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敏
十多年前,一群中國人陸續(xù)來到加納淘金,在這里找到了巨大的市場。2013年加納政府的一場驅(qū)逐行動之后,如今繼續(xù)在這里從事私人采礦活動的,只剩下兩千人左右,他們的生存狀況如何?與當?shù)厝巳绾蜗嗵帲?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2/nfrw201624nfrw20162432-1-l.jpg" style="">
“他們就是要錢?!?/p>
我以中國人的經(jīng)驗,上前小聲用法語對呂多維克說。金發(fā)大高個兒不置可否,只顧繼續(xù)跟要求留下拍攝設(shè)備的機場人員認真理論:“這個表格我世界各地都用過,我不理解為什么在加納行不通……”
拉鋸般的爭論持續(xù)了將近一個小時。
終于來到某個瞬間,剛才還一臉嚴肅的非洲官員不耐煩地大手一揮:“走吧。”于是一行三人推著小山般的行李走出了機場。
呂多維克很得意。
“真是復雜啊……”我轉(zhuǎn)向貝娜依,“你們那兒也這樣?”
“沒有,我們那兒太平得很?!?/p>
“(布基納法索)太平得很?”呂多維克歪嘴笑道。
“嘿嘿?!必惸纫礼R上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歡迎來到加納?!卑殡S著這句熱帶倫敦腔的英語,在出口處等候多時、頭發(fā)灰白的地陪伊曼紐爾微笑著向我們伸出雙手。
“我們”由我研究生期間的布基納法索同學貝娜依、法國制片公司記者呂多維克,還有剛從法國新聞學校畢業(yè)不到一年的我組成。三人從巴黎飛到了西非加納,要做一個關(guān)于中國采金人的紀錄片選題。
這不是一趟輕松的差事。
國家信息部的接待室里,負責發(fā)放臨時記者證的女官員正襟危坐在對門的一張桌子后頭,桌上擺著一個白色的小型耶穌像,張開雙臂,迎接從著木框窗吹進來的4月熱風。
左右兩邊的墻上貼著些領(lǐng)導人照片。
左墻上,伊麗莎白女王出現(xiàn)兩次,單人照一張、同菲利普親王合照一張。正中間是中國前總理溫家寶的照片,大小與女王相當。巴西前總統(tǒng)盧拉的照片要小一號,靠右差不多大小的還有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安南和文萊蘇丹哈桑納爾·博爾基亞。
右墻上,前奧委會主席羅格、前南非總統(tǒng)姆貝基、前馬里總統(tǒng)科納雷的照片名號里皆沒有“前”。左上角一張圖片,文字只有“伊斯蘭領(lǐng)袖——紅遍全球的領(lǐng)導”,上頭是戴著墨鏡、揚著下顎的卡扎菲。4年前因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加納前總統(tǒng)米爾斯在中間,照片尺寸很謙卑,同樣沒有“前”字。左下角,兩張孩子們寫的母親節(jié)祝福留言,同領(lǐng)導人們的親切笑容一起被定格在墻上。
我問官員,能不能拍照?她不甚在意地指了指左邊墻上條理分明的外媒新聞守則:
加納政府已十分關(guān)切地注意到外媒拍攝紀錄片對加納國家形象造成不良影響一事。為了抑制這一令人遺憾的現(xiàn)象,國家信息部為所有外媒機構(gòu)制定以下準則:一、來到加納的所有制片團隊必須由信息部門官員陪同,以保證他們按守則展開工作。二、在影片正式公映之前,各類記者都必須將成片拷貝交至信息部。能否獲得在加納的拍攝許可,取決于拍攝團隊對以上規(guī)定的遵守。
“她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這兒拍,只要不損加納國家形象就行?!毕?qū)б谅~爾這樣解釋,他是法新社長期合作的當?shù)赜浾摺N仪那膯柹磉叺膮味嗑S克:“我們真要在播出前把片子的拷貝給他們?”
他笑著搖搖頭。
呂多維克年輕時做過戰(zhàn)地記者,去過許多非洲國家。從機場海關(guān)出來后,他說:“在非洲,規(guī)矩都是可以不算數(shù)的。這是件糟糕透頂?shù)氖拢袝r也是很棒的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2/nfrw201624nfrw20162432-5-l.jpg" style="">
對中國人來說,阿克拉或許有種奇特的熟悉感。
國家信息部大樓周邊是幾處麻將牌一樣的土黃色民房,方方正正,幾個陽臺上架著鍋蓋天線,熱帶的日頭下白得耀眼。綠化帶邊上隨處可見各類外語培訓機構(gòu)廣告:雅思、托福、代寫論文作業(yè)、名校獎學金申請;或是減肥廣告:20天減掉9公斤,外加服藥前和服藥后驚人的效果對比圖;又或者:你想一天內(nèi)賺大錢嗎?請撥打XXXXX。
如果去當?shù)氐娘埖暧貌停諉T會體面地給你遞上一份豐盛的菜單。但常常一圈點下來,除了當?shù)赜糜衩追酆湍臼碜龀傻闹魇持?,只有大米配雞肉、薯條配烤魚這兩道菜是真正存在的;或者排列組合一下,變成大米配烤魚、薯條配雞肉。
總體上,這里到處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滿不在乎。
一次我被喧嘩聲吸引,好奇地走近路邊的一座平房教堂,一個族長模樣的老人在年輕人的陪同下出門招呼了我,問明來意后表示歡迎。我在靠門的長條木凳上坐下,聽牧師像脫口秀般用各種俏皮話帶動著全廳的氣氛。不過幾分鐘,他注意到我的到來,拿著話筒走到邊上,一邊伸手同我握手,一邊用當?shù)卣Z言同聽眾講了句什么,頓時人們笑作一團。我環(huán)視四周,感到下面坐著的人與其說是信眾,不如說是出來相聚的街坊鄰居。每人的表情都輕松自在,絲毫沒有法國天主教堂里的莊嚴肅穆。雖然墻上明明白白貼著白皮膚的耶穌。
這個西非國家1957年獨立,英國在這里殖民過半個多世紀,彼時叫“黃金海岸”,如今是非洲第二大黃金出口國。十多年前,一群中國人陸續(xù)來到了這里。他們算不上先進的設(shè)備、在國內(nèi)不再有用武之地的傳統(tǒng)采金技術(shù),在這里找到了巨大的市場。然而,在2013年加納政府的一場驅(qū)逐行動之后,如今仍在這里從事私人采礦活動的,只剩下兩千人左右。
我們仨在一家樓下徹夜勁歌熱舞且隔音效果幾乎為零的旅店里過了第一夜,帶著睡意惺忪的眼睛,啟程去見故事的關(guān)鍵人物蘇震宇。
“你們這個片子,是什么拍攝目的???”
