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單調(diào)至極,但不討厭。
早晨很快到晚上,躺下一覺又到了第二天,一晃半年就這樣過去了。
言語不通,路不熟,沒有中國書報看,沒有喜歡的音樂聽,少中國人來往,不會喝酒,名勝古跡、博物館去一兩次就夠了,衣服、皮鞋該買的都買了……
這樣的日子能受得了嗎?能的。
也算是一種涵養(yǎng)。從當年的勞改農(nóng)場、牛棚這類煉丹爐出來的人,還有什么日子是過不下去的?單調(diào)算什么?
在佛羅倫薩,我算是度過了半個夏天、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天。每天畫十小時以上的畫,鬼迷心竅,有時連煙斗都忘了點,仍覺得時間太少。
在香港我跟朋友研究,去意大利打算創(chuàng)作三十幅油畫,做三件翻鑄成銅的雕塑帶回來;告訴妻子,要在意大利住半年。他們都半信半疑。
時光倏忽,打點歸途行裝的時候到了,發(fā)現(xiàn)將要帶回家的是四十幅油畫、八件雕塑和一些零星的畫作,禁不住要學著人猿泰山站在樹上的姿勢,來一個仰天長嘯!
人忙起來,往往顧不上單調(diào)。常聽人說不知道如何打發(fā)日子,只是因為他太有空了。
做文化藝術(shù)工作的人,骨子里常高估自己工作的意義,把歷史的評價和自信混淆在一起。你做事,別人也做事,大家都在做事,才能把世界弄得有聲有色。文化藝術(shù)本身就是快樂的工作,已經(jīng)得到快樂了,還可以換錢,又全是自己的時間,意志極少受到制約。尤其是畫畫,越老越受到珍惜,贏得許多朋友的好意,比起別的任何行當,便宜都在自己這一邊,應(yīng)該知足了。
偉大、聰明、全面、精確,誰比得上萊奧納多·達·芬奇?他不吹噓,不打著建立學派、替天行道的旗幟。他也是人,但你不能不匍匐在他的腳下。
如果說,我在佛羅倫薩有點收獲的話,那就是獲得“知足、不知足”的啟示,并且決定快快樂樂地工作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