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關(guān)于中國社會偶像變遷的故事,我把時間的長度定在30年,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一直到今天。在這些年里,有的人開始向世界證明他們的存在,但有的人已經(jīng)老了。
我準備講一個有意思的故事。但還是先從5個月前說起。
2016年2月29日,有一個叫鹿晗的明星,因為要錄制一個節(jié)目,出現(xiàn)在浙江紹興火車站上。當他走出高鐵,想出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行了,粉絲和好奇的民眾,已經(jīng)黑壓壓地把站臺擠得水泄不通。
粉絲是來“接站”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明星凡到一地,粉絲們都喜歡去“接機”、“接站”。他們既像是明星的家人,又像是在歡迎國家領(lǐng)導人時的那種啦啦隊—不同的是明星的“家人”和“啦啦隊”是瘋狂的。
在人潮的圍堵中,鹿晗工作室發(fā)微博呼吁粉絲盡快疏散。但收效甚微,粉絲和圍觀人群依舊不愿散去。最后,鹿晗只能改從紹興附近的上虞站下車。幸好這一臨時舉動并未引起太多粉絲注意,終于成功出站。
看到“鹿唅出不了高鐵站”的新聞時,我沉默了。沉默的原因之一是我并不知道鹿唅是誰。
可是非常多的人知道。不僅是知道,他們對鹿唅的“了解”、認同,遠遠超過自己。從照片上,我看到的,是一張張年輕的臉,女性居多。這些不能平靜的面孔里閃過一些很好辨識的心理內(nèi)容,興奮,陶醉,狂熱,幸福,天真,但也迷茫。
每個人的故事,既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反過來也是這樣。
關(guān)于中國社會偶像變遷的故事,我把時間的長度定在30年,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一直到今天。在這些年里,有的人開始向世界證明他們的存在,但有的人已經(jīng)老了。
真巧,可以劃分為4個“年代”。每個“年代”還真的有點不一樣。
我設(shè)計了一個調(diào)查。如以前一樣,對于我來說,有些東西屬于明知故問。
調(diào)查非常簡單,就兩個問題:“你覺得偶像是用來干嘛的”、“你過去或現(xiàn)在有偶像嗎”?
我采用了在廣州街頭隨機采訪、從00后到70后都“通殺”的方式,當然,為了防止被認為是神經(jīng)病或騷擾狂,我在一開始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記者。
似乎對這個話題還挺感興趣,我所采訪的40個人都很樂意跟我說點什么。其中有幾個人,還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半天—他們的偶像分別是當年的“小虎隊”、姚晨、李宇春、吳亦凡,還有前面提到的鹿晗。
在第一個問題“你覺得偶像是用來干嘛的?”中,40個人的答案驚人一致:“用來崇拜的”。一個70后的女士,說完之后還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當年的偶像是林志穎,現(xiàn)在換了偶像,是吳亦凡的粉絲。
“都是小鮮肉,”她戴著眼鏡,皮膚白皙,在事業(yè)單位工作,“是不是不可思議?”
“很正常。”
我這個問題是很膚淺的。但設(shè)計的初衷,是希望能夠誘導他們?nèi)コ吻遄约撼绨?、喜歡一個偶像,在心理上到底是什么意思。畢竟,一接過問題,他們會瞬間進入自己和偶像在心理上是什么關(guān)系的那種情境,往日的一幕幕將會浮現(xiàn),因此理論上應該有一些超出“崇拜”二字的感觸。但我失敗了,他們只是像回答一個有標準答案的問題那樣回答我。
這個問題隱藏的意思是:沒有偶像,我們能自我獨立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嗎?