從開始著手策劃這個專題片時,蘇震宇就不斷地問我。微信文字上、語音里、拍攝團隊抵達加納后當面,一次又一次。他是加納中國采金人成立的民間組織“加納中國礦業(yè)協(xié)會”的秘書長,廣西人。我說,我們團隊里有中國人,有加納鄰國布基納法索的人,有法國人,想要努力獲得一個立體的視角。
若干年前,某英國主流媒體找過他們。采訪過程中一個中國工人說著說著,冒出一句“非洲人有時候很懶”。這句話后來被剪到報道里,當?shù)厝丝吹胶?,勃然大怒?!氨緛砦覀冴P(guān)系很融洽,大家有時都可以說說笑笑,結(jié)果一下對立起來了?!?/p>
他對外媒并不信任,覺得那些報道大多有著“政治意圖”。
蘇震宇提醒我:中國人來到非洲,搶了某些國家的“蛋糕”,他們不高興,自然會想盡辦法“打壓”對手。
后來,當我和同事驅(qū)車六七小時來到密林深處的礦區(qū)時,卻也聽到了不一樣的說法:“像我們這種礦,含金量太低,英美大礦是不感興趣的?!币粋€礦主這樣同我們解釋。
“所以構(gòu)不成競爭?”
“構(gòu)不成。”
在加納采礦的大多來自廣西上林,即便是之后從別處來的,也是在當?shù)噩F(xiàn)學現(xiàn)賣了上林人的采金技術(shù)。兩三百萬人民幣的啟動資金,同大型跨國礦業(yè)公司不可同日而語。對于這類砂金的礦,當?shù)厝酥耙恢笔止ぷ鳂I(yè),中國人帶來了機械化的設(shè)備,效率和收益大大提高。
“以前從庫瑪西到敦夸的路上,都是荒地?,F(xiàn)在你們看到的那些房子都是采礦帶動了經(jīng)濟過后建起來的?!碧K震宇說,“采金的就是些農(nóng)民工,有的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出來討生活。人生地不熟,辦事還不得托當?shù)厝宿k?吃了虧、受了騙,還被說‘非法。我覺得這個很冤屈。”
面對鏡頭,他的陳述聽上去有理有據(jù)。四五人的餐桌上,他拿了兩張名片,一張給了我,一張給了呂多維克。
“你們這一圈跑下來,肯定會遇見更多問題,也會有人同我想法不一樣。等你們拍得差不多了,帶著這些問題再來找我,我來給你們解答?!睙o框眼鏡片后面,這個中年男人的目光毫不躲閃。
加納當?shù)胤擅x上規(guī)定,25英畝以下的金礦必須由當?shù)厝碎_采。中國采金人常常同擁有土地權(quán)的加納人進行合作,主動出資讓當?shù)厝宿k理一系列必須的行政手續(xù),然后簽訂合同規(guī)定利潤分成。加納土地權(quán)和礦產(chǎn)權(quán)分別歸個人和國家所有,為了能動地底下的金子,中國采金人除了同酋長、地主達成協(xié)議之外,還需要獲得政府的書面許可。
這個過程不簡單。
“那些酋長本來住的都是泥巴房子,泥巴房子?。‖F(xiàn)在他們有錢了,住進好房子了?!碧K震宇相信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也愿意我們?nèi)ギ數(shù)乜吹竭@種進步。為了方便我們聯(lián)絡,他找了一個叫作嘎比的加納年輕人,全程當我們的助手。嘎比個頭不高,說起話來表情豐富、手舞足蹈,同伊曼紐爾的老成做派形成鮮明對比。
“在我們這兒,管你叫China woman,管他叫Obroni(白人)!嘿嘿!”
