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溪

2016年4月的一天，重慶市一間高檔酒吧里，一位穿著軍綠色背心，懷抱著吉它的時尚老太，在兒子的伴奏之下，正對著臺下的觀眾放開了歌喉：“人分飛，愛相隨，哪怕用一生去追。與你相慰，我為你癡，為你累，風雨我都不后悔……”

一曲技驚四座的《愛相隨》，引發(fā)了觀眾席上潮水般的掌聲，老太身邊的兒子高峰頻頻向她點頭，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洋溢在他的臉上。

難掩驚奇，耄耋老太欲學彈唱

2015年7月的一天，在工作室忙碌了一天的高峰剛剛回到家里，便看到母親蔡遠秀捧著一本吉它樂譜，津津有味地看著。高峰戲謔地對她說道：“媽，既然你這樣喜歡看琴譜，干脆我給你買一把吉它吧，說不定勤學苦練之后，你能成為西班牙塞戈維亞那樣的吉它大師呢！”

沒想到，高峰的調(diào)侃讓蔡遠秀當了真，她竟然連連點頭說：“你真是說到了媽的心坎上，這段時間我一直想有一把自己的吉它呢！”看到母親真的想學習吉它，高峰心里涌起說不出的驚訝——

75歲的蔡遠秀出生在重慶市云陽縣故陵鎮(zhèn)農(nóng)村，由于從小家境不好，她做過各種各樣的活計。除了種地養(yǎng)雞，她甚至在一家小煤窯里出過苦力。結(jié)婚成家之后，她與丈夫開了一間裁縫鋪，剪刀與針線之間，她來回穿梭了二十多年。

不過，在夫婦倆有了三個孩子之后，由于感情上的各種原因，夫婦倆出現(xiàn)了分歧，在心平氣和地商量之后，兩人友好地分手了，孩子們也全部歸蔡遠秀撫養(yǎng)。

成了單親家庭后，生活一度陷入了清苦之中，但是蔡遠秀的性格卻十分開朗，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一邊干活，一邊輕聲哼著重慶民間小調(diào)，用歡快的歌聲沖走身上所有的疲勞?！靶≌{(diào)不唱不開懷，剪刀不推響不來，酒不勸人人不醉，花不逢春不亂開?！毙⌒〉牟每p鋪里，總是能響起蔡遠秀那悠揚而悅耳的歌聲。

也許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幾個孩子參加工作之后，都成為了音樂的發(fā)燒友，特別是大兒子高峰在珠海一帶站穩(wěn)腳跟之后，先后參與了多支樂隊，其中的“衣濕”樂隊知名度極高，該樂隊的創(chuàng)始人為醫(yī)生與教師，因此取諧音為“衣濕”，這支樂隊以地方方言為演唱語言，穿插地方戲曲、爵士等多種元素，演出生動活潑。

2005年3月，蔡遠秀到珠海游玩時，看到了兒子高峰在舞臺上的精彩表現(xiàn)。隨后的幾天，高峰又抽出時間來，陪著蔡遠秀游玩了多個景點，他還與母親一起瀏覽了當?shù)貏游飯@。動物園的猴山里，數(shù)十只猴子快樂地在石縫間鉆來鉆去，一只老猴子細心地為小猴整理著背毛，場面既溫馨又有趣。河馬館里，兩只河馬張著嘴巴，互相比試著誰的嘴更大，讓一旁觀的蔡遠秀肚子都笑痛了。但是笑過之后，蔡遠秀卻一本正經(jīng)地對高峰說：“景點玩一次就夠了，以后我不想再來了，我最愿意做的事兒，是每天坐在舞臺下面仔細地看你表演！”母親的話，讓高峰的心里不由得一震，他霍然感到，其實年邁的母親，也有一顆靈動而活潑的心靈！他對蔡遠秀說：“那還不簡單，你不回重慶老家，常年住在珠海就成了。不過，我們樂隊演出時，常常要在各個劇場之間來回奔波，您的歲數(shù)這么大，未免太過辛苦了！”

