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丹
八月,是草原無可挑剔的黃金時節(jié)。
柔和多情的八月風(fēng)吹拂著兩幅怪圖——這或許是什么圖騰,或許什么都不是。緊要的是現(xiàn)代電子計算機托夢于我,攪得我不得安寧。
唵嘛呢叭咪吽。
每天每天,天未破曉,神圣的央尕瑪便拖著一條蹭掉毛皮的死狗出現(xiàn)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
央尕瑪將拖死狗的繩索一頭系在自己的腰帶上,一步一顛地走著。一位年輕的女作家頗有興致地欣賞她蓬頭垢面,神情沮喪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央尕瑪?shù)男ι窠?jīng)連同哭神經(jīng)已全然萎頓了,嘴中卻喃喃重復(fù)道:“天下還有好人,天下還有好人,”“草原上不再有格勒日瓦騎的馬。沒有了,沒有了。”
看樣子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無論從她的表情、舉止哪方面看,誰都極難想象她往昔的光景和風(fēng)采。
炎炎烈日好嗎?淫雨霏霏也許不錯。
女作家的膽子比格薩爾還大,心比造物主梵天更細。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掩藏著亂七八糟、說不完道不盡理不清的雪野故事。她那飽蘸淚水的腦袋瓜子永遠住宿于五星級筆尖。還有什么可說的。
央尕瑪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環(huán)城而轉(zhuǎn),不吃不喝亦很少有意識地睡覺。累倒了就緊緊抱住死狗,把身子蜷縮成如一坨沾滿草屑的羊毛躺著。好半天呆呆地盯視地上閃著綠光的玻璃渣子或一小塊沾有牛糞的石子,仿佛這兩樣?xùn)|西是有生命的動物。
高貴典雅的嘴唇是女作家的財富。古希臘女神只有強健的體魄。一開始我不覺得央尕瑪有多可憐。天底下最最不幸的是多愁善感的作家、詩人。
女作家扶著自行車站了良久,足足放了三個悶屁。她身后眾多男女中的金發(fā)藍眼異教徒們尋思著她多情的臭屁味,并在拍手叫絕。
六只紅屁股猴子在假山石上盡情玩耍。無數(shù)巖洞口蹲著無數(shù)個菩提薩化身。
“一瓶啤酒有幾種喝法,正如一聲屁有幾種放法。女士們,先生們:蓮花生的掌心并非是宗喀巴的樂園。請別忘記,蛇年是軟綿綿的,而馬年卻又是濕乎乎的。”
“崗底斯山下的草原是鋪給牧人的綠毯,雖綿亙?nèi)f里,廣袤而深沉而粗獷而熱情,卻遠非坦蕩無垠。我們沒有理由不許女作家放出彩虹般的臭屁?!?/p>
轉(zhuǎn)經(jīng)的人們互相耳語著,指著躺在地上的央尕瑪和死狗道:“嘖嘖,苦命的女人,對三寶如此虔誠,沒日沒夜地轉(zhuǎn)經(jīng),愿三寶保佑她來世投個好胎。唵嘛呢叭咪吽?!?/p>
前方無路可走,后面來者濟濟。面對漫漫人生,世界一無所有。
女作家思忖著,有雄鷹的地方就會有人類棲息繁衍的足跡。
來自藏民族發(fā)祥地雅礱河谷的溪流浸濕了松贊干布建都之地邏些。女作家站在溪邊禱告。我默然地望著她的身影,她的影子紋絲不動地僵在我的眼里。
