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惠
愛的回響相隔72年
◎張曉惠
鐵窗高墻,八十年前的月光灑進了南京老虎橋模范監(jiān)獄的囚室。
一個明眸皓齒的短發(fā)姑娘,就著斑駁月光,悠悠地扯著絲線。一針針,一方白布上出現(xiàn)一只大雁,羽毛烏亮亮的,如此完美,呈現(xiàn)在1936年那個春日的月光下。
她微笑,撫著傷痕累累的胳膊、因上老虎凳腫脹的雙腿,從地鋪上站起。扶著一尺見方的鐵窗欄桿,凝視著窗外挺立的那株白楊,耳邊竟傳來“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睖喓裼謭?zhí)著,遙遠又清晰。是他的聲音!淚水盈滿秀眸,撲簌簌濕了面龐衣襟……
柳正綠,花正紅,上海外灘公園行人三三兩兩。握著一卷《申報》,她穿著豆綠色長袍,在長椅上看似安靜,卻很是不安:地下黨聯(lián)絡(luò)站通知她今日來此接頭,海關(guān)大鐘就要敲響十點,怎么還沒有人到?按接頭規(guī)矩,時間一過,她必須撤退。
她款款而起,當——鐘聲響起的同時,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小姐,請問您手中的是《申報》嗎?”“是昨天的報紙呢?!薄拔揖褪窍胝易蛉盏??!彼D(zhuǎn)過身,巧笑嫣然,“儂要昨日報紙做啥?”
對面,是個兒高高、身著深藍色西裝的青年男子,劍眉星目,“我要查一查租房信息?!北眰?cè),幾個便衣東張西望。他伸出左臂,她會意地挽了上去。兩人肩并肩向樹叢中走去。這是她和他第一次相見。那年,她22歲,他20歲。
他是她的上線,也是她的領(lǐng)導(dǎo),上海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江蘇省團省委巡視員,重慶人。她是上海公學(xué)的大學(xué)生,句容大戶人家小姐。淞滬抗戰(zhàn)后學(xué)校被炸,她在學(xué)聯(lián)運動和戰(zhàn)地服務(wù)團中表現(xiàn)出色,走上了職業(yè)革命者的道路。
開始,她從他那兒接指示,送往接頭點,再將情報送回他處??紤]她來回跑,會引起敵人注意,組織上讓她搬到了他的住處,以夫妻身份開展工作。
石庫門里的鄰居看他們出雙入對,男的在銀行做事,女的在綢廠做職員,常笑著說:看人家小兩口多般配。
工作上,她服從領(lǐng)導(dǎo),聽他的安排。關(guān)起門來,她總指揮著他:不要將手帕團成抹布嘛。衣服要換,再不換就不像職員了。他感激一笑,換下衣服再將手帕疊整齊。過會兒,手帕又變回抹布。
她負責清潔衛(wèi)生,他負責一日兩餐。他住閣樓她住臥室。和諧也好方便也罷,難得的是那份默契。時常一個人說了上半句話,另一個人就接上下半句。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彼此喜怒哀樂就能感覺到。
那次在小天井里,為竹子澆水。他說,喜歡這竹子,溫不增華。她接上去說也喜歡,這竹子寒不改葉,做人當如此。兩人相視而笑。
那次,位于云南路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站被特務(wù)破壞,兩位同志當場犧牲。他回到住處神色黯然,久久沉默。她擰了熱毛巾給他,他一把攥緊她的手,攥得她好疼:“我們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是萬一……我如何面對沒有你的日子?!”她一驚,這不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的話?
那次,她被派往無錫,恢復(fù)地下黨組織?;疖囌纠?,他注視著她:“小心小心千萬要小心?!彼{(diào)皮地接過他的眼神,“謹慎謹慎千萬要謹慎?!彼郧楣⒅保悬c急躁,偶爾會發(fā)點小脾氣,他總要敲打敲打:做地下工作的,一定要沉得住氣。不然既暴露自己又貽誤工作,記住了啊。
他不止一次說過:“是天意,是上蒼的眷顧,讓我們走到一起。我們同心、同氣、同質(zhì)、同感,為共同理想而奮斗。”想起這些話,她總從心底感到溫暖甜蜜,說到她心中去了。
鞭炮聲在遠處啪一下、砰一下,零星起落,為這1934年年初的夜空平添了幾分生機。她今天回來的早,去買了他喜歡的排骨年糕、生煎包子,想著再燒碗蛋花湯,也算迎新年了。
門吱呀一聲,他挾著幾個包包進了家門?!翱欤瑤蛡€忙!”她接過,嗬,糖炒栗子、芝麻糕團、糯米燒賣、一瓶桂花酒。還有一個紙包,他神秘兮兮拿進了房間。
嗅著酒的芳香,她很感動。是一次無意中談及家事,談起自家大院花園中的大桂花樹,談起心愛的桂花米酒。戀愛中的人總是心細如發(fā)絲啊。他眼底眉梢都是喜色,她笑,“如何這樣高興?”
“第一,看這上海的形勢,地下組織近期幾個大活動都很順利,你負責的閘北區(qū)工作也打開了新局面,不值得慶祝一下嗎?”
“第二,”他還是笑,欲言又止,“你閉上眼,聽話?!彼]眼,再睜開,一條鮮紅的羊毛圍巾捧在眼前,眩目的紅深情的紅。他輕輕替她圍上,“嫁給我好嗎?”