沒想到，兒子的一番話讓蔡遠秀開心不已：“我從小就是苦水里長大的，你所說的那些苦，我都能夠承受，更重要的是，住在珠海后，我還能做你的堅實后盾呢！”

這一次的珠海之行，蔡遠秀沒有返回老家，而是正式住在了兒子身邊。高峰發(fā)現(xiàn)，與母親近距離地生活，最大的好處就是飲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高峰從前很喜歡吃一種重慶特有的面筋，但這種面筋珠海卻沒有。蔡遠秀每天早上都要將高筋面粉放入盆里，用淡鹽水輕輕攪拌，簡單的沉淀之后，放入熱鍋中蒸熟。當拌入重慶油辣子海椒，辣氣十足的面筋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時，總是能讓高峰瞬間胃口大開。

從前每晚演出結(jié)束后，回到家里的高峰常常胡亂地泡上幾包方便面。蔡遠秀住在珠海，自然不能讓兒子的身體受到虧待。高峰一邁入家門，她便將早切好的新鮮雞肉丁下鍋，干辣椒去籽后剪成均勻的小段，一同放入油鍋里煎炸后，蒜片、姜末、蔥花魚貫而下，不消十分鐘，一盆酥脆金黃的辣子雞便呈現(xiàn)在他面前！

母親的到來，給高峰也帶來了好運，他所在的“衣濕樂隊”連續(xù)推出多首金曲，《風行水上》、《采花的童趣》等歌曲傳唱不衰，還出版了《神怪辭典》、《不浪漫情歌》等多部專輯。

蔡遠秀和兒子一起歡快演奏

2014年年末，為了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方言音樂作品，高峰回到重慶老家采風，蔡遠秀也隨同兒子一同家。多年的耳濡目染，此時的蔡遠秀已經(jīng)對彈唱音樂作品，抱有極其強烈的欲望。

從過去的思緒中回味過來，高峰用力點了點頭，他對蔡遠秀說道：“母親的幸福是兒子最大的責任，你放心，我一定滿足你這一小小的愿望……”

不遺余力，血肉與鋼絲的激情碰撞

2015年8月，在全家人的一次聚會上，蔡遠秀欣喜地收到了來自兒子高峰的禮物——一把閃著紫紅色光澤，十分漂亮的木質(zhì)吉它。不過，蔡遠秀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吉它與兒子在“衣濕樂隊”時演奏的有所不同。高峰對她解釋道：“您不知道，我用的吉它學名叫‘貝斯，琴頸比普通吉它長很多，琴弦也比一般的吉它粗，并不適合你來彈唱?！?/p>

在高峰的解釋之下，蔡遠秀知道吉它是一個大家族，門派種類十分繁多，最適合老年人彈唱的就是民謠吉它。民謠吉它的琴頸比較細，有一個較大的共鳴箱，共鳴箱上有一個月牙形的護板，使用六根鋼絲弦來演奏。蔡遠秀收到的，正是一把極其高檔的民謠吉它！

看到母親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吉它，高峰不禁提醒她道：“學吉它，就是血肉與鋼絲的糾纏與碰撞，其中的枯燥與痛苦難以想象，你這個‘趕時髦的老太，到時可不要半途而廢??！”

在兒子的指點之下，蔡遠秀開始了吉它的正式學習。雖然有著難以想象的困難，但是蔡遠秀按照高峰的吉它理念，堅持著練習著一個個音階的訓練。練習之時，她時常微閉著雙目，用耳朵去傾聽手指間流溢的聲音，用心將每個準確的音階牢牢記憶！

蔡遠秀很快發(fā)現(xiàn)，正如高峰所言，吉它看起來很簡單，真正地彈奏起來非常難。開始時，她為了追求速度，手指上下的擺速非常快，特別是在練習顫音的時候，成了一種機械化的運動。高峰見狀，及時地阻止了她：“吉它最重要的是基礎(chǔ)，沒有基礎(chǔ)的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就無法加固。所以，你一定要把每一個音階都摁準，每一個音階都彈得非常飽滿。不然的話，日后的第二層、第三層會很快瓦解?！?/p>