牽著放生綿羊,帶著一群雜種狗的老太婆們將央尕瑪團團圍住,如同鋪展開去的巨網(wǎng)。她們連連揩著眼角縱橫的淚水,唏噓著從懷兜里掏出些錢,塞入央尕瑪?shù)膽阎?,輕輕抖掉她皮袍上的灰塵。幾個稍年輕點的轉(zhuǎn)經(jīng)伴兒攙扶起她走幾步,待她緩過神來,便痛心地扔下她,邁開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
“天下還有好人,天下還有好人。”
幾個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佛珠,兜著“蘭州”啤酒的青年男女打情罵俏,嘻嘻哈哈地自央尕瑪身邊走過。
“草原上不再有格勒日瓦騎的馬。沒有了。沒有了?!?/p>
死狗的內(nèi)臟在開始腐爛,過不了兩天,全世界所有在饑餓中掙扎著的綠頭蠅都會歡聚一堂,舉辦一場狗肉喜宴。
唵嘛呢叭咪吽。
女作家煞費苦心也不明白自己的眼鏡為何老往鼻尖上滑動,就像她不明白自己干嘛總是要身不由己地跟隨蕓蕓佛教信徒涉足于所有可以瞻禮、膜拜的寺宇廟堂、瑪呢石堆、神山圣湖,乃至于微不足道的占卜之地一樣。她打心底里埋怨起自己喜好沉思發(fā)問的那雙圓鼓鼓的眼睛。
一輛破舊不堪的解放牌汽車載得滿滿蕩蕩,人們站在車斗里,車一晃好似盛開的雪蓮花。汽車背著西邊天際一抹夕陽的殘影吭哧吭哧地駛?cè)肜_城。
經(jīng)受了四天四夜的顛簸,央尕瑪?shù)哪X子有些昏昏沉沉。懵懵懂懂。她急于到大昭寺朝謁,更急于去找闊別多年的丈夫,便沒有任何心思歇息一下。于是,她從東郊朝佛旅店淤滿污水、垃圾成山的大院內(nèi)走了出來。
“你一到拉薩就先到覺康(釋迦殿)磕幾個長頭,多煨幾次?;?,為死去的媽媽祭祀。然后去找你的丈夫格勒日瓦。覺臥仁波欽會在暗中給你昭示,指明一切”。父親的灰白胡須在她眼前舞蹈。
央尕瑪由一位可能是女作家或鬼神,也可能是拉薩姑娘的年輕女郎帶路來到覺康門口。
他忙從行囊中取出一坨約四斤重的酥油交給那姑娘,以示謝意。那姑娘死不肯收,還笑微微地對她說:“阿西,拉薩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寺廟,你來趟拉薩不容易,把酥油拿到寺院供佛吧,這比什么都強。再見。”
“你真好,愿你幸福?!?/p>
那姑娘在央尕瑪頭頂升騰開去,神變似地化作一道白幽幽的青煙,飄向北郊扎西女神殿。
眼前漸漸顯現(xiàn)出清晰的金光,光影映射在天空,使星月一時黯然失色。一道強烈刺眼的光環(huán)在粗大的光柱下一現(xiàn)即逝。
望著赫然威嚴的大昭寺門庭及寺宇,央尕瑪?shù)男闹杏腿簧鲆环N莊嚴感和肅穆感。她的神情迂滯,久久地望著寺頂?shù)南轺敕ㄝ?、勝利幢、寶瓶,以及整座屋脊宇頂。一股冷風(fēng)將她的身子卷起來拋到空中,迅捷地轉(zhuǎn)動了幾十圈后,旋即放置于寺門口。在這一剎那的工夫,她感到仿佛進入彌留之際般的暢快、愉悅。說真的,她從未有過如此巨大的快感。在這之前,她只感受過分娩的痛快感。
“哦,我真切地領(lǐng)受了三寶賜予的感應(yīng)。愿大慈大悲的三寶不斷給我以加持,賜予我吉祥天母所具有的力量。”
她似從夢中醒來,思維的湖泊漸漸明澈開來,漾起神思的瀲滟。她的目光向緊閉著的寺門及門邊的套銅大轉(zhuǎn)經(jīng)筒。
“你媽媽死在覺康門口,她長得很像吉尊卓瑪(救度佛母),她非常幸運。她的身、口、意的晦氣污垢全被覺臥的恩澤洗浴凈化了。她的靈魂已在印度金剛圣座投向大象。這就是我為什么沒有給你找后媽的原因?!?
