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萍
荷花背后的人(外三題)
趙淑萍
日湖的荷花開了。那位老人,又在網(wǎng)上貼出了新荷的圖片??粗怯蔚暮苫?,我感到,有一陣清香,有一股微風(fēng),正從遠方傳來。
那位老人,他一定還很硬朗。平時,很少看到他在網(wǎng)上發(fā)帖,可荷花開的時候,他就成了主角,每天都有圖片。哪怕是幾位專業(yè)的攝影網(wǎng)友,也說:“他的荷,是越拍越好了?!?/p>
幾年前,這個網(wǎng)站上出現(xiàn)了一個帖子 “日湖荷情通報”。真逗!好奇之下,點擊進入,卻是三幅圖片。第一幅,是日湖的一角,一片挨挨擠擠的荷葉間,一個紅色的花苞,有點羞澀,有點俏皮。另兩幅是盛開的荷花,一紅一白,在亭亭如蓋的綠葉間,秀而不媚,風(fēng)姿綽約。第二天打開網(wǎng)站,那 “日湖荷情通報”又更新了。又有一枝新荷,迎著朝霞,冉冉綻放。他是在作持續(xù)的追蹤報道呀。把花事當(dāng)作要聞來對待,也夠癡情的了。
真得感謝這位老人,雖然,沒有到日湖邊,我卻賞了一季的荷花。
童年時候,我曾對水中的荷浮想聯(lián)翩。記得,學(xué)校東邊有一片廣闊的荷塘。塘很淺,是人工挖掘的。好幾次看到塘的主人赤腳下去,在花葉間走動。清晨,我經(jīng)過荷塘,荷葉上滾動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一陣清香,撲面而來,這一整天就變得清涼、美好。黃昏時候,朵朵荷花在晚霞中如嫻靜的少女。清風(fēng)吹過,少女綠色的裙袂飄飄。紅色的、綠色的蜻蜓在荷塘邊歡快地旋舞。一個黃昏,四下無人,我終于耐不住,拎著鞋子下了塘,直奔那朵距離最近的荷花。腳陷在深深的淤泥里,高一腳低一腳,驚動荷葉下隱藏的許多小生靈,蟲在叫,蛙在跳,還有一只不知名的鳥,“颼”一聲如箭離弦,又隱入另一片花和葉。我的心突突直跳,慌慌張張折下一朵荷逃回岸邊。這時,暮色壓下來了。帶著滿身的污泥和一朵潔白的荷花回家。在燈光下愛不釋手?;ò隄嵃兹缬瘢瑹o一點瑕疵。嬌黃的花蕊,似乎深藏著什么秘密。燈和花交相輝映,夜的呼吸都帶了馨香。
后來,再沒有如此 “劣行”。但對荷花的仰慕與日俱增??墒?,什么時候,看花、賞月、踏青……竟成為一種奢望。不是因為時間,而是因為心境。此等雅致的事,是需要一顆寧靜的心,一種放松的狀態(tài)的。否則,不是辜負、辱沒了良辰美景嗎?
我總是在想象那位老人。荷花將開的日子,他是不是每個清晨都到日湖邊殷勤探看?或者在正午,不顧炎熱,在湖邊徘徊?抑或在夜晚,和花默默相對?月光下他是不是久久地站著,站得像一尊雕塑?多少次,他在荷塘邊蹲著,舉著相機,仰視著荷花,或者,有時他會劃一艘小船,到荷花深處?他的癡心終于得到回報,那最圣潔、光華四射的一刻,被他擁有。我甚至想,他一定聽見過花開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是不是可以像他一樣?
