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二
在場的聽眾與早期的音樂家們穿越時空相遇,不僅是仰慕,還有親切。
清明后的一個星期六,貴陽大劇院。
貴陽交響樂團在音樂廳演出了一場特別的音樂會,《歷史的回聲——中國交響樂早期作品專場音樂會》。
看節(jié)目單才知道,為了這場晚上的音樂會,貴陽交響樂團乘坐清早的航班特地從北京趕回來,他們前一晚剛擔任了國家大劇院第五屆“中國交響樂之春”開幕式的演出。
當晚,音樂廳人頭攢動,流光四溢。
待到舞臺聚光,樂團坐定,音準調(diào)好,著名指揮家陳佐湟著一身得體的燕尾服,在熱烈的掌聲中翩翩走上舞臺。他手扶指揮架,身體微微前傾,用十分輕柔悅耳的上海普通話,深情地介紹即將演奏的第一首曲目《哀悼進行曲》,以及此曲的作者、中國早期音樂家蕭友梅。
陳佐湟,改革開放后第一位在美獲得音樂藝術博士學位的指揮家,由他來指揮、闡釋中國第一位取得德國哲學博士學位的音樂家蕭友梅的作品,有著意味深長的巧合。
《哀悼進行曲》是蕭友梅于1916年留學德國期間,為紀念黃興、蔡鍔兩位革命前輩而創(chuàng)作的。據(jù)歷史記載,此曲只在1925年追悼孫中山先生的音樂會上,以改編的形式演奏過一次。以后,這首曲子便封存于歷史記憶,休止近百年,再沒有奏響過。這次貴陽交響樂團的演出,真可以稱得上是沉寂百年的回聲。
這沉寂的百年,不是沒有音樂,而是只凸顯一種音樂,從救亡到革命的音樂,到后來,更確切地說,成了為時勢政治服務的音樂。音樂的政治正確性強勢擠壓了其他的聲音。所以,我們這一代人知道的音樂家,只有譜寫大刀進行曲的聶耳、黃河大合唱的冼星海,至多還有馬思聰、賀綠汀。到了六七十年代,“文革”時期,就連這些向紅色靠攏的作曲家的作品也被踐踏,被公開批判。那時,聆聽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曲》、賀綠汀的《牧童短笛》,都可以構成一種罪名,悄悄欣賞是要有勇氣的。
長期的封閉,有意的抺殺,片面的宣傳,造成大片的盲區(qū)和誤區(qū),由是,我們這一代喜歡音樂的人,對近現(xiàn)代中國音樂史的了解,可以說是十分的可憐。
蕭友梅、黃自、王光祈、劉雪庵、林聲翕、趙元任、譚小麟、吳伯超、黎錦暉、黎青主、鄭志聲、應尚能、唐學泳、李抱忱、胡然,這些中國新音樂的奠基人、作曲家、演奏家,我們這一代撥弄過琴弦的人,有多少知道他們的名字,聽過他們的作品?
直到《歷史的回聲——中國交響樂早期作品專場音樂會》在北京和貴陽的音樂廳奏響時,他們的這個名字才開始漸漸走進公眾的視野。
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曾志忞、沈心工、李叔同,應該算是新音樂萌芽階段的人物,時間大致從1895年到1919年。香港嶺南大學教授劉靖之在《中國新音樂史論》中說,他們是“學堂樂歌”時代的音樂教育家,音樂活動家,還談不上作曲家、理論家。直到蕭友梅的出現(xiàn),中國才算有了現(xiàn)代意義的作曲家、音樂家、教育家。
蕭友梅經(jīng)歷豐富,又十分單純,對音樂有著宗教般的熱忱。
他曾先后留學日本、德國,獲德國萊比錫大學博士學位,還考中過滿清留學生文科舉人學位。他學的是教育學,哲學,卻一直不放棄音樂,博士論文竟然是《十七世紀以前的中國管弦樂隊的歷史研究》。他還進過柏林大學,研究作曲、配器、指揮、古譜讀法。在日本留學時,他與孫山中成為朋友,在孫中山的介紹下加入過同盟會。滿清在日本通緝孫中山時,他還將孫中山藏在自己的居所月余。
留學回國后,他在北京樂壇十分活躍,不僅改組北大音樂研究會為音樂傳習所,創(chuàng)立北京女子大學音樂系、北京國立藝術專門學校音樂系等音樂組織,還與楊仲子和劉天華等人組織“國樂改進社”和小型管弦樂隊。1927年,他在蔡元培的支持下,在上海成立國立音樂學院(后改名國立音樂??茖W校,一般簡稱“國立音?!保?,先后擔任教務長和院長、校長。國立音專后來一直被視為中國新音樂人才的搖籃,賀綠汀、丁善德、林聲翕、周小燕、李德倫、陳傳熙、韓中杰等,皆出其門下。