央尕瑪肅然而立,完全忘卻了伏在自己身邊的打家鄉(xiāng)尾隨而來的家犬諾雅。臨別家鄉(xiāng)親人時,她左哄右哄總算把三個孩子哄給了年邁的父親,卻無論如何也未能把諾雅哄住。難道諾雅也想見見格勒日瓦?也想拜謁拉薩的釋迦牟尼、八大佛子、白、綠度母及其眾神?
她想為遠離人世的和活著的親人們,以及為自己的來世祈禱點什么??墒撬裁捶鸾?jīng)都不會念誦,只得反復(fù)啃咬“唵嘛呢叭咪吽”這六個單調(diào)、神秘、而又蘊含豐富內(nèi)涵的字眼。
她尋找母親的影子,尋找母親瞑目的地方。她走到大昭寺南面一桿挺挺而立、欲插云空的經(jīng)旗下,認定母親倒在此處。她聞到了母親身上帶熟羊皮味的氣息,聽到了母親奄奄一息,進入彌留之際時的微弱的呼吸聲。她還觸到了母親冰涼的臉頰和手臂。
她連續(xù)磕了二十多個等身長頭。當(dāng)磕罷最后一個頭,感到渾身上下都有些酸痛感時,眼前一陣暈眩,心中一片迷茫、一片悵然、一片灰蒙。
我磕了這么多頭,也未磕見覺臥的神圣尊容、母親裹著皮袍的矮小身軀和格勒日瓦黑寶石般熠熠生輝的眸子。佛??!我心中的太陽,請您以仁愛慈悲的光芒照耀我愚癡雜染的心靈,讓我重新獲得本不該失去,卻已失去的一切吧!
“我自吐蕃而來,將走向人類覆滅之日?!?/p>
一個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似沉悶的法號聲訇然灌入央尕瑪和諾雅的耳中。四周灰暗寂寥,除了蜷縮于屋檐下的野狗,便無任何足以使人留意的活動物。廣場上幸存的幾盞路燈正在吃力地眨巴著眼睛,儼如在向誰暗示著什么。央尕瑪真切地渴盼這一聲音一直持續(xù)到她離開人間走向異域之日,且伴隨她死后的幽靈,可卻猝然而止了。
格勒日瓦,今天我?guī)е?dāng)年你親手拔給我的一顆門牙來找你。這顆牙齒上沾著你的血,雖說血跡模糊,但它時時提醒我永世不能玷污用血液澆灌的愛情之花。我還給你捎來了牛羊肉、酥油和許多錢。如果不是為了我和孩子們,你完全不必在他鄉(xiāng)異地奔波闖蕩。哎,我讓你吃苦了。
一個年輕醉鬼晃晃悠悠撞到央尕瑪面前。諾雅警覺地貼近央尕瑪,張開鼻孔嗅著那個人的身子。那個人不停地打著飽嗝,一股煙酒混合的氣體噴向央尕瑪和諾雅。
“阿西,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快——回家——吧,這里——白天是——圣地——,晚上——是鬼城。我要回——回家啦,拜拜”。
“拜拜”是什么意思?不會是罵我的吧?