后來,他年年如此。有一年,是荷花開的時候了,他還沒有貼出新圖。我就不安,是不是他生病了?是不是他去旅游了?過了幾天,他傳了荷花的圖片,這次不僅是拍荷花,而且還配上了詩,是詩影連璧啊。我們所感受的唯美的一瞬間,于他,花費了多少個日夜。
周日的一個下午,好友約我去茶室聊天。她說她父親酷愛荷花。每一年,父親要拍下幾千張荷花的圖片,把一部分傳到網(wǎng)上去。后來,父親生病了,荷花開的時候,讓她把剩余的荷花圖傳到網(wǎng)上去,病中還寫下了好幾首詩。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她按照父親生前的意愿,仍然用父親的網(wǎng)名登錄傳荷花圖。想到總有一天,圖片會用完。于是,她準備學(xué)攝影,拍荷花。
原來,生命可以用這種方式延續(xù)。
我想問問她父親的網(wǎng)名,但是,又覺得沒有必要。
日湖的荷花開了,這一次,我親自來到日湖邊。我看到好多人,就藏在荷花的背后,正舉著相機。
我的朋友參加了賈醫(yī)生的追悼會。賈醫(yī)生生前是江城的一個私人診所的坐堂名醫(yī)。許多居民自發(fā)前往殯儀館,他們都曾是賈醫(yī)生的病人。
我的朋友跟賈醫(yī)生的關(guān)系尤為密切,因為,他父親最后的一段日子,就是賈醫(yī)生上門治療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賈醫(yī)生僅僅是一個普通的醫(yī)生。
病急亂投醫(yī),朋友的父親去了多家醫(yī)院,都查不出確切的病因。吃了好多藥,打了好多針,都不見好轉(zhuǎn),索性臥病在家靜養(yǎng)。有一夜,病發(fā)得厲害,就近喚了賈醫(yī)生。
朋友的父親在民間很有名望,一直搜集、研究江城的歷史文化。包括賈醫(yī)生的一些民間藥方也是在他那里無意中學(xué)的。有一次,我那周歲不到的兒子,哭鬧折騰了整整一夜,還伴有發(fā)燒,請來賈醫(yī)生,他在孩子的袖子上別了一枚縫衣針,又讓服了他自己配置的粉狀藥,不久,孩子就安靜下來,還退了燒。
我想,那枚細小的針,相當(dāng)于一把寶劍。我甚至還想,賈醫(yī)生會點兒小巫術(shù)吧。
賈醫(yī)生對我朋友的父親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他每天早晚都來查看病情,過問飲食。那時,我朋友尚未結(jié)婚,整天陪護著父親。終于,有一天,賈醫(yī)生悄悄叮囑:“準備后事吧,你爹一個禮拜后就要走了?!?/p>
朋友的父親面對死亡相當(dāng)坦然,一周后的早晨,朋友給父親喂米粥,僅一調(diào)羹米粥,還沒咽下,父親就斷了氣,表情安詳,沒有痛苦。
之前有多位醫(yī)生診斷、治療,包括賈醫(yī)生,都沒能讓朋友的父親病情好轉(zhuǎn),但是,在朋友的眼里,這種對死亡準確的預(yù)言比之前所有的治療都重要。起碼,父子倆都知道了大限之期。在死亡到來時都表現(xiàn)得比較從容。
朋友的父親按賈醫(yī)生的預(yù)言 “準時”走了,這證明了賈醫(yī)生的能耐。從此,賈醫(yī)生名聲大振。朋友對賈醫(yī)生,也由感激升華為敬佩。
賈醫(yī)生病重時,我就想,他能預(yù)言別人的死期,對自己的死期能預(yù)言嗎?俗話說:“瞎子難算自個命,醫(yī)生難看自個病?!辟Z醫(yī)生診治過無數(shù)位患者,最終,救治不了自己。
也像賈醫(yī)生當(dāng)初探望自己的父親那樣,朋友一早一晚都去探望賈醫(yī)生。賈醫(yī)生拒絕上醫(yī)院,他對朋友說:“一個禮拜后我就去跟你父親相聚了?!?/p>
朋友向單位請了假,也像對父親那樣陪護在賈醫(yī)生的床頭。朋友是個孝子,他采取這種方式表達感恩之情。
一個禮拜后的早晨,賈醫(yī)生突然有了精神。朋友希望賈醫(yī)生的預(yù)言破滅,還以為賈醫(yī)生病情有了轉(zhuǎn)機。其實是回光返照。他的手已發(fā)涼,不過,他的眼睛,瞬時亮了,像一縷陽光照進了暗屋一樣。知道賈醫(yī)生要交代遺囑了,朋友甚至拿來了紙和筆。
賈醫(yī)生微微搖搖頭,他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我朋友一人。朋友說:“賈老,您有什么話就說吧。”
賈醫(yī)生說:“我感謝你爹,我能有現(xiàn)在這樣所謂的名氣,全靠你爹?!?/p>
“不,我爸爸最后的日子,多虧您的醫(yī)治和安慰。”
賈醫(yī)生又微微搖頭,輕輕地說:“你爹比我高明,他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他成全了我。由我向你發(fā)布了死亡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很高明,其實,我是一個平庸的醫(yī)生,我掌握了幾個民間偏方,也只能對付一些普通的病。你爹用死亡的消息抬舉了我,我也想不到,那以后,我會有那么大的名氣。原來,人對自己的死亡,往往有預(yù)感?!?/p>
說完后,賈醫(yī)生舔了舔嘴唇。朋友趕緊用紗布蘸水,給賈醫(yī)生潤一潤嘴。
賈醫(yī)生張著嘴,閉上了眼睛。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安詳,在說出了這個積壓多年的秘密后,他似乎如釋重負,走得輕松。
因為夏季天熱,第二天早晨就去了殯儀館,想不到,居然有那么多人已聞聲趕至,而且,人們也提前獲悉賈醫(yī)生對自己的預(yù)言。我想,最后,賈醫(yī)生又用死亡的預(yù)言加強和維護了自己的名氣。
可是,朋友不那樣認為,他說,他父親死后的多年里,賈醫(yī)生將他父親搜集的資料看了個遍,包括好多民間的病案。
多年后,成樹悟出,母親為什么總是只打半斤醬油,而且常在菜即將下鍋的時刻,搖搖空瓶子,喊他哥哥成林去打。
打醬油,母親總是支派成林。而且,母親只給半斤醬油的錢,分文不多。有一次,成林竟然空手而歸,原來,途中看耍猴入了迷,醬油瓶不知去向。母親氣得不行,說:“你的魂靈被猴耍了吧?”
