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玉華
生命最后的尊嚴
□ 從玉華
哈姆雷特的老命題,“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如今卻成了全球性的新命題。
當羅點點和她的好朋友幾年前成立“臨終不插管”俱樂部時,完全沒想到它會變成一個重大的、嚴肅的、要一輩子干到底的“事業(yè)”。“俱樂部”聽來就不像是個正經(jīng)事。
羅點點是開國大將羅瑞卿的女兒,曾經(jīng)從醫(yī)多年。起初,她與幾個醫(yī)生朋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談起人生最后的路,她們一致認為,要死得漂亮點兒,不那么難堪;不希望在ICU病房,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赤條條的,插滿管子”,像臺吞幣機器一樣,每天吞下幾千元,最后“工業(yè)化”地死去。
十幾個愛說笑的人在一間簡陋的老人公寓,嘻嘻哈哈地宣告俱樂部成立了。
直到有一天,羅點點無意中在網(wǎng)上看到一份名為《五個愿望》的英文文件。這是一份美國有400萬人正在使用的叫作“生前預囑”的法律文件。它允許人們在健康清醒的時刻通過簡單易懂的問答方式,自主決定自己臨終時的所有事務(wù),諸如要不要心臟復蘇、插氣管等等。
羅點點開始意識到,把死亡的權(quán)利還給本人,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
而她自己就遭遇過替別人決定生死的事。
當時,羅點點的婆婆因為糖尿病住院,翻身的時候突然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驟停,醫(yī)生第一時間用上了呼吸機,雖然心臟還在跳動,可是婆婆已經(jīng)沒有自主呼吸,而且完全喪失了神志。還要不要使用生命支持系統(tǒng)維持老人的生命,讓老人在這種毫無生命質(zhì)量的狀態(tài)下“活下去”,成了困擾整個大家庭的難題。
最后,羅點點和家人一起做出了停用呼吸機的決定。后來,在整理老人遺物的時候,家人發(fā)現(xiàn)了老人夾在日記本里的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她對臨終時不進行過度搶救的要求。
但當時身為醫(yī)生的羅點點仍然感到后怕。如果沒有這張字條,或者字條上寫著另外的意思,那怎么辦?有什么辦法能讓這件事不像猜謎語,不再讓逝者生者兩不安?這時候又傳來巴金去世的消息。
巴金最后的6年時光,都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先是切開氣管,后來只能靠喂食管和呼吸機維持生命。周圍的人對他說,每一個愛他的人都希望他活下去,巴金不得不強打精神表示再痛苦也要配合治療。但巨大的痛苦使巴金多次提到安樂死,還不止一次地說:“我是為你們而活。”“長壽是對我的折磨。”
2006年,羅點點和她的朋友成立了“選擇與尊嚴”網(wǎng)站,提倡“尊嚴死”,希望人們在意識清醒時在網(wǎng)上簽署“生前預囑”。如今,網(wǎng)站累計有87萬人次的瀏覽量。
她們設(shè)計的LOGO是一棵美麗的七彩樹,一片紅葉正在隨風飄落,畫面溫馨得讓人絲毫感覺不到與“死亡”相關(guān)。
羅點點說,她要用余生在全國種這棵“七彩樹”,傳播“生前預囑”理念。她希望在咖啡廳、書店、銀行、醫(yī)院等公共場合,都能擺放關(guān)于“生前預囑”的宣傳冊。
羅點點
中國抗癌協(xié)會副秘書長、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原腫瘤科主任、從醫(yī)40多年的劉端祺經(jīng)手了至少2000例死亡病例。