格勒日瓦正在和其他幾個商人搓麻將牌,他已經(jīng)輸?shù)袅藘?、三千元人民幣。一個女人肚皮隆得鼓凸凸地坐在他身邊,神情憔悴,顯得異常不安。
離大昭寺不遠處一家二樓上的屋子開亮了燈。燈光自然吸引了夜幕下的央尕瑪。幾乎在她扭頭望過去的同時,大概是夫妻的一對男女隨著小孩的哭叫聲吵將起來。旋即,央尕瑪看到一個女人赤裸的上身,她走到窗口把一塊枕頭模樣軟綿綿的東西扔了下來,緊接著一個男人光著膀子,在抓住女人頭發(fā)狠勁往后拽的當(dāng)兒摔下一個熱水瓶。熱水瓶恰巧落在枕頭樣的東西上,沒有發(fā)出絲毫響聲。
諾雅望著驚呆的央尕瑪連連吠叫幾聲后,低著頭,甩著尾巴朝來時的方向跑去。央尕瑪平生頭一次像條狗似地尾隨在諾雅屁股后頭。諾雅會不會把我領(lǐng)到格勒日瓦住處?要是這樣,我就可以喝幾杯熱茶,吃點東西,躺在格勒日瓦熱乎乎的被窩,走進甜美的夢鄉(xiāng)。
沐著陽光,浴著溫泉,你撐起愛的藍天,我捧起情的云彩,在碧草與鮮花的簇擁下,我們以赤裸而潔凈的靈與肉,筑造情感的宮殿。哎瑪嚯,我的格勒日瓦,你拔下一顆門牙,我剪下一撮頭發(fā),就這樣,我們有了新的故事,草原上有了新的歌者、騎手……
一路上,諾雅遇上了眾多愛挑釁的野狗,它不理不睬,低埋著頭,走自己的路。它與主人保持著較近的距離小跑著,還不時回眸瞥一眼主人,仿佛生怕她走丟。
央尕瑪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跟著諾雅走出黑燈瞎火、陰森怵人的街市巷閭,來到一家大院內(nèi)。
女作家、鬼神抑或是那拉薩姑娘站在房頂最高處,瞧著央尕瑪與諾雅走進來,欣然地點點頭,劃過一道白漫漫的弧線,悄然消失在灰茫茫的夜空中。
唵嘛呢叭咪吽。
女作家正在構(gòu)思一部鴻篇巨制,以傳諸后世。小說的主題是被人寫爛了的藏傳佛教闡釋出來的奧妙哲理,并以此為契機,充分展現(xiàn)藏民族的文化心態(tài),進而對人類的生死存亡予以全方位的關(guān)照。但她總有點拿不準(zhǔn),覺得這類無病呻吟似的題材極難駕馭。她喜歡天馬行空地飛奔于想象的天際。央尕瑪不知道她的存在。諾雅非常欣賞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雙腳。
央尕瑪在諾雅忠實的引領(lǐng)下,一大早就來到市中心地帶。
八廓是拉薩的心臟嗎?這里麇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朝圣轉(zhuǎn)經(jīng)者和生意人,還有東奔西竄、傻氣十足的金發(fā)藍眼異教徒。熙來攘往,人聲鼎沸,掀起層層聒噪聲浪。綿綿不絕的人流散發(fā)出草原上從未有過也永遠不會有的怪味臭氣。央尕瑪背著簡便的竹制背架,用長袖口捂著鼻孔糊里糊涂地擠進人群的洪流之中。在女作家看來,央尕瑪?shù)难劬κ冀K游移于朝拜、觀光、經(jīng)商、乞討的人流中。然而,央尕瑪無心觀賞道旁貨架上琳瑯滿目的貨物,也不想留心自己以外的任何女人,而只想在某個男人臉上瞅見格勒日瓦的影子,哪怕,只見一星半點的相似之處都足以使她感到慰籍、愜意。
央尕瑪邁開輕捷、緊實的步伐走著。走啊走啊,總走不到一個終點,總也走不出這倒霉的環(huán)形街。記不清究竟循著人群轉(zhuǎn)了幾圈,在那桿挺拔的經(jīng)幡下歇了幾回。她只覺得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時隱時現(xiàn)。
“艮(師傅),格勒日瓦住哪兒?”
“……”
“阿琪(大姐),格勒日瓦的商店在哪里?”
“……”
“諾雅,你能找到他嗎?”
“汪——汪——汪”。
“格勒日瓦,你在哪里,你看得見我嗎?”