“嘎比,你敢再叫我Obroni,我就不和你說話了?!?/p>
在特馬,我們還見到了Bernard Antwi Boasiako,一個被稱為Chairman的人。我不清楚怎樣翻譯這個稱謂才合適:Facebook頁面上,他既是加納反對黨“新愛國黨”權(quán)力首府阿散蒂地區(qū)的主席,也是Akonta礦業(yè)公司的總裁。Akonta礦業(yè)公司曾是中國廣西采金人在加納建立的最大公司,在2013年的驅(qū)逐行動中首先受到影響。我們獲得的資料畫面上:廠房被焚燒,軍警帶著武器徑直走入工地,中國工人在軍警的押解下被趕上卡車。
這家Akonta礦業(yè)公司,蘇震宇是合伙人。
去加納前,我在微信上問他現(xiàn)在每天日常的工作內(nèi)容是什么,他說:“刷刷iPad,發(fā)發(fā)牢騷?!眎Pad上,他刷出一張馬英九簽字的抗日英雄證書,抬頭是他爺爺?!包S埔軍校的,”他講,“后來失蹤了?!?/p>
在加納采金的中國人,幾乎全部知道這個現(xiàn)在只是“發(fā)發(fā)牢騷”的中年人。比起國內(nèi),加納好像給這個中年人提供了更多機遇。噶比對蘇震宇恭敬有加,對Bernard Antwi Boasiako,則是彎腰、雙手合十、滿臉堆笑:“Chairman, chairman, oh chairman?!?/p>
我決定把這個詞翻作“老板”。
“老板”年齡不到三十,但坐在椅子里,一身非洲風格的敞袖大衫,身材高大得像一尊佛。他曾經(jīng)去過英國,做些兼職的小工作。我們談論著加納對于中國采金人的觀感,他稱贊有加,同時不吝表露出對中國近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的仰慕?!摆s走華人,是加納政府2013年做的一個愚蠢的決定?!?/p>
忘了是什么時候,他突然跟我的同學貝娜依說:“英國對我而言是母親一樣的國家,你明白的吧?感情上是這樣的,就像法國之于你一樣。我們從小學習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歷史,學習崇拜他們?!?/p>
在加納,受人崇拜的是他。在Akonta礦業(yè)公司,他的大幅照片至今方方正正地裝在相框里,一進工地便能看見。
2016年是加納的大選年,我們到達時,他正在忙著為新愛國黨造勢。加納有兩個主要黨派:執(zhí)政的全國民主大會黨和在野的新愛國黨?!袄习濉笔窃谝包h的紅人,媒體覺得他語不驚人死不休,批評執(zhí)政黨的政策時態(tài)度強硬?!凹蛹{政客里不多的為中國人說話的人?!碧K震宇這樣形容他。
嘎比也是新愛國黨成員,我猜測他對招待之類的事務熟門熟路。一路上,他的黑色小轎車左右兩側(cè)的轉(zhuǎn)向燈始終亮著,閃個不停。開始沒注意到,貝娜依提醒了我,并忍不住咯咯笑:“好像我們是什么大人物似的,聲勢隆重地給我們開道啊?!辈贿^,嘎比也可能只是忘記了而已,畢竟在這里,交通規(guī)則的存在感實在少得可憐。
從特馬一路西行,第一站來到了庫瑪西。
據(jù)上林人說,這是去往大多數(shù)礦區(qū)的交通樞紐。在旅店住下時,大堂的服務員、司機、向?qū)б谅~爾,二話不說統(tǒng)統(tǒng)主動地過來幫我們搬運行李設(shè)備,簡直形成了一個小分隊?!坝行W洲人之所以喜歡到非洲度假,就是因為吃這一套,覺得自己可以跟主人一樣?!眳味嗑S克往露臺的椅背里一靠,故意做出很享受的樣子。雖然知道是在反諷,我還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同時回憶起到阿克拉的第一晚,露天餐館里被年輕加納姑娘簇擁著的幾個歐美人,以及在加納一家天主教教會學校墻上看到過的“要變得富有,就要努力工作(學習)”的標語。
“這么毒的日頭,他們做這樣的體力活,西方人居然還說他們懶,簡直不可思議?!狈▏送蝗蛔绷松碜?。
到旅店不多久,吳佳望開車過來見我們。
原本應當是嘎比替我們聯(lián)絡采金人的,但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總有這樣那樣的借口脫不了身?!拔以诼飞?,我就快到啦!”