他認為羅點點她們做的事兒太重要了。這個每天把人從死亡的深井里往外拉、跟腫瘤做了幾十年斗爭的年過六旬的大夫說,從大三學內(nèi)科起,他就知道了醫(yī)學有很多“黑箱”沒有被打開,此前學外科時,他還一直信心滿滿。
正如他的同行、武警總醫(yī)院腫瘤生物治療科主任紀小龍說:“醫(yī)生永遠是無奈的,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好不了,三成多的病治不治都能好,只剩下三成多是給醫(yī)學和醫(yī)生發(fā)揮作用的?!?/p>
可數(shù)據(jù)顯示,人一生75%的醫(yī)療費用花在最后的治療上。
在那些癌癥病人最后的時刻,劉端祺聽到了各種抱怨。有病人對他說:“我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現(xiàn)在我才琢磨過來,原來這說明書上的有效率不是治愈率。為治病賣了房,現(xiàn)在我還是住原來的房子,可房主不是我了,每月都給人家交房租,我死的心都有?!?/p>
還有病人說:“就像電視連續(xù)劇,每一集演完,都告訴我們,不要走開,下一集更精彩。但直到最后一集我們才知道,盡管主角很想活,但還是死了?!?/p>
有時候,劉端祺會直接對一些癌癥晚期的病人說:“買張船票去全球旅行吧?!苯Y(jié)果病人家屬投訴他。沒多久,病人賣了房來住院了。又沒多久,這張病床就換上了新床單,人離世了。
劉端祺說,整個醫(yī)院,他最不愿意去的就是ICU病房,盡管那里陳設(shè)著最先進的設(shè)備。在那里,他分不清“那是人,還是實驗動物”。
事實上,汶川大地震后,一些在ICU病房接受過治療的災(zāi)區(qū)孩子,幾年后,仍然會畫出對這里的恐懼:一個沒有一絲笑容的男孩,耷拉著頭,牽著狗,穿行在長長的、沒有盡頭的黑漆漆的隧道里;自己被很多鐵鏈捆著,扔在冰冷的水里;一個穿著晚禮服的女孩,露出她殘缺的雙腿,整個畫面的調(diào)子是灰色的……在劉端祺經(jīng)過的2000多例的死亡中,他最難忘的是一個老太太的死。這個肺癌晚期的老太太,做了3個周期的化療,被藥物的副作用折磨得不成樣子。她徹底弄明白自己的病情后,和醫(yī)生商量,放棄化療。
她住院時唯一的“特殊要求”是,希望有一個單間,這個空間由她自己安排。她將這間單人病房布置得非常溫馨,墻上掛滿了家人的照片,還請人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張沙發(fā)和幾件小家具從家中移到病房。圣誕節(jié)、春節(jié),她還親手制作充滿童趣的小禮物,送給來看望她的親人朋友。
最后老人一直在鎮(zhèn)靜狀態(tài)中度過,偶爾會醒來。醒來的時候,她總會費力地向每一個查房的醫(yī)生、護士微笑,有力氣的時候,還努力擺擺手、點點頭——所有這一切,都保持了她那獨有的優(yōu)雅。直到最后,她再也沒有醒來。
總在與死神進行拔河比賽的劉端祺說:“每一次死亡都是很個體的,死亡就像一面鏡子?!?/p>
在北京大學醫(yī)學人文研究院教授王一方的課堂上,他念因癌癥離世的美國人崔雅的詩歌,講海德格爾的哲學“人是向死的存在”。他還把死亡說成是“生命的秋千蕩完了”。他把自己的課叫“死亡課”“優(yōu)逝課”。只是,這樣的課常有學生逃掉,但幾乎沒有人逃醫(yī)學技術(shù)的“主課”。
王一方也講溫暖的繪本。他甚至很希望,有一天,和一個癌癥患者依偎在一起,讀《獾的禮物》。
那是個連小孩子都能讀懂的故事:冬日的晚上,一只獾很老很老了。他吃完晚飯,靠近壁爐,坐在安樂椅上搖啊搖,一個美麗的夢境把他引入一條長長的隧道。他跑呀跑呀,丟掉了拐杖,到了另一個金燦燦的世界。第二天,狐貍宣布“獾死了”。冬去春來,村子里的動物們談?wù)摰米疃嗟氖抢镶怠M翐苁笳f,是獾教會我剪紙;青蛙說,是獾教會我滑冰;狐貍說,是獾教會我打領(lǐng)帶;兔媽媽說,是獾把烤姜餅的秘密告訴了我……原來,獾留了這么多禮物給大家。