她的嘴唇顫動著抽搐著。她感到撕心裂肺的悲哀。因為,她所愛的是個在她看來值得一愛的人。她調(diào)動全身心每一個細胞愛著他,而且曾在愛河的最深處歡暢地潛游,轟轟烈烈,死去活來地將里里外外都翻給他看過了。然而,現(xiàn)在連他的影子都見不到。
唵嘛呢叭咪吽。
“別急,你別急啊。”那個身著袈裟,頭戴紅黃相間的現(xiàn)代太陽帽的人,將兩顆骰子放進裝擦臉油用的已褪色的圓形鐵盒中,用黑瘦的雙手搖動著。凹陷的雙眼瞇成一條縫,透過老式墨鏡盯著格勒日瓦拿錢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啟開鐵盒,極其鄭重地琢磨起來。格勒日瓦看到兩顆骰子的骰面分別為四個骰點和六個骰點,一共落了十個骰點。他有些緊張地等待著那人解答。那人合上鐵盒,神秘地看著他道:
“你為俗家之人,從你油光欲滴的嘴唇和這對雄鷹展翅般的大耳朵看,你定是個有福之人。具體點說,是個大商人。對吧?不用說,你的一生鋪滿了金磚銀條?!闭f畢,他急忙轉(zhuǎn)對另一個人占卜。
格勒日瓦恭恭敬敬地將手中的十元錢投進那人的錢袋,隨即又從錢包里取出三十元攥在手里:
“仁布齊(大師),您再說說我家人怎么樣,我想把妻兒接到拉薩,不知會不會中邪氣?”
這次卦師不用骰子,改用了另外的卜法。他慢條斯理地翻開滿是污跡的經(jīng)書,看一眼合上,又輕輕地翻開瞧一眼,重又合上,嘴里吁出一口氣:
“你家鄉(xiāng)南面有座巖石山,是宗喀巴點化的神。如果你要把妻兒接到身邊,就得先請喇嘛念誦《禳災(zāi)經(jīng)》《陀羅尼集》《皈依七十頌》等等佛家諸經(jīng)典。還要到覺康供百盞神燈,最好供千盞,面朝西方禱告。同時應(yīng)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多煨些桑火,要用甘丹康巴(甘丹寺座落地旺波山上的蒿草)??赡艿脑?,不,應(yīng)該到神湖觀瞻占卜一下,便知吉兇如何,否則會招來不幸之災(zāi)。你自己看著辦吧。哦,觀湖只能等到來年薩嘎達娃(藏歷四月份)。好了,你可以走了。
格勒日瓦完全有錢依卦師所言去做。但他沒有工夫去做那么多事兒。經(jīng)一番思忖后決定不接妻兒到拉薩??墒菫榱硕嗾?guī)讉€女“合同工”,他便到大昭寺供了神,還特地給三大寺的所有活佛、杳巴每人布施了一元錢。
唵嘛呢叭咪吽。
央尕瑪走進大昭寺,給各尊佛像獻上阿西哈達,往供神杯中添加大塊大塊的酥油,還向佛像座子上放了許多錢。
“愿仁慈無比的三寶輔佑我快快找到丈夫?!彼磺О俦K酥油燈火淹沒于各殿堂內(nèi)。這里是光的世界,仙境有這般美嗎?我走進來了,還要走出去嗎?假定我是拉薩人,就會天天來這兒朝拜。我太沒福氣了。
女作家手捧十余條哈達,挨個獻給各尊佛像。她緊跟央尕瑪身后,不時向她打招呼。諾雅嗅到了她身上香水味與女性特有的氣味混雜一起的一種不曾嗅到的怪味。它搖著頭,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鼻腔顯得極為不適。
央尕瑪繞大昭寺轉(zhuǎn)了整整六圈,她數(shù)過。她不覺得有多累。但總想在那桿經(jīng)幡下多待一會兒。因為她堅持認定母親就是死在那根經(jīng)幡桿下的。于是,她倚著經(jīng)幡桿而坐,伸開一條腿,懶懶地打個哈欠,眼中噙著淚水,撫摸起諾雅的小腦袋。諾雅把脖頸長長地伸在央尕瑪?shù)拇笸壬?,舒坦安閑地閉上了雙眼。