她臉紅了,快與圍巾一樣紅了。盡管傾心相愛,她還是有點猝不及防,“我們……這個事要請示組織吧?!?/p>
他笑意深濃,“組織上批準啦。團省委朱書記今天找我談話的?!?/p>
“誰請示的?誰同意你請示的?”她幸福地倚在他懷中,用后腦勺輕輕撞著他。
然后,她跑進臥室,捧著絲絨錦盒,送到他眼前,一枚心形的殷紅石塊。他鄭重地雙手接過,雨花石映亮了雙眸。
將壽命因數(shù)fh=1.693、力矩載荷因數(shù)fm=1、沖擊載荷因數(shù)fd=1.5、速度因數(shù)fn=1.569、溫度因數(shù)fT=1代入式(6),即得當量動載荷P=67.8 kN.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他站起來凝視著她,雙手隆重地合在胸前,凝重深情,“這是我對你說的,一定要記著。”
她也起身,眼含淚花,將雙手合在胸前,將漢樂府民歌中的這首《上邪》一字一句重復(fù)了一遍。
這是山盟,這是海誓,這是1934年1 月11日。
次日下午,她將去海麟路。趁上午太陽好,她將衣服洗干凈,將被褥晾曬在小天井內(nèi),將家中清掃得干干凈凈,又將從巷口雜貨店買來的紅雙喜,用剪刀一個個剪好。
臨走時,她沒將他的被褥搬到閣樓上,而放到了臥室床上,整齊地疊了兩個被窩筒。她紅著臉笑了。
在海麟路祥瑞里1338號,工作布置完,又為一位新同志舉行過入黨儀式,巡捕兇神惡煞地沖了進來。她急令同志們從后窗撤退,自己從容下樓,走上了囚車。
被推上車時,她身一轉(zhuǎn),電閃雷擊般愣住了。人群中那高高的身影,那濃眉下急切的目光,不是他是誰!
原來他回家后沒見著她,只見并排放的被窩筒、桌上四個大紅雙喜。想著海麟路不算遠,干脆去接她吧。他一路腳步輕快,才到巷子口就聽到人聲嘈雜,又見巡捕的囚車停在路口,他的心一沉。此時,穿著紫紅旗袍、一臉平靜堅毅的她被押了出來。
四目對望,千言萬語無法表達,慢慢地,他將雙手合在了胸前。
她忽地大聲喊:“媽媽,你回去吧!你放心,女兒永遠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這是她喊給他聽的,也是喊給黨組織聽的。他心知肚明,萬箭穿心。
天氣瞬息萬變,這會整個兒陰黑下來。大滴大滴冰涼的雨點重重砸了下來。人群散去,他在冷雨中久久佇立,寒氣無邊無際籠罩,撕心裂肺地疼痛。
1934年1月到1937年7月,她被押往南京,先后去了南京憲兵司令部看守所、南京模范監(jiān)獄、反省院,再到號稱“等死臺”的南京憲兵司令部的甲所11號。她拒絕簽字悔過保釋,受盡折磨,卻始終不屈斗爭,于雨花臺英勇就義。
獄中,她為他繡的那只大雁枕套,終究沒送達他手中。她叫郭綱琳。
1934年4月,他在上海因叛徒出賣,被捕,被押往南京軍人監(jiān)獄。他想方設(shè)法托難友尋找她,捎信給她,信中寫的就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她接到信,托家人為他做了棉衣去獄中探望。直到1936年西安事變后釋放政治犯,他被組織送往延安。他叫李豐平。
她不曾想到,走上刑場的七十二年后,2009年清明節(jié),兩位中年女子手捧鮮紅的雨花石,來到雨花臺,找到了烈士紀念館。
“我們是郭綱琳的義女。我們的父親是李豐平,原浙江省委書記。我叫李大綱,她叫李大琳?!?/p>
2007年,南京雨花臺烈士展覽到杭州舉辦,李豐平不顧才做完結(jié)腸癌手術(shù)的虛弱身體,坐在輪椅上到現(xiàn)場觀看。在郭綱琳烈士的展臺前,他久久停留,“綱琳,我來看你了?!?/p>
李豐平的家庭影集中,一直有郭綱琳的照片。他和妻子常對女兒們說:“綱琳阿姨永遠是我們家的一分子,是我們的親人?!崩钬S平給女兒們?nèi)∶麨榫V、琳,就是紀念逝去的愛人。
那枚雨花石,李豐平一直放在身邊,即使在病榻上,也經(jīng)??粗?,喃喃自語。彌留之際,他讓女兒們將這枚雨花石,送到郭綱琳身邊,告訴她,自己永遠懷念她。
現(xiàn)在,這枚雨花石上鐫刻著:“尊敬的郭綱琳烈士英勇就義七十周年。戰(zhàn)友李豐平、文蕓及義女大綱、大琳?!本驮谖已矍埃驮谟昊ㄅ_郭綱琳烈士的展臺前。
隔著大半個世紀的風(fēng)霜雨雪,綱琳,你聽見嗎,你看到了嗎?你可能聽不到,也看不到。但以你的聰明,以你與李豐平的相知相契,你肯定能看到能聽到。不是嗎?這份情這份愛就是“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