偶爾成林不在,母親派成樹去打醬油。成樹一口咬定:“打一斤!”小小年紀的他覺得,連醬油都打半斤,他會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母親摸遍了衣袋,湊起零零碎碎打一斤醬油的錢。不一會兒,成樹就提著滿滿一瓶醬油回來。這時,菜已在油鍋里響了。
母親纏過足,趿著粽子一樣的小腳鞋,不輕易上街。鄰居的一個親戚在上海開店,正缺人手,就推薦成林去當(dāng)學(xué)徒。
成林乘輪船,下了船就進了班房,警察說他攜帶了違禁品。他有口難辯。上船時,一位陌生的乘客,讓他幫助帶一個行李包。哪知道里面有違禁品。蹲了一個禮拜的班房,店主保他出來。他到了那個店鋪,半個月后,那個店就倒閉了。
母親想好端端一個店,大兒子一去,店就倒閉了,是不是大兒子帶去了晦氣?她還想,起名字是不是貪大了,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卻非要逼迫他成 “林”。
成林灰溜溜地回來了。船票還是當(dāng)了鋪蓋買的。成樹說:“媽,我去闖一闖!”
可是,家里連打半斤醬油的錢也湊不出了。而且,母親擔(dān)心,成樹此去,連投靠的親戚也沒有??沙蓸鋱?zhí)意要去。母親借了盤纏,讓成林給成樹捆綁鋪蓋。成林扛著行李送弟弟上了輪船。
母親叮囑成樹:“沒法落腳,就回來?!?/p>
一個月后,母親收到一張匯款單。那是成樹頭一個月的工錢。盡管拮據(jù),可是,好多天,母親都舍不得用這筆錢。只是,從此,母親讓成林打整瓶的醬油了。
不幸的是,越南的大象正在緩慢滅絕之中。與1980年的500頭相比,現(xiàn)在僅剩不到50頭大象了。如今,只有擁有象群的人還保留著這種傳統(tǒng),還在與大象保持互動。其實,我也正在跟一位越南民族學(xué)家共同撰寫一本關(guān)于這個主題的書。
母親對成林說:“你總不能待在家吃閑飯,讓弟弟養(yǎng)你吧?”
成林就在江城附近的碼頭當(dāng)了搬運工,他有的是力氣。
此后,每個月的頭一天,母親總能收到成樹的匯款單。街坊鄰居都羨慕她,有一個在 “上海灘”掙大錢的兒子。而且,很快,成樹出徒了,跟著賬房先生學(xué)記賬。
成林也把汗水換來的錢如數(shù)交給母親。母親每一次都把匯款單給成林看一看。成林就說:“媽,我不也掙了錢嗎?”
母親說:“你弟弟在上海灘扎住根不容易。”
公私合營后,成樹成了一名會計。成林扭了腰,托關(guān)系,進了一個街道工廠,沒有技術(shù),先管倉庫,后當(dāng)門衛(wèi)。
母親說:“一個人落地時辰注定了的?!龤q看到老’,好活歹活都得活一輩子?!?/p>
成林結(jié)婚了。成林的妻子看不起丈夫,終日在旁嘮叨。有一次,成林喝了酒,壯起膽子,對數(shù)落他的妻子說:“你也不照照鏡子,你以為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呀?”