一男一女摽住胳膊朝央尕瑪這頭走來。女的身著長得拖地的新式呢制藏袍。腳上是一雙進口高級平底皮鞋。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腰彎成弓狀,儼然一只高貴的螞蟻太太。本來她長得比邦錦花還秀氣,可不知為什么,臉上長了數(shù)不清的茶渣似的東西,別人管那叫做褐斑什么的。男的一身牛仔衣裳加一雙棕色皮鞋和一頂淺藍色禮帽,一副西部牛仔樣。只可惜他沒有挎槍牽馬??茨橇_圈腿邁開的怪模怪樣的步態(tài),他一定在馬背上摔打過。
他們擺出一副儒雅闊綽的樣子,給坐在路邊行乞的人們逐個施舍數(shù)目相等的錢。
“我不是乞丐,請把錢收回去?!毖腈噩斕а劭粗麄z。
“對不起,我們并不……”他們解釋。
“好心人,請幫幫我找個叫格勒日瓦的人?!?/p>
“他是你什么人?”女的關(guān)切地問。
“是我丈夫,在拉薩做生意?!彼酒鹕韥?。
“做生意?”女的艱難地喘著氣。
“對。”央尕瑪?shù)难劾锍錆M著希望的光澤。
男的幾乎在央尕瑪抬眼的同時溜開了,走遠了。
“我認識一個叫……”女的吞吞吐吐道,“可他……我不認識他,再見?!闭f畢急匆匆離去了。
央尕瑪愣愣地望著那人的背影。剛才那男人?那羅圈腿?那女人怎么也認識一個叫格勒日瓦的?天下竟有這等蹊蹺的事兒?
“阿琪,請等等我?!毖腈噩斪妨诉^去。到一個巷口拐角處,那女人便不見蹤影了。
諾雅甩著尾巴,翕動著鼻子,急促地鉆進一條狹長的巷子。央尕瑪也緊跟在它的身后。
諾雅加速了,連跑帶跳將央尕瑪遠遠甩在后頭。
狺狺狂吠聲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把央尕瑪引到了另一個拐角處。她循聲追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匹跑累的馬,嘴里不停地發(fā)出咴兒咴兒的聲音,她累出了一身汗,隨身帶的行囊沉甸甸地滑向臀部,偏偏這厚重多毛的長袍又在捉弄她,使得她難以迅速追蹤。
諾雅,你可真了不起啊,我的寶貝。
諾雅咬住一個穿藏裝女人的裙擺,死死拖住不放。
“快放開她?!毖腈噩攩玖艘宦?。
“阿琪,求求你告訴我……”央尕瑪央求道。
“告訴你什么?”那女的轉(zhuǎn)過臉來。
“認錯人了,實在抱歉?!毖腈噩斏笛哿?。
女作家抑或是拉薩姑娘也可能是仙女的那個女子已經(jīng)找到格勒日瓦。其實她早就認識他,她想把自己知道的有關(guān)他的事情講給央尕瑪,只是找不到恰當(dāng)?shù)姆绞健?/p>
街上行人漸漸稀少,變得山谷一般空曠、寂寥。央尕瑪凄凄惶惶,悒悒郁郁地躑躅于大昭寺廣場上。諾雅是條不錯的狗,是草原人的忠誠衛(wèi)士、保鏢。有了它,還有什么可悚可怖的?草原人怕的是今生造孽,死后靈魂得不到超度,而落入十八層地獄受種種煎熬。
唵嘛呢叭咪吽。
央尕瑪走累了,看累了。她感到腰酸腿軟。假如再往前走一步,哪怕走半步,都要像根失去支撐點的經(jīng)桿,隨時倒下去??墒撬哪X子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還在一個勁地想著白天遇見的那對給行乞者施舍錢的男女。格勒日瓦,難道……為使她得到些許的休息,諾雅用牙齒咬住她的袍角,使勁地往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