總是這樣。
同吳佳望的微信頭像比起來,眼前這個80后的上林人瘦了一大圈,仿佛能看到全身骨骼走向。表情嚴肅,說話的時候習慣用力點頭?!疤K總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只要在他能力范圍內(nèi),他都會去幫。”
他帶我們?nèi)チ水數(shù)匾患抑胁宛^。滿是中文招牌的一個街角,走進去是個封閉的院落,左右都有樓房,大多熄著燈。在2013年前,這里的酒店、旅館、KTV一度顧客盈門。
他吃得不多,因為闌尾炎?!安桓以谶@邊動手術(shù)。等新工地上的事情忙完了就回國?!奔蛹{的醫(yī)療條件不大理想,先前許多初到的中國人不知道瘧疾這回事,耽誤治療后葬身異國。吳佳望有個朋友得過腦瘧,當時出現(xiàn)幻覺,聽到家人喊他,以為自己回到了上林?!拔乙才掳。郧坝腥司褪顷@尾炎死在這里的。寧可得瘧疾啊,吃點藥挺一下就過去了……這毛?。@尾炎)太痛苦了?!?/p>
但在加納采金的中國人大多不會把這些告訴國內(nèi)的親朋?!拔依掀胚B我們被搶過都不知道。”
我把這些翻譯給呂多維克聽。他不說話,微微點頭。
餐畢,吳佳望突然起身獨自離桌。我連忙讓呂多維克去追,他一臉茫然:“怎么了?”“他這是去替我們付錢?!薄八嫖覀兏跺X?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了表示友好熱情!”“哦……為什么呢?”“……你快去。”
見面第二天,吳佳望帶我們?nèi)ヒ娝磳⑦M礦的朋友們。
他們住在庫瑪西一處式樣簡單的單幢小房子里,砌墻圍了起來,墻上還裝了鐵絲?!坝脕矸佬⊥担簿蛧樆樆?,沒什么用?!蓖瑯邮?0后的覃延威跟我們解釋。他中學畢業(yè)后跟著親戚來到加納,學做金礦。如今他的礦是為數(shù)不多的仍在繼續(xù)生產(chǎn)并且產(chǎn)量可觀的工地。
這一帶多是采金的中國人居住,發(fā)生過多次入室搶劫。“要錢好說,就怕要命?!彼麄冊?jīng)被要求在地上蹲成一排,手機和現(xiàn)金被洗劫一空?,F(xiàn)在這幾個男人圍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椅上,夾著煙,各自刷著手機。天氣炎熱,覃延威光著膀子。電視機里放著中央四套中文國際的新聞旁白:“(華人超市遭持槍搶劫,)在阿根廷當?shù)氐娜A僑華人,一定要加強安全防范,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緊急情況?!彪娨暀C旁邊零散放著些治療瘧疾、腹瀉的常用藥,全是中文標簽。對面的桌上一副麻將像是打到一半,和打火機一起扔在那里。邊上也是藥片。麻將桌右側(cè)的沙發(fā)椅上胡亂堆著換洗的衣服。
呂多維克說需要一組他們互相交談的鏡頭,想安排一會兒的主人公覃延威同帶領(lǐng)他來加納的親戚坐到一起。“我不知道他們平時會做些什么……比如一起喝杯咖啡?”
咖啡?當然沒有。
但還是免不了讓他們在吃飯的當口坐到一起。呂多維克拍到一個精彩的鏡頭:逆光下調(diào)了極小的光圈,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從百葉窗的漏光前穿過。一切只有黑色的剪影,除了窗外的天。
“除了金子,加納沒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绷罕笤谲嚴锿覀冋f。
先前,呂多維克建議我問問上林礦工們,是不是出國前看過美國西部冒險片,從中得到了什么靈感或者激勵。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梁斌是覃延威的同鄉(xiāng),年齡也差不多。妻子是92年的,兩人結(jié)婚不到3個月,梁斌就離開上林來到了加納,難得回家。他在車里給我們看他孩子的照片,說想他們的時候就看看照片、看看視頻。
“我認識很多人來這里好多年都不回去,因為掙不到錢。來的時候感覺像是傳銷,覺得去了就能發(fā)財,不管做什么都能發(fā)財……是條不歸路啊,開始了你就沒辦法回頭:得錢你還想繼續(xù),不得錢你更不服。來三年四年,不撈一點錢就回去,那也太不值了。”
上林是國家級貧困縣,青年人在當?shù)氐奈┮怀雎肪褪谴蚬?,一個月兩三千塊錢。在加納,他們合伙,每年至少能有一百多萬的收入。梁斌的孩子不久便要升入小學。他想送孩子去南寧讀書,需要在那里買房子。
城鎮(zhèn)隱去,熱帶植物的枝葉逐漸繁茂起來,路也愈發(fā)顛簸。前方依稀出現(xiàn)了非洲原始村落的模樣。
我們的大車進不去,只好原地等覃延威的皮卡一會兒回頭來接。
呂多維克趁這段時間,拿出無人機為一會兒的拍攝做準備。
“小飛機”一放到地上,便迎來了好奇的注視。開始是三兩個大膽的孩子,后來越圍越多。“全村的人都來了!”貝娜依驚呼。的確,男男女女,拖家?guī)Э诘赜彩菄隽艘粋€露天戲臺。
呂多維克來勁兒了。
運動攝像機飛起來的時候,他領(lǐng)到了一陣贊嘆的驚呼。得意地完成基本動作后,他拿出照相機,問那些孩子可不可以給他們拍照。得到許可后,便開始不停地“咔嚓”。