于是轉(zhuǎn)到了第二個問題。40個人中,過去或現(xiàn)在,全部都有過偶像。
這些偶像,全都是娛樂明星。
基督教反對偶像崇拜?!妒ソ?jīng)》里就發(fā)出這樣的訓誡,“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08/23/nafc201616nafc20161618-1-l.jpg" style="">
精神分析大師弗洛姆則把偶像崇拜視為一種異化。事情看上去好像是有點搞笑。比如有一塊石頭,明明是人用自己的雙手制作的作品,但它好像就是某種神靈的化身,人反過來去崇拜他所制作成的這塊石頭。
可是現(xiàn)實是:人類沒有理性,其自我也沒有獨立、強大到那個地步。或許,沒有一個偶像讓我們的自我去認同、去崇拜、去寄生、去攀附,也許真的在精神上會缺失了重要的支撐,甚至在心理上活不下去。
在采訪中,我和那位70后的女士都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記憶中,它像是一部色彩變淡的電影,年代感極強。
崔健的搖滾、“西北風”、費翔、鄧麗君、蘇芮、毛阿敏,這些明星,是記憶中很重要的部分。他們好像是從虛空中突破,冒上歷史的地表。剛從物質(zhì)和娛樂匱乏的年代里走出的人們,聽到、看到這些明星,是何等的激動。
大家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明星都是“實力派”。而且,他們或者體現(xiàn)了某種文化觀念,或者,體現(xiàn)了某種精神烙印,或者,體現(xiàn)了某種情感。這真是意味深長。
我想在這里揭示一下,從心理上來說,為什么人需要一個偶像。
有三個原理:
第一個很簡單,一個人在他的青少年時候,自我開始成長為獨特的“他”時,需要有一個充滿光環(huán)的,能夠在審美上、情感上可以代替他表達自我的人物,在精神或心理上陪伴他長大。父母沒什么光環(huán),而且也是大家想擺脫的對象—所以有了“叛逆”。換句話說,他需要有一個偶像。而這個偶像當然是娛樂明星。在80年代,之所以二三十歲以上的人都還崇拜崔健、費翔等明星,不過是因為改革開放前,還沒有娛樂工業(yè),他們在成長時有過匱乏,因此推遲了追星的年齡而已。
第二個是,人有一種需要,要讓自我從孤立的生活中走出來,和這個社會的其他心靈聯(lián)系在一起。它的淺薄版就是人特別喜歡圍觀各種熱鬧,深刻版就是要通過某個公共媒介,共享某一種認同、理念、情感,融入一個“大我”。所以我們看到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肯定是有號召力的。但對個人自我成長的深層心理、審美、情感來說,明星具有無法替代的功能,他們身上的光環(huán),可以照亮一個人壓抑、無趣、灰暗的生活,帶一個人逃離他的生活,進入一個比較高檔的精神空間,好像在這個精神空間里才能找到價值感。
第三個是,人需要有一個“精神提升師”,或“精神撫慰師,或“心理治療師”,或心理上的消費對象,來進行審美、情感、價值的投射,對自己的心理進行“治療”,對自己缺失的需求進行補償。所有的偶像崇拜,無論是宗教的,政治的,還是娛樂的,都具有這樣的功能,區(qū)別只是在于程度。
我們發(fā)現(xiàn),80年代的人,他們離偶像其實很遙遠,偶像只存在磁帶里、屏幕上、夢中。這種社會空間上的距離,更適合想象而不是自我的逃避,它有力地阻止了人們把自我全砸到偶像那兒。
而在當時,整個社會又有理想主義氣質(zhì)。娛樂體系還附屬于整個社會的文化體系,并沒有“娛樂至死”,明星和思想家、文學家的區(qū)別更多是代替表達思想文化觀念以及審美、情感的區(qū)別。所以,那個時候,偶像并不是用來提升個人的社會價值排序的,也不是用來治療心理問題的,而是用來在精神上超越庸常生活的。
但進入90年代后,情況變化了。
在另一次調(diào)查中,我問過幾個90后,有誰知道“小虎隊”。他們的回答讓我有點尷尬,一個也不知道。不過,他們知道有個明星叫吳奇隆,他娶了一個比自己小17歲的明星叫劉詩詩。
吳奇隆大叔正是“小虎隊”的成員。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在電視屏幕上看到吳奇隆他們唱《愛》這首歌時的情境。太震憾了。那個時候,我正是對時尚最敏感的青少年時期。
當時的背景是,臺灣是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而我所處的大陸中西部,則是貧窮、偏僻和落后的區(qū)域。臺灣、香港地區(qū),其富裕繁華時尚,和中西部對比,對于我來說就像是天堂一樣。顯而易見,從社會價值排序上來講,我極度偏低。