妻子愣了,接著就 “哇”地哭起來,說:“平時,你悶聲不響,今天,你倒有了底氣,我跟了你,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呀?”
母親出面調(diào)停,自然責(zé)怪成林:“你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從小,你打半瓶醬油我也是提心吊膽的。”成林一聽這話,就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成樹后來也成了親。想必妻子是很賢惠的。成樹仍然在固定的那一天匯款過來。
后來,中年的成樹擔(dān)任了一家公司的總會計師。
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天,郵遞員在墻門外的街上喊:葉根娣,印章!
“在在在!”母親一邊應(yīng)著,一邊踏著碎步,在屋里的抽屜里取出印章。
院子通往街頭是一條狹窄的巷子,有五十米長,僅容兩人相向掠肩而過。巷子是用石板拼湊鋪成的,還有幾塊鑿有字,顯然是久遠年代的墓碑。光滑的石板,接縫處有點松動,郵遞員的喊聲像水一樣流進來,然后,石板 “咯噔咯噔”響,腳步一路響進來,郵遞員挎著一個郵包。來到候在門口的她面前。
母親拿著一方小石印,習(xí)慣性地在上面哈了哈氣。
郵遞員掏出印油,打開,遞上。
母親輕輕地蘸了印油,她往郵遞員展開的一張紙上鄭重地用力地蓋上紅紅的印。
郵遞員一路踩響石板,由近漸遠,然后,在巷口,腳步聲戛然而止。
院子里的鄰居發(fā)出感嘆,那是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老外婆,你真有福氣!母親清秀的飽經(jīng)滄桑的臉綻出了燦爛的笑容。
每逢此時,成林妻子的身影總是在院子的天井里消失。屋里卻響起她的聲音,沒有成林的回應(yīng),倒像妻子在一邊獨語。聲音里滿是怨氣。
母親進屋,成林的妻子馬上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如同林中的鳥,嘰嘰喳喳的,有人來了,鳥聲戛然而止。鄰居們好奇,一個小腳老太,是怎么鎮(zhèn)住這潑辣而難纏的媳婦的?真是一物降一物。
母親很節(jié)儉。每逢春節(jié),她像舉行一項儀式那樣,當(dāng)著成林的面,除去油鹽醬醋的日常開銷,把當(dāng)年成樹的匯款,如數(shù)裝在一個紅包里,交給兒媳,說:“這是媽給你的壓歲錢,祝你們一家順順利利,開開心心,健健康康!”
這一刻,成林的妻子就說:“媽,真不好意思,我收下了哦?!?/p>
李剛興致勃勃地走到巷口的那棵樟樹前,他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忍不住將左手伸進口袋,沒摸著那張紙幣,他心頭一顫,渾身一熱。接著,褲袋像吐舌頭一樣,翻出,抖過,他還在原地跳了跳,還是沒有。
那張百元面額的人民幣是什么時候丟的呢?下班后,他從單位到巷口,途中摸過好幾次,都沒有什么異常。后來呢?突然想起有材料落在單位,他又折了回去。再次回來,走得很急,沒有再摸口袋。眼看又到巷口了,那張人民幣卻不翼而飛。原路返回去找,也沒多大意義,下班這段時間,來往的人那么多,錢誰不認識呢?
出納坐月子,三個月產(chǎn)假滿了,昨天才上班。今天發(fā)工資。他清晰地記得,領(lǐng)到的共六張,一張百元,兩張十元三張一元。他把紙幣分成兩撥,百元的一張放在左邊褲袋,準備上交給妻子。其余五張放在右邊褲袋,留著。一個男人身上總得帶些錢呀,其實他也難得花錢,只是帶著,就覺得有了底氣。
李剛和妻子同一個村莊,自小青梅竹馬。李剛后來讀了中專,進了單位。妻子還是農(nóng)村戶口,沒有固定工作。李剛領(lǐng)了工資就想象妻子喜獲豐收似的笑臉??墒?,現(xiàn)在,他像嚴霜打了的樹葉,蔫了。他在樟樹上蹬了一腳,幾片葉子落下來。他真希望那就是他失落的錢。他仰望那茂盛的樹冠,心想,自己要是這棵樹,抖擻軀干,樹葉紛紛落下,落在地上,變成錢,那該多好。
白干了一個季度,如何向妻子交代?他能夠想象妻子的反應(yīng):你是個大活人,錢怎么說丟就丟?