我正欣賞著這一幕,幾乎失聯(lián)一整天的嘎比卻突然出現(xiàn)了,告訴我們應當先去拜會當?shù)氐那蹰L。當時夜色已晚,怕耽誤拍攝進程,我們決定先進礦區(qū)。嘎比沒有再堅持。
皮卡從樹林里鉆了出來,帶我們在泥地里又前進了一公里的樣子,來到了覃延威的礦上。兩排簡易的工棚,地上是被翻開的、微微泛赤的泥土。右側(cè)一個直徑百來米的大坑,中間積著水。覃延威的工友們表示,這是之前的礦坑,已經(jīng)采完了,即將被填上。機器轟鳴著,左側(cè)那片可可林深處是新開挖的工地。
嘎比隨手從樹干上摘下一個可可,劈開了伸手遞給我:“喏,賣給你!”一臉壞笑。我第一次看見生的可可:青里帶褐的殼,乳白色的果核看上去十分誘人。試了試,口感清甜中帶酸澀。然而不管怎么咀嚼,果肉牢牢粘在核上,最后只能不情愿地連核帶肉吐出來。
美味近在咫尺,卻無法擁有。
“我問過一個可可農(nóng)民,你種那么多可可,賺的錢夠你去買高檔巧克力嗎?”先前蘇震宇跟我們說,每開辟一個新工地,中國礦工賠償給當?shù)剞r(nóng)民的錢是英美大礦的好幾倍。在他看來,可可種植永遠不可能成為加納人致富的途徑。
我后來問貝娜依對此的看法,家鄉(xiāng)同樣有著可可林的她搖搖頭:“不光是錢啊,農(nóng)業(yè)是我們的生活和傳統(tǒng),它承載記憶?!?/p>
“加納是個好地方!你們?nèi)タ纯吹V業(yè)局的資料,看看加納的黃金儲量。這里有水,有石油,有優(yōu)質(zhì)土壤……”蘇震宇說,比起國內(nèi),他更愿意在加納生活。雖然有瘧疾,但食物都是天然的,不用擔心有農(nóng)藥。
當我后來把這些話轉(zhuǎn)述給向?qū)б谅~爾時,他保持著一貫的職業(yè)化微笑,言之鑿鑿的樣子:“可可是加納第一大出口產(chǎn)品,是國家經(jīng)濟支柱。加納的可可農(nóng)民是很有錢的?!?/p>
這礦上有十多個中國人,三四十個加納人。新工地是一個幾百米長的大坑,中間一個洗金的雙層機床,連著排水的管子和發(fā)動機。設(shè)備極其簡單。機床的高處,坐著兩位身披黑色雨衣的加納人,雨衣是帶帽子的。他們就這樣坐著,手上握著水槍沖洗泥沙,動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得不說,遠遠望去,有點像《哈利·波特》里沒有表情的攝魂怪。
覃延威踩著拖鞋爬上大坑,叉腰觀察著下面發(fā)生的一切,不時用上林話大聲喊上幾句,向下面的技工師傅交待什么。這天不早了,中國工人們陸續(xù)往工棚走,開始準備晚飯。但機器是不停的,加納工人日夜輪班。我們到達前,林子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那兩位“攝魂怪”依舊坐在高臺上:他們洗金,雨洗他們。
“可惜來晚了,錯過了這個鏡頭。”呂多維克不無遺憾地說,“在法國,要是想拍這樣的場景,肯定會遇到一個特別討厭的公關(guān)。他會要你戴上頭盔、穿上防滑靴,還告訴你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一切以安全為重……這里沒人管,想怎么拍就怎么拍?!?/p>
的確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工人們沒有,我們也沒有。當然我們還好,雖然發(fā)生了一點小事故。
呂多維克的無人機在拍攝過程中突然失控了。他飛奔去撿,腳一滑掉進大坑,從鞋到膝蓋全都泡在了泥水里。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拉起來,之前一直在旁自顧自與眾人玩鬧的嘎比把無人機撿了回來。他同工地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穿著拖鞋,手上拎著機器,回來時嘴里“嘶嘶”地倒吸著涼氣。我低頭一看,那家伙腳背上不知被什么劃開了一厘米的口子,隱隱滲著血,周圍滿是泥漿。
嘎比自己頗不以為意,我還是趕緊問梁斌他們有沒有外用藥、創(chuàng)可貼之類。創(chuàng)可貼拿來了,用礦泉水簡單沖洗了下傷口,貼上?!捌鋵嵅挥眠@么金貴……”拿來創(chuàng)可貼的工友說,“不能對他們太好。太好了,他們得寸進尺。”
我沒說話。
幾天后,我把這件事講給當時不在場的呂多維克聽,他聽了平靜地說:“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腦中不自覺浮現(xiàn)出嘎比問我們報銷汽油費時的模樣,然后又努力把這個念頭甩開。
上林的工友們邀請我們一起吃晚飯。
來之前他們在庫瑪西采購了幾個星期的生活用品,兩個技工師傅同時也是大廚。不銹鋼飯盆里有肉有菜,大家圍著在長條的板凳上坐下。呂多維克突然拿出了之前在阿克拉買的南非紅酒——我一直以為他是買了自己喝的。
工友們拿出了二鍋頭,說什么也要讓他嘗嘗。酒足飯飽,在昏黃的白熾燈下,白天還略感拘謹?shù)墓び褌儯粋€個表情活躍起來。
梁斌問我在哪里學的法語,“嘖,我們有機會也想出國讀大學啊?!薄笆前?,我當年……”“你就算了吧,ABCD都背不全……”調(diào)侃,大笑,接著調(diào)侃。呂多維克問他最想去哪個國家,他想都不想:“法國!”“為什么?不想去美國嗎?”“覺得美國沒文化。”
