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這位契丹皇族后裔,無論對于金朝的女真人、成吉思汗的蒙古人,還是對于宋朝的漢人來說,都是陌生人。而且,他好像完全沒有我們歷來重視的所謂“民族氣節(jié)”,可以為任何一個民族服務(wù),包括曾經(jīng)戰(zhàn)勝過自己家族的民族,簡直算得上是“數(shù)典忘祖”了。
成吉思汗為他的家族報了仇,但他坦誠地表示,自己的心底從來沒有這種仇恨。他只在乎今天的服務(wù)對象,并且努力把服務(wù)做好。只不過,在今天的服務(wù)中,他要固守一些大是大非。他認為,是非高于民族,更高于家族。
他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在他追求的“王化歸一統(tǒng)”“四海皆弟兄”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復(fù)興契丹之夢。盡管他的契丹,曾經(jīng)建立過那么壯闊和強大的遼朝,留下了那么豐富而動人的故事。
他知道時勢在劇變,時間在急逝,生命在重組。他知道一切依托于過往歷史的所謂身份,乍一看是真實的,實際上是重建的,而且是一種嶄新的重建,為了今天和明天的具體目的的重建。他不愿意參與這種表演式的重建,更愿意享受逝者如斯、人去樓空的放松。
是的,他不要那種身份。為了擺脫那種身份,他甚至四處逃奔,改換門庭,直到進入江湖好漢們所說的“赤條條一身來去無牽掛”的境界。
但是,我們看到了,他有明確的文化身份。
那就是,一生秉承儒家文化和漢傳佛教。
這讓我想起我的詩人朋友余光中先生。他因?qū)戇^《鄉(xiāng)愁》一詩,很多與他稍稍有點關(guān)系的地方都希望他宣布故鄉(xiāng)在斯,所愁在斯。但他說:我的故鄉(xiāng)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中華文化。思亦在斯,愁亦在斯。
有不少人說,文化是一種地域性的命定,是一種在你出生前就已經(jīng)布置好了的包圍,無法選擇。我認為,無法選擇的是血統(tǒng),必須選擇的是文化。正因為血統(tǒng)無法選擇,也就加重了文化選擇的責任。正因為文化是自己選擇的,當然也就比先天加予的血統(tǒng)更關(guān)及生命本質(zhì)。
反之,如果文化成了一種固定人群的被動承擔,那么,這種文化和這種人群,都會失去生命的創(chuàng)造,因僵化而走向枯萎。
于是,耶律楚材,這個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負著自己選擇的中華文化,出現(xiàn)在自己選擇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
然后,他又與成吉思汗在一起,招來了他在中華文化上缺漏的那部分——丘處機的道家。
這一來,成吉思汗本人也在開始進行文化選擇了。對于位及至尊又叱咤風云的成吉思汗來說,這種文化選擇已經(jīng)變得非常艱難。但是,如細雨潤物,如微風輕拂,成吉思汗一次次抬起頭來,對這兩位博學的智者露出笑顏。
這一系列在西域大草原和大沙漠里出現(xiàn)的文化選擇,今天想來還覺得氣壯山河。
耶律楚材在表達自己文化身份時,重點選擇了兩個方面,那就是:在成吉思汗時代呼吁護生愛民,在窩闊臺時代實施理性管理。
相比之下,很多中國文人雖有文化身份卻沒有行為身份,使文化變成了貼在額頭上的標簽,誰也不指望這種標簽和這種額頭與蒼生大地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
什么時候,如果能有更多的中國人,千里跋涉來到人世災(zāi)禍的第一線,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實實地以終極人性扭轉(zhuǎn)歷史的進程,那么,耶律楚材對我們就不陌生了。
【賞析】
文章抓住耶律楚材的出身材料、關(guān)于構(gòu)建他人生觀和世界觀的佛儒思想材料、主動為成吉思汗招來屬于道家的丘處機這件事情、他生前對大元的創(chuàng)建努力、死后對元朝的影響等多則材料連綴文章,抒寫了耶律楚材博大的胸懷,和勇于自覺承擔文化使命的高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