1934年,蕭友梅接受俄國鋼琴家齊爾品的建議,在上海的音樂雜志上刊登“齊爾品征求有中國風味的鋼琴曲”啟事,同時也在電臺廣播。征得作品11首,由齊爾品、黃自、蕭友梅、薩哈諾夫、亞薩可夫5人組成評審委員會評審,賀綠汀的《牧童之笛》(后改名為《牧童短笛》)獲頭等獎。
蕭友梅在主理北大音樂傳習所、國立音專期間,創(chuàng)作了近百首樂曲,還擠出時間撰寫文章、編纂雜志和音樂教科書,勤奮異常。他較出名的一首歌《卿云歌》,1920年被北洋政府選定為國歌。
蕭友梅的時代,音樂工作者是相當寂寞、孤苦的,他們只能算是少數(shù),僅僅在幾個大城市的知識分子圈里活動。那時的中國社會,養(yǎng)不起專業(yè)的演奏家和作曲家,他們大都以教學為主,作曲、演奏為副。正是在這種條件下,這些音樂家的音樂理想與社會理想常常是結合在一起的,他們的音樂語言,成為塑造現(xiàn)代民族國家話語的一部分,貫穿于20世紀上半葉。
那時,他們都急于脫胎換骨,想要徹底改造中國音樂。從蕭友梅留下的文字中我們看到,在他的眼里,中國音樂落后歐洲音樂上千年,中國音樂所缺少的,歐洲音樂都有,尤其是記譜法、和聲、對位與轉(zhuǎn)調(diào)。因此,中國音樂應全盤歐化,只要保存民族精神便行了。無獨有偶,傅雷在《中國音樂與戲劇的前途》(見《傅雷談音樂》,湖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一文中也談到,“中國音樂與中國戲劇已經(jīng)到了絕滅之途,必得另辟園地以謀新發(fā)展,而開辟這新園地的工具是西洋樂器,應當播下的肥料是和聲?!边@段話,是1933年他在上海大光明戲院聆聽由梅百器指導的音樂會后寫下的評論,原題為《從“工部局中國音樂會”說到中國音樂與戲劇的前途》。
可以說,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他們的觀點理論上都應該是可以辯論的;而在實踐中,隨著音樂自身的發(fā)展要求,他們的主張已一步步變成了現(xiàn)實。一個世紀以來,中國民族音樂、樂器的許多改良,正是在汲取西洋音樂中獲得的。譬如二胡的改進,從線弦改為金屬絲弦,加寬了弓子,加大了音筒,加長了把位,使二胡的音域變寬變廣,音質(zhì)更加純厚、柔美,表現(xiàn)力得到了增強。我們熟知的《二泉映月》這首名曲,經(jīng)過重新記譜和配器,聽起來與阿炳的錄音大不一樣了。
中國新音樂的早期作品也許是有遺憾的,然而,它們無疑是真誠的,有靈性的,忠于自己的心聲的,它們的藝術生命力也在于此,與音樂技巧幾乎無關。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音樂,無論是模仿的還是探索性的,無論是嚴肅音樂還是所謂靡靡之音,之所以被人懷念,就在于它們的這份天真,這份靈性。
蕭友梅就是這樣一位純粹的作曲家、音樂教育家。劉靖之在《新音樂奠基時期1920-1936》一文中,用這樣的評價來敘述他:“蕭氏最可貴的氣質(zhì)是在于他對音樂事業(yè)的熱愛和堅定不移,對名利淡泊,對升官仕途不感興趣。他大可以在任孫中山先生臨時總統(tǒng)府秘書或廣東教育科科長時,透過與孫中山的關系,扶搖直上。但他卻選擇再度出國進修教育和音樂……繼續(xù)他那窮困的音樂教育工作,為音專和新音樂事業(yè)鞠躬盡瘁?!?/p>
當天晚上,貴陽交響樂團還演奏了黃自的《懷舊》、馬思聰?shù)摹端监l(xiāng)》、賀綠汀的《森吉德瑪》、林聲翕的《海、帆、港》等作品。這些曲目,一次又一次將現(xiàn)場氣氛帶入似曾相識的歷史感懷。在陳佐湟富有激情的指揮下,貴陽交響樂團的演奏魅力四射,獲得了一次又一次熱烈的掌聲。在場的聽眾與這些早期的音樂家,仿佛有了穿越時空的相遇,不僅是仰慕,還有親切。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