更讓蔡遠秀感到到辛苦的是，練習了半個月之后，她左手除了大拇指之外，都開始結(jié)起一層薄薄的繭，因為彈奏吉它要掌握“劃、摁、勾”等基本硬功，她的四個手指很快出血了，血痂硬了又長，每次一碰便痛得要命。這時，蔡遠秀才深深地理解，學吉它真是的血肉與鋼絲的糾纏??！

不過，在克服了前兩個月的“瓶頸期”之后，蔡遠秀開始體會到練習吉它的好處。吉它是一種具有悠久歷史的西洋彈撥樂器，在樂器王國中，鋼琴被稱為“樂器之王”，小提琴被升為“樂器之后”，而吉它則被稱為“樂器王子”，它既可以作為獨奏樂器，演奏優(yōu)美動聽的獨奏樂曲，又可以作為伴奏樂器。另外，吉它體積不大、份量很輕，可以隨處攜帶并隨時彈奏，左手壓弦右手彈奏，又極大地鍛煉了人的協(xié)調(diào)能力，讓人的想象力、邏輯思維能力全面開發(fā)。有一次，蔡遠秀練習起《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簡譜音階，彈著彈著，那些小蝌蚪似的音階游動于眼前，真的喚醒了不少年輕時的回憶：初雨后的午后，楊樹下動聽的蟬鳴;夏日的余暉里，裁縫鋪里嚓嚓的剪刀聲;熱鬧的鄉(xiāng)土路，路邊喧鬧的叫賣聲……

就是在彈奏的時光里，蔡遠秀每每覺得回到了從前，回到了一種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里。這種感覺讓她欲罷不能，內(nèi)心中更是充滿了歡愉。有一次，她在飯后一連彈奏了數(shù)個小時，不知不覺間，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12點。高峰幽默地提醒她道：“這位同學，請你注意一下作息時間好不好，現(xiàn)在應該‘下課了！”蔡遠秀卻仰起頭來，意猶未盡地說：“沒想到一拿起吉它，時間便過得這樣快，雖然手指很痛，可是我還沒有彈夠呢！”

還有一次，蔡遠秀練習起和弦《被風吹過的夏天》，由于和弦較為繁雜，剛開始時她的手指有些笨拙，但她試著一邊彈奏一邊輕唱，幾番沉浸之后，蔡遠秀再也不想浮出旋律的水面：“還記得昨天那個夏天，微風吹過的一瞬間……”就這樣，在一遍又一遍的練習中，她的手指在護板上地彈跳著，隨著一個又一個音符的彈出，蔡遠秀明顯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熱情，在胸口處熊熊燃燒……

此后，無數(shù)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年逾花甲卻激情四射的蔡遠秀懷抱吉它，坐在家中的窗臺前淺吟低唱，每一首和弦背后，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其間蘊含了多少的汗水與付出。一次，家里面來了幾個兒子的朋友，大家飯后談起了音樂，在旁傾聽的蔡遠秀信手拿起了吉它，輕輕彈奏了幾個剛剛學會的和弦，輕柔的旋律里，談話的氣氛頓時變得更加濃烈起來！

人生美景，別樣親情雋永悠長

2015年9月，蔡遠秀練習起吉它的經(jīng)典曲目《愛的羅曼斯》，這首曲子對手指的靈活性要求極高，蔡遠秀初時很難跟上節(jié)奏。每當看到母親有些氣餒的時候，高峰總是適時地接過吉它，為她反復地示范，直到她掌握其中的要領(lǐng)為止。高峰還不止一次地對她說：“彈吉它就是在失敗中成長，從斷斷續(xù)續(xù)到運指如飛，是一個堅持不懈的漫長過程，當你走過之后，才會體味其間的美好?！?/p>

高峰的鼓勵下，蔡遠秀不遺余力地練習著。幾個星期之后，《愛的羅曼斯》那一個個動聽的音符，從她的指縫間傾傾而出，有時像威力無窮巨杵，有時又像絡(luò)繹不絕的海浪。當蔡遠秀完整地將整首曲子彈出之際，高峰情不自禁地摟著蔡遠秀道：“陽光總在風雨后，媽媽，這一次你大功告成了。”蔡遠秀的心緒也是起伏難平，她真的沒有想到，這么難的東西，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攻克了。她由衷地說：“兒子，沒有你的幫助，我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拔節(jié)成長！”