可王一方一直沒有等到與臨終病人分享《獾的禮物》的溫馨時刻。他的演講頂多是在一群病人家屬中進行而已,盡管很多家屬聽得淚流滿面,但這樣的“死亡課”一直沒有走進病房。
劉端祺
這樣的挫敗感,羅點點經(jīng)歷得太多了。
她去醫(yī)院大廳種“七彩樹”,希望傳播“生前預囑”。醫(yī)院的負責人婉拒了:“我們這兒是救死扶傷的地兒,誰接受得了你們談?wù)撍姥?”她讓朋友在公園的合唱團里發(fā)調(diào)查問卷,唱歌的阿姨們不樂意了:“活得好好的,這么早讓我們想到死?”結(jié)果沒多久,真的有一個人去世,大家都開始思考羅點點說的事兒了。
羅點點出了一本書——《我的死亡誰做主》,她把新書發(fā)布會放在北京非常時髦的世貿(mào)天階時尚廊舉行。發(fā)布會是崔永元主持的,他笑稱“這本書很難成為暢銷書,還不如一個80后小孩寫的書好賣”,但沒辦法,這是一種責任。他還念了史鐵生的話:“死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春節(jié)時,羅點點把這本書作為禮物送給所有的親友。大家都說“真有你的,大過年的,說什么死不死的?!笨煽催^書的朋友,又打電話對她說:“這是一份文明的禮物?!?/p>
她告訴別人自己在忙什么,有家境差一些的人直接反駁:“你說的問題太高端了,我們面臨的不是放棄,而是沒有?!币灿嗅t(yī)生說:“你們的理念挺好的,可在中國很難推行下去。”
有大夫說:“我想起我第一次搶救病人時忍不住濕潤的紅紅的眼圈;想起我見過的最孝順的兒子簽署放棄搶救他爹的協(xié)議后,在地上磕的響頭;想起患者走后家屬的干號,隨后在門口冷靜地攤派喪葬費用;想起無恥‘醫(yī)鬧’,不及時為逝者入殮,就開始盤點醫(yī)護失誤準備打官司……面對生死真是眾生百態(tài),人性畢現(xiàn)?!?/p>
羅點點團隊里的席修明是北京復興醫(yī)院的院長,他擔任ICU主任幾十年。他把自己的崗位稱作“生死橋頭”,稱ICU技術(shù)是一種“協(xié)助偷生術(shù)”。
這個從34歲就開始擔任醫(yī)院ICU主任的專家,23年后,卻當著記者的面,潑了ICU一盆冷水。他常提醒工作人員,一個微笑勝過一片安定。他要求他的同事多給機器旁的老人梳頭、擦身體,撫摸他們,哪怕病人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在臺灣,老師會讓醫(yī)學生們到一間黑屋子里,每個人躺進一個棺材,用手電筒的光,照亮遺書,慢慢地讀完,體會“死亡的滋味”。
死亡在這些醫(yī)生眼里,就是油盡燈滅,再自然不過。正如《阿甘正傳》中阿甘的媽媽對阿甘悄悄說的:“別害怕,死是我們注定要去做的一件事?!币踩缯軐W家蒙田所言:“給別人讓出空間,正如別人讓給你一樣。”
王一方
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羅點點和她的朋友對“死亡是一種偉大的平等”這句高懸在北京八寶山骨灰堂門楣上的歌德的名言,有自己的理解。
王一方總講“死亡課”,他也想好了自己怎樣“下課”。他說,最后的時刻,他拒絕用機器延長生命,他會讓人給自己刮胡子,用熱毛巾洗把臉,再搽點兒雪花膏,干干凈凈地離開,要“像老獾一樣,把禮物留給別人”。
ICU專家席修明說,他不會在ICU走,他要躺在一張干凈的床上,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地對這個世界說會兒話,然后走,正如一只螞蟻離開,一片樹葉落地。
見慣了死亡的劉端祺,沒打算把自己的死亡看作“特別的儀式”。他說,他不會浪費別人的時間,不會接受過度搶救,趕上誰來看我,就是誰;骨灰放在樹下,當肥料?!拔乙簧艹鋵?,我給自己打80分!”
(摘自《金秋》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