“工地上雖然苦,但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反而是比較好的生活。一到庫瑪西,有網(wǎng)絡了就天天熬夜?!绷罕笳f他老婆在家鄉(xiāng)開一家美容院,“我支持她,得有事做,不然一直待在家里,會吵架的?!薄澳憬o她買化妝品啊,她就不吵了。”覃延威一旁插嘴。“這個沒用。”
燈泡下時不時有蚊蟲穿過光流。
這是一群壯族人。我跟呂多維克說,他們是很會唱歌的。“現(xiàn)在基本同化了啊,沒什么特別的。就還過三月三?!钡€是唱了,老師傅帶的頭,筷子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搖頭晃腦笑得很開心:
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
沒有那好衣裳也沒有好煙
好不容易找份工作辛勤把活干
心里頭淌著淚臉上流著汗
離家的孩子夜里又難眠
想起了遠方的爹娘淚流滿面
春天已百花開秋天落葉黃
冬天已下雪了你千萬別著涼
月兒圓呀月兒圓月兒圓呀又過了一年
不是這孩子我心中無掛牽
異鄉(xiāng)的生活實在是難
剎那間,容易忘記我們身處熱帶的叢林,不遠處便有高大的蕨類植物。這木板搭建的空間里,映出的仿佛是中國萬千工廠、地下室、蜂窩房里的景象。
雙臂交叉在胸前,一直保持微笑的呂多維克聽完,舉起酒杯鄭重地說:“祝你們多多采到金子?!?/p>
第二天,等我們從車上醒來、走進工棚時,覃延威他們已經(jīng)吃完早飯,開始上工。工地邊圍了比前一天更多的人,有不少加納婦女挽著頭巾,手拿錐形木盆在池子的邊緣地帶做著類似淘米的動作,幾個男人游手好閑地坐在坑邊。
呂多維克去采訪一個穿著大紅T恤的男人。他的表現(xiàn)欲很強,說中國人破壞森林資源、污染環(huán)境、給錢少,等等。我問他為什么在這里,是不是礦上的雇員。他說不是。后來問清楚了,他同下面那些加納婦女一樣,因為自己沒有挖金的機器設(shè)備,就在中國人挖出的礦坑邊上淘一些遺漏的金砂;或是等中國人走了之后,進坑里用更簡陋的設(shè)備采剩下的金子。
“跟他們干賺不到錢,自己干才有錢?!彼f。
路上我們看到過一整條渾濁的大河,泛著泥黃色的浪。呂多維克拍到的畫面里,能看見河中央有人開著機器挖土,淤泥直接同河水混雜在一起。“這都做得出來……”他被震驚了。后來在另外的地方,我們看到了類似的場景,確定是加納人在做?!拔覀兡睦锔??!鄙狭值V工們這樣辯解。
許多加納人在中國人的礦上工作過之后,掌握了采金的基本方法,租來機器自己開挖,動作更加肆無忌憚。
“我打開了一個潘多拉盒子?!碧K震宇在特馬曾這樣說過。
覃延威的礦上快到了收金的時刻。
一個穿著迷彩服的加納雇員手握獵槍,站在坑沿邊上。我們的鏡頭靠近他,他微笑著同我們打招呼,端起槍,朝天空開了一發(fā)。我沒有心理準備,啊地叫了出來?!耙簿褪菄樆樆H?,山賊真來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p>
礦上的確是有槍的,為了自衛(wèi)?!靶⊥敌∶疾慌?,大不了丟點錢。最怕山賊,他們帶馬刀的,往你后背拍,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說出黃金在哪兒。有時候自己的雇員也會跟外面的串通好了里應外合?!绷罕笳f他有個朋友背后被扎了二十多道口子。2013年的驅(qū)逐事件中,16歲的中國工人陳龍在工地上被軍警開槍射死。
金子收上來了,一盆淤泥。一個人高馬大的“攝魂怪”把它頂在頭上,緩步前行。迷彩服持槍在后面緊跟著,與其說護衛(wèi),倒不如說像押解?!皵z魂怪”走進木頭搭建的工棚,把盆放下,隨即轉(zhuǎn)身出來。洗金的屋子不允許加納人逗留。
他轉(zhuǎn)身的一刻,我第一次正面看見了他的眼睛。
“一天工作辛勤勞動就為了這一刻啦!”
梁斌雙手交叉在胸前,滿臉輕松?!斑€是挺有意思的,有期盼?!彼χ檬直瘸鲈捦驳臉幼?,伸到覃延威面前:“來說說你現(xiàn)在的感想!”“開心,開心,開心!”“你有煩惱過嗎?”“沒有沒有,有什么煩惱!”兩人推推攘攘,打趣個不停。
踩著拖鞋的嘎比這時進屋子來找我們。
“能不能讓那個黑人出去一下?!鄙狭止び训谋砬閲烂C了幾秒。嘎比退了出去。
我們這天看到了采金最關(guān)鍵的步驟,黃燦燦的金子從泥沙中漸漸分離出來?!按蟾?50-160克的樣子?!绷罕蠊浪?,“金子啊,別說他們(加納雇員)了,我們自己看了也心里癢癢。”
“這東西容易壞事。”
我們問起加納媒體關(guān)于中國采金人同當?shù)厝税l(fā)生沖突,甚至引起槍戰(zhàn)之類的報道,工友們說。開始什么事都沒有,后來來的人多起來,“成分就雜了?!蓖瑫r,他們覺得自己吃不準加納政府的態(tài)度:“今年不是又要大選了嗎?萬一政策風向一變……誰也不知道。”
這也是蘇震宇不停給我們強調(diào)的一點?!爸昂煤米隽四敲淳茫趺赐蝗痪汀欠四??”比起原則,他傾向于認為這是一個利益問題。
我們拿同樣的問題去問加納移民局的公關(guān)負責人Francis Palmdeti,他說:“只有當問題變得足夠嚴重時,才會引起重視?!?/p>
“所以就要派軍警去工地?”