所以當時尚、帥氣的吳奇隆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邊唱邊跳,瀟灑自如的時候,看著他們,我就像是小吊絲看到了高富帥(那時還沒這些詞),激動、自卑、艷羨、向往,各種心理內(nèi)容復雜地交織在一起。這和80年代的人,聽到、看到明星時肯定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明星已經(jīng)具有這樣的功能,它可以讓我們在心理上逃避自己的生存處境,提升社會價值排序。
偶像,跟精神的提升,跟文化的想象,已經(jīng)不是主要的關(guān)系了。
他們有了另外的功能。
我發(fā)現(xiàn),偶像的功能的變化,跟娛樂工業(yè)的變化、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是同步的。這真的很讓人驚嘆。
90年代,改革開放繼續(xù),階層結(jié)構(gòu)開始重組,窮還是富,一個人在社會價值排序上是什么位置,已經(jīng)容易激起人的情緒了。而這個時候,娛樂已和思想文化不搭配,它變成了一個獨立的、強大的體系,完全按照“文化工業(yè)”的模式來生產(chǎn)。而且,它在社會上的影響,很快就將思想文化甩出了幾條大街。
既然這樣,偶像就需要在心理上具有消費性,他們需要有顏值,有最時尚的感覺,能契合人在社會價值排序上得到提升的需要。所以我們發(fā)現(xiàn),90年代后,非常受歡迎的各類偶像,“偶像派”大量出現(xiàn),“實力派”雖然還受歡迎,但空間已慢慢地被“偶像派”擠占了。劉德華等“四大天王”,盡管有實力,但長得帥可能是最具決定性的。
我想說,在那個年代,一個人需要偶像,無論有哪些心理背景,其中的一個背景,肯定是社會價值排序上的焦慮。
所以到了本世紀00年代,大家又需要偶像來干嘛了呢?
仍然需要偶像來提升社會價值排序,這是肯定的。而且,還是很迫切的需要。
但是,偶像又有重要任務啦。在心理上,他們已經(jīng)變成粉絲的心理治療師。崇拜偶像,本身已經(jīng)成了粉絲的一種“語言療法”、“行為療法”—當然是通過加重“癥狀”來“治療”的“療法”。
于是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粉絲變瘋狂了。
最有名的大概是楊麗娟瘋狂追星的事件了。此外還有很多。所有的這些行為,其共同特征是粉絲都有心理問題,偶像成為他們自我中那個唯一的世界,其行為偏執(zhí)得讓人無法理解。沒有偶像,他們好像在心理上真的活不下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一個心理問題日益嚴重的社會里,明星自然會成為很多人心理上的救命稻草。
但一切都在繼續(xù)進化。
到現(xiàn)在,情況又有變化了。偶像確實仍然在承擔讓粉絲在社會價值排序上得到提升,讓他們得到 “心理治療”的功能,但是,他們還必須被在心理上消費。消費什么呢?顏值。
所以現(xiàn)在“小鮮肉”很搶手。因為只有小鮮肉,最能滿足人在情欲上的投射和幻想。你長得苦大仇深義正詞嚴的,哪怕很帥,都讓人索然無味。
但現(xiàn)在非常搶手的“小鮮肉”不就是過去的“奶油小生”嗎?在過去,大家對“奶油小生”是持一種貶抑態(tài)度的,頗為不屑。原因在于,大家不從情欲消費的角度去看待一個男人,“奶油小生”不符合關(guān)于男人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的審美?,F(xiàn)在則消解了這個角度,換一個角度了,因此不可能再有貶抑,反而是有一種可親近的褻玩色彩。所用的詞,都是直奔主題的。
這是粉絲和偶像關(guān)系的一個重大變化。過去都是把偶像假定為高不可攀的,大家在社會價值排序上、心理上,地位并不對等,粉絲都是在仰視,哪怕把偶像當心理治療師,都存在著“權(quán)力關(guān)系不對等”。但把偶像當成一個消費對象,粉絲就改變這種關(guān)系了,他們甚至可以凌駕在偶像之上,通過消費而獲得一種滿足,一種心理優(yōu)勢。
回到文章開頭,我們發(fā)現(xiàn)鹿晗被堵出不了高鐵站,其實是很正常的,也很有玄機。被圍堵最多說明粉絲瘋狂,并不意味著就出不來,如果粉絲認為偶像很重要,預設(shè)偶像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上跟自己不對等的話。但如果粉絲就是想消費你圍觀你,他們預設(shè)了你只是滿足他們的心理需求的對象,那么,他們很可能不會有心理壓力去考慮你要出站。
所以,鹿晗面對水泄不通的人群,都痛苦地坐到了地上,“別擠別擠,求你們了,不擠了行嗎?”
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