李剛拖著沉甸甸的腿,進了巷子,里邊是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三戶人家。他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說出了,妻子還不給他難堪?不出一會兒,全院子的人都會知道他李剛掉了錢。他默默地進了屋。
妻子正在炒菜。菜倒進油鍋,發(fā)出響亮的爆炒聲。他嚇了一跳。
妻子對著鍋,背著他,說:“工資領(lǐng)了吧?”
李剛一個遲疑,說:“哦,出納剛上班,工資單還沒造出來,是我的工資又跑不掉。”
妻子端上最后一盤菜,說:“瞧你這副樣子,出什么事了?”
李剛說:“每天上班下班,還能有什么事,只是今天單位忙了點?!?/p>
那是1988年的夏天。晚上,李剛進了衛(wèi)生間,準備洗澡。他摸出褲子右袋的五張紙幣,自語:“你們?yōu)槭裁床粊G呢?丟了大頭,留下零頭?!彼窳嗥鹨粋€惹了禍的小孩一樣拎著褲子,狠狠地抖一抖,沒有抖出他期望的那張紙幣。
幸虧妻子問他的時候,沒有特別注意他的臉。他撒謊,表情就不自在,而且臉會發(fā)熱,臉熱了自然會紅。推說還在造工資單,再拖也拖不過三天。妻子操持這個家,里里外外都得開銷呀。他心不在焉地擦著身子,突然,心里亮起了一盞明燈:有事情就找組織呀。他現(xiàn)在住的這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不就是組織給安排的嗎?
夜間,李剛醞釀了一肚子話,可是,第二天一早,他進了張主任的辦公室,那滿滿一肚子話,似乎隔了夜,都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支支吾吾了一會,表示這幾年,全靠組織關(guān)心?!拔依掀乓呀?jīng)懷孕了,這個家主要靠我這點工資?!彼f。
張主任看著他,莫名其妙。
“張主任,昨天發(fā)的工資,不知怎么丟了,這幾天,我老婆已經(jīng)發(fā)愁了?!崩顒傉f。這句話,就像一直被卡在喉嚨的一根魚刺,現(xiàn)在終于吐了出來。
張主任說:“小李,你平時工作很細致認真,有板有眼,一絲不茍,怎么會丟錢呢?”
李剛站起來,拍拍褲子,似乎以此證明自己并非撒謊。他原原本本訴說著,最后,還掏出那五張大小不等的紙幣。
張主任說:“你還藏私房錢,設(shè)小金庫?”
李剛哭喪著臉:“我就是把私房錢全交了,也不到一百元?!?/p>
張主任說:“你家里的情況,組織上也清楚。這樣吧,發(fā)揮組織和個人的力量。以大門為界,大門外,你再去找一找,一分希望,也要百倍努力,是不是?大門內(nèi),我相信,我們的干部職工這些覺悟還是有的。我發(fā)動大家?guī)湍阏?。?/p>
張主任叫來了總務(wù),在辦公樓下的通知欄里貼了張失物啟事??倓?wù)把 “啟事”寫成了 “啟示”,李剛把它改了過來。
那天,李剛下班,在巷口的樟樹前滯步。他又踹了一腳樹干,仿佛踹的是自己。百元大鈔毫無音訊?;氐郊?,妻子問起工資,他說:“還沒有反應(yīng),再等等?!?/p>
第二天,他又走進張主任的辦公室?!皬堉魅?,我知道您忙,我這事兒,給您添麻煩了?!彼f。
……
接連兩天,奇跡并沒發(fā)生。桌上的菜已反映出妻子手頭很拮據(jù)了?!懊魈炜隙òl(fā)工資?!彼参科拮?,也像安慰自己,臉一陣發(fā)燙。
妻子說:“你們單位的出納,坐了三個月的月子,活兒也生疏了,那一筆賬這么難產(chǎn)?”
第三天,李剛徑直進了張主任辦公室,脫口說:“張主任,我是公家的人,我這點事兒,就靠組織了?!?/p>
張主任遞給他一張百元面額的紙幣,說:“我說過,大家覺悟高嘛,物歸原主。”
李剛躬身接過,說:“是誰?我要當(dāng)面感謝。”
張主任笑了,說:“人家做了好事,不愿留名,我得保密呀。”
李剛摩挲著紙幣,突然,認真地說:“我不要!”
張主任說:“找到了,為啥不要?”
李剛說:“不是那張……”
張主任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拿上吧。”
李剛雙手將紙幣展平,放在桌上,說:這上邊的編號不對,張主任,感謝組織給了我溫暖,我給您添麻煩了,回頭,我對老婆坦白就是了。不能再麻煩組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