“我們只是遣返沒有合法證件的中國人?!盤almdeti表示,有些證件需要更新,可能去年合法,今年就不合法了。“那些中國人說他們不了解法律。真的嗎?我覺得他們是知道(違法)的?!?/p>
覃延威的礦不是我們采訪的惟一一個。在其他地方,我們遇見了態(tài)度各異的中國淘金人。他們有的不愿被拍攝,覺得工地設(shè)施過于簡陋,對中國國家形象不好;有的出來多年,負債累累覺得沒面子回去,“當時覺得出國見世面,現(xiàn)在看看有什么好啊”;有的帶我們參觀加納工人居住的工棚,說他們在家一天只吃兩頓,在工地上有專門的廚師給他們做飯,能吃三頓了。
負債,可能意味著收工后不舍得花錢把機器租上額外的天數(shù),也就無法回填礦坑;賺錢,可能意味著急忙趕赴下一處工地,把善后的事宜花錢交由當?shù)厝颂幚怼?/p>
“這里的人心可黑啊,我們吃了多少苦頭……哎呀。”
從覃延威的礦上出來,我們的車周圍圍了一圈人,同呂多維克試飛無人機的時候一樣。不同的是,人群中有個穿長袍的長者,一臉威嚴。
“你們看,我跟你們說要先去拜會酋長吧。”嘎比上前一番交涉,把我們幾個帶到了村子里。屋檐下,人們搬來幾把塑料椅子,依次排開。3名首領(lǐng)模樣的人打頭坐下。一番輪流握手過后,穿長袍的長者轉(zhuǎn)頭對身邊一名差不多年紀的首領(lǐng)說起了話。在加納的村落里,按習俗,酋長為顯示尊嚴,不會直接同訪客對話,需要經(jīng)過傳話官:
“很抱歉讓你們在車里過了一夜,按理說村子應當負責招待你們?!?/p>
“你們此行有何目的?”
“中國人來了之后,我們沒有飲用水了。他們不能光顧著采礦,也該對村落的生活環(huán)境出力?!?
我感到迷惘。按蘇震宇他們的說法,每開一處工地,最先知會的便是當?shù)厍蹰L。而向?qū)б谅~爾后來告訴我,加納的酋長制度等級分明,同行政區(qū)劃并不完全重合。大酋長下面有小酋長,權(quán)力上有分野。中國采金人即便同大酋長達成了協(xié)議,地方上依然可能有未解決的矛盾。
“法國人覺得跟非洲當?shù)厝舜蚪坏篮茈y,往往選擇直接同政府和大企業(yè)打交道,他們相對比較靠譜,但干起事來可以不管老百姓死活?!眳味嗑S克曾經(jīng)這樣說。他對嘎比說的一句話印象深刻:“中國人跟我們一樣住在工地上,曬太陽、踩泥巴,歐美人只會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diào)。憑這一點,我尊敬他們?!?/p>
錯綜復雜的現(xiàn)實。
Ayanfuri小鎮(zhèn)是中國采礦人曾經(jīng)出沒的地方,如今已不見他們的身影。
錯落的矮房,拄著拐的老婦人一身檸檬黃和寶藍色相間的袍子從鏡頭前走過,面孔上溝壑遍布。孩子們成群地擠在墻邊,一見到攝像機就忙著做出各類夸張的表情。不少青年無所事事地三三兩兩交談著。廁所是兩個露天的水泥隔間,門上掛著鎖。里面除了墻邊的一個小洞和門邊的一把掃帚之外就是一塊平地,一無所有。
連坑都沒有。卻異常的干凈。
我們見到了當?shù)氐拇笄蹰L。一樣按序落座、一樣莊重凝固的氣氛,不同的是椅子換成了烏木的,墻上有些葫蘆模樣的掛飾。院落不大,卻相當整潔。呂多維克習慣性地蹺起腿,伊曼紐爾微微提示,他吐吐舌頭,放下了。我們在那座“宮殿”里坐了將近一個小時,談話冗長,有大段的禮貌客套用語。完全不懂當?shù)卣Z言的我,只看到伊曼紐爾謙遜地點頭,微笑,再點頭。
我問老酋長,他覺得問題的癥結(jié)在哪里。他用流利的英語回答:“我們的政府在經(jīng)濟上的失敗。就業(yè)環(huán)境差,村子里的年輕人沒有工作,他們除了去淘金還能做什么呢?在家坐以待斃嗎?你明白嗎?”
我明白。
談話的尾聲,在我們即將離去的時候,發(fā)生了兩件好玩的事。一件是,一直正襟危坐的酋長同我握手時,突然露出微笑,報出了“周恩來”的名字;另一件是,幾乎已經(jīng)跨出門的呂多維克突然轉(zhuǎn)身,特意跑到3名首領(lǐng)座位的邊上,鄭重地與從頭到尾沒能說上一句話、也沒有被正式引見的老酋長夫人握了下手。
在比Ayanfuri低一級的另一個村落,我們見到了本身也是可可農(nóng)民的酋長。傳話官激動地說:“我現(xiàn)在70歲了,我死后兒子還能繼續(xù)在這片林子上種可可,我的子子孫孫都可以不停種下去。而現(xiàn)在把林子賣給中國人的話,賠償只是一次性的?!?/p>
他穿著一身藍色的T恤,中間一個大大的中文“夢”字,左上角還有“物電團委”字樣的標志。他說這是他花10賽地(加納當?shù)刎泿牛┰诩猩腺I的。
在我們出發(fā)前,伊曼紐爾到當?shù)乜疾爝^,寫了份報告。里面有一段扎眼的話:“當?shù)厍蹰L認為,采金現(xiàn)象是中國靠經(jīng)濟征服世界的布局之一?!笨僧斘覀儊淼浆F(xiàn)場,3個首領(lǐng)面對我這個中國姑娘時,卻改了口徑:“我們不怪中國人,我們怪我們加納自己人。中國人并不知道哪兒有金子,是加納人帶他們?nèi)ィ瑤退麄冏龈鞣N事。”
首領(lǐng)們對著一條幾乎干涸的水流做了傳統(tǒng)儀式禱告。新酋長顯得稍有生疏,老酋長不時在一旁提點。
“這是我們的精神之河,遇到疾病或災禍,我們都會來這里禱告。”
非常窄小的河道,幾乎是條水溝。岸上一只死了的青蛙四仰八叉地趴在泥地上,太陽暴曬著,不一會兒便引來了大批螞蟻。
有一次,在某個采金的礦上,來自布基納法索的貝娜依在機器邊坐下,同做工的加納人聊起來。這些人里有從鄰國多哥等地過來找尋工作機會的,說法語,與她相談甚歡?!八麄冋f和中國人相處愉快,也愿意工作。只不過有時候,他們的傳統(tǒng)習俗規(guī)定不能工作或是需要參加活動,中國人卻往往認為他們只是在找借口偷懶?!?/p>
“有時候一塊石頭、一棵樹,他說這個是神,不能動。你怎么辦?”蘇震宇曾向我們這樣說起。
萬物有靈論、泛神崇拜,在人類學上是有名有姓的概念。然而此刻我的大腦卻被一條干涸的水流和一只四仰八叉的青蛙占據(jù)了。
采訪結(jié)束,剛才一臉威儀的酋長突然指指自己的肚子,向我說著什么。我沒有聽懂,轉(zhuǎn)身問伊曼紐爾。
“他說,他讓你們拍了這么久,肚子餓了。你是不是該給他點東西?”