10月初的一天，正在彈奏吉它的蔡遠秀突然感到昏沉沉的，胸口也格外發(fā)悶。高峰見狀，立即準備帶她到醫(yī)院檢查。蔡遠秀說：“你不要草木皆兵，我應該是普通的感冒，喝點糖水，發(fā)發(fā)汗就會好了?！备叻鍏s不放心地：“你畢竟是75歲的人了，怎么能夠像青年人一樣，還是去看看吧！”

執(zhí)拗不過兒子，蔡遠秀一臉不情愿地跟他去了醫(yī)院，果然，診斷后正如蔡遠秀所言，只是感冒引起的支氣管感染。拿著醫(yī)生開的藥，母子倆回到了家中。那天晚上，蔡遠秀一邊輕輕地咳著，一邊不聽高峰勸阻，為他做著喜歡吃的茭白燉豬腳。透過廚房的玻璃門，還有柔和無比的燈光，高峰清晰地看到母親那柔弱而忙碌的身影，突然之間，一種感悟在他心中升騰：其實母親學吉它的歲月里，并不是自己幫助她“拔節(jié)成長”，而是母親用學吉它的方式，一直細心地陪伴著自己……

2016年年初，在母親身體康復之后，高峰手里拿著貝斯，與手持吉它的母親共同彈奏了《野百合也有春天》：“我們?nèi)绱硕虝旱南喾辏阆褚魂嚧猴L，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和諧的音樂之中，兩人都找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美妙感覺。

一曲完畢之后，高峰真心地對蔡遠秀說：“媽媽，你真的很有天賦，干脆過幾天后，你和我一起到舞臺上表演吧！”兒子的建議，把蔡遠秀嚇了一跳：“這怎么可能呢？我學吉它不到一年，這樣上臺，豈不是成了別人的笑柄？”高峰卻搖了搖頭說：“你學吉他的時間雖然晚，耳濡目染的時間卻很長，更重要的是，幾百個彈奏吉它的人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才會出現(xiàn)一個真正的吉它手，這就是所謂的‘大器晚成，而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個大器晚成的人！”

2016年1月11日，在高峰的堅持下，蔡遠秀隨同他來到云陽縣最大的一間酒吧“駐唱”。上臺彈奏之前，看到蔡遠秀手腳拘謹?shù)臉幼?，細心的高峰寬慰她說：“第一次上臺緊張是難免的，上去之后，先與臺下的觀眾有一個眼神上的交流，當觀眾為你歡呼，你的心情自然迅速高漲起來，不要怕彈錯，不要因為錯了一點點就不知所措，因為這種吉它彈唱，臺下的觀眾注意力不會集中在你的吉它上，而大多集中在你的歌聲上。”

為了緩解媽媽的緊張，高峰還主動調(diào)侃道：“我第一次演出時，在臺上把樂器的背帶都拽斷了，沒有辦法抱牢樂器，我后來干脆跪在臺上演唱，大家不但不以為怪，還喝彩聲四起，以為我太有激情了！”蔡遠秀哈哈大笑起來，緊張的心情一掃而空。

那天，這位年逾花甲的“駐唱歌手” 演唱了一曲《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開始時，蔡遠秀還有些拘謹，可是隨著旋律的鋪墊，她的嗓音越來越動聽，吉它彈奏越來越優(yōu)美。一曲完畢，臺下的掌聲如潮水般涌起。當高峰手捧鮮花上去祝賀時，蔡遠秀甜蜜地笑道：“兒子，媽媽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

3月的一天，作為重慶最年長的酒吧駐唱歌手，蔡遠秀說，如今她完全喜歡上了駐唱的生活，近百首流行歌曲在她的指尖揮灑自如。邊彈邊唱，不僅讓她的手指非常靈活，精神狀態(tài)也出奇的好。蔡遠秀說：“如今我非常享受這一切，兒子給予我的親情，像弦間的旋律一樣，簡練卻永久，溫順又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