得脆弱。姜夔慌張地將她抱回去,而此刻已然蘇醒的紅萼得知找到姐姐時欣喜萬分,只是待看到姜夔臉上不加掩飾的焦急與擔(dān)心時,修長白皙的手指緊緊抓住窗框,似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
冬去春來,在滿城春色來臨之際,綠萼的病情緩和了許多。有時,她還能撫上一曲古箏。姜夔在聽了她的曲子之后發(fā)現(xiàn),原來綠萼的才情比之紅萼不遑多讓。
這日,姜夔在院中的花塢填了一首詠荷的詞,他正欲去尋紅萼,拂開眼前的花枝,卻見佳人正在眼前。她看到他后,笑如春花,滿園的姹紫嫣紅剎時失色,竟是芳華之至。姜夔怔了怔,片刻茫然后,他在她挽上自己的臂膀之前,輕輕喚了一聲綠萼姐姐。
掩在重重廣袖下的手驀然一緊,綠萼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優(yōu)美的唇線向上彎起,不深不淺,卻是幾分無奈,幾分苦澀?!八貋砩磉呌H近的人都很難分辨我與紅萼,看來,姜郎對舍妹真的情根深種。”
一時庭院靜謐如斯,樹影斑駁搖曳,只聞細微的婆娑聲。姜夔笑容和煦如風(fēng),語氣舒緩而閑適,他說:“我會照顧好紅萼?!背聊汈В粥嵵卣f道:“還有你。”綠萼瞳眸一閃,下一刻便明白他的意思。她是紅萼的姐姐,他自然會如此說。她心中突然一慟,很想問問他愛著的到底是當(dāng)日梅園初見的女子,還是風(fēng)月坊與她朝夕相對的女子。
雀鳥在廊下婉轉(zhuǎn)啼叫,而姜夔則欣喜地迎上前來的紅萼,陽光斜斜落下,光影錯落地鋪了一地,映出兩人相攜的影子。忽而,綠萼長長舒了口氣,眸色復(fù)雜,其中的沉重卻是穿透眼前的景物,不知落在何方。
她素喜冬日紅梅,無奈身體羸弱,冬日只能躺在榻上。平日聽聞梅園的冬梅艷艷,早就存了一睹佳景的心思,所以在身體好轉(zhuǎn)之時,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梅園。只是沒想到會遇到讓她一眼驚心的他。
從梅園回來,她又病倒了。而他卻誤將她認(rèn)作她的孿生妹妹紅萼。如果一開始便知與他相遇的人是她,他會愛上她嗎?可惜這個紛擾的塵世間有命中注定,有無能為力,有愛已成往事—卻從來沒有如果。
綠萼沒等到冬梅盛開便病逝了,而姜夔卻在紅梅最艷的時候離開了合肥。紅萼到碼頭送他離開,姜夔靜靜注視著面前的女子,眼中含淚。他將剛摘下的紅梅放到她手里,向她保證一定會來接她。
梅香淡雅,紅萼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手中紅梅,笑容慘淡,她取下隨身帶著的琵琶,為他撥了一曲《長相思》。
姜夔終是在紅萼繾綣纏綿的琵琶聲中離開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紅萼猝不及防地流下一行清淚。她到底沒有勇氣告訴他,她不是他梅園鐘情的女子,她喜歡的從不是梅花。艷麗絢爛的勾欄之地,有那樣一個人誠摯地對她許下愛情,她怎能拒絕?可她終究無法在姐姐為他滴盡相思血后恍若無事般來愛他。
姜夔離開后,寫了很多詞來寄托對紅萼的思念。當(dāng)他輾轉(zhuǎn)多年再次回到合肥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于紅梅中與他初見的女子了,因為在琵琶曲畢的時候,紅萼亦離開了合肥……
如今又是一年元宵燈節(jié),燈花爆裂的聲響在夜里尤為清晰,姜夔抬眼看了看天色,窗外夜幕深沉,桌上的茶盞氤氳地吐著熱氣,余溫散盡。他和著眼角滑出的淚水寫了一首詞:“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