我們回特馬,去見蘇震宇。
一路上,中文招牌大多冠以“金”字;而英文招牌則常見“God”或是“King”。華為的商標不時掠過,敞篷傘下,小販們賣著當?shù)刈灾频娘嬃虾托∈?。加油站這樣的地方,會有人頂著水果來輕敲我們的車窗推銷產(chǎn)品。
車里,伊曼紐爾的手機不時響起,鈴聲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交響樂?!澳銈儑L嘗這個冷飲,很不錯!”他把手伸出車窗,從當?shù)貗D女頭頂?shù)陌咨芰吓菽渥永锬昧藥状爸錃獾谋?。貝娜依毫不猶豫地笑著接了過去,呂多維克和我卻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用了,謝謝!”
有必要交代一下關(guān)于伊曼紐爾的幾件事。他常年為歐洲媒體做地陪,點菜的時候懂得厲聲教訓服務員:“你知道叉和刀這樣放是什么意思嗎?去好好學學!”在村子里遇見賣手表的小販,會亮出自己腕上的:“來比比,我的大還是你的大?”
拍攝菜場、可可加工場的時候,有孩子從鏡頭前經(jīng)過。他總會敏感地把孩子們趕開,隨即略帶質(zhì)問地問我:“你拍這個是什么目的?這樣的畫面會誤導,讓人以為我們使用童工。非洲的形象已經(jīng)夠不好的了?!蔽液茉尞?,卻轉(zhuǎn)瞬便理解了他的心態(tài)。
伊曼紐爾從前是加納國家電視臺的資深記者,成為自由媒體人后,日子過得相當滋潤。然而有一次,他在美國坐出租車,司機得知他來自非洲后問道:你們是不是都住在原始部落里?他感到荒謬:“我們也住空調(diào)房,我到這兒是給CNN出差的!”“如果是個白人,也就罷了。那司機自己也是黑皮膚啊!”老干部伊曼紐爾憤憤地向我抱怨。
我焦慮片子最后拍出來效果不會好,跟呂多維克說:“16天真的不夠。這故事太復雜,我看不清。什么才是真相和對錯?”
“有時候真相是不存在的,因為每個人的真相都不一樣。有時候人照鏡子,看到的明明是自己,也會覺得不像,覺得鏡子欺騙了自己。”他不緊不慢地說,咬了一口伊曼紐爾送的加納巧克力。先前,老干部驕傲地說:“歐洲的巧克力就是包裝好、放糖多而已。加納巧克力才是最好的,可可含量高,怎么都不會化?!?/p>
“……還是歐洲的好吃?!眹L了一口的呂多維克評價道。
在特馬夜幕下的海灘邊,我們再次采訪蘇震宇。
海浪陣陣。攝像機大光圈迷離的燈光里,他說:“每個人都想過更好的日子。加納通過這幾十年的發(fā)展,已經(jīng)提高了當?shù)厝说纳钏?,想要回到過去,那是不太現(xiàn)實的了?!?/p>
他驅(qū)車送我們?nèi)グ⒖死T诙碌靡谎弁坏筋^的車流里,這個精干的中年男人好像放下了許多戒備,說自己到加納后,最先在賭場工作,學習察言觀色,看別人怎么玩。他琢磨了兩年,覺得看得透透了,上手賭了一把?!敖Y(jié)果輸了個精光。”從此罷手。他還賣過在當?shù)卮笫軞g迎的中藥酒,飲用水里兌點食用色素?!膀_人的,但不害人?!?/p>
如今他在加納成了家,可以在自己花園里用大紅袍接待頭面人物,也可以在車里向路過的某個當?shù)厝耸祜卮蛘泻?。“他們已?jīng)把我當成自己人了?!?/p>
到首都后,驕傲的蘇震宇以老司機的姿態(tài)向我們介紹:這里以前是什么,那里以前又是什么。言語里的熱情同梁斌他們?nèi)徊煌D菓以诜较虮P上的手一指一點,似乎畫出了一個王國的圖景。
“阿克拉我太熟了,以前閉著眼睛都能開的?!?/p>
在一個路口,他突然停住了,往右禁行。
“在加納待了20年,也有地方開始不認識了啊?!?/p>
他發(fā)出一聲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