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 王晶晶 龔雷
落魄
潘巴斯從伊斯坦布爾飛回上海時,設(shè)想過會有多少人在機場等他:狂熱的粉絲、熱血的崇拜者、在網(wǎng)上說要給他當女朋友的陌生少女,當然,還有警察。去年9月,26歲的他做了一件超出大多數(shù)中國人生活經(jīng)驗的事—一個人跑去敘利亞,自愿參加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成為一名抵抗IS武裝的國際戰(zhàn)士—雖然只有短短的4個來月。
下了飛機,潘巴斯卻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為他而來。他在機場大門口抽了支煙,左等右等,最后只好自己離開了。
那是大年初三,他又從上海飛回四川瀘州,他的家鄉(xiāng)。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從他的包里搜出來一個子彈殼,疑惑地問,“你是當兵的?”他還沒想好措辭,就又搜出來一個又一個,有步槍的,也有12.7毫米的重機槍彈殼。
“全都被沒收了?!迸税退拱脨赖卣f。
他被帶去警察局問話,“整個派出所的人都跑來看,就和看稀奇一樣,很多人問,就是這個人嗎就是這個人嗎?那個從敘利亞回來的?”
2015年12月,潘巴斯曾出現(xiàn)在BBC的報道中:“在抗擊IS的國際斗爭中,很少有人會想到中國。但有一位中國公民卻在敘利亞加入了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抗擊IS?!敝?,只有一位英籍華人黃磊作為國際戰(zhàn)士加入過人民保衛(wèi)軍。
IS全稱伊拉克和大敘利亞伊斯蘭國,是一個活躍在中東地區(qū)的極端恐怖組織,正試圖在中東攻城略地建立一個原教旨主義的伊斯蘭國。敘利亞庫爾德地區(qū)是抗擊IS 的最前線之一。
BBC的報道傳回國內(nèi),潘巴斯體驗了一把當“名人”的感覺,“我從來沒有一條微博超過5個人評論的,但那時候隨便發(fā)一個,轉(zhuǎn)發(fā)評論都超過3000?!迸税退乖谖⒉┥仙蟼髯约涸跀⒗麃喦熬€拿著槍的照片,一夜之間,粉絲就多了好幾萬。評論多是“好樣的!”、“英雄”、“我也想來!”—在和平壞境下長大的一代人,總會特別著迷這樣的冒險故事。
“有一個姐姐,她說剛和男朋友分手,我回來了,可以當我女朋友。”
“你答應(yīng)了?”
“沒有沒有,她都34了?!?/p>
家鄉(xiāng)的報紙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了他的家人,報道標題就是《家人隔空喊話:你快回家》。他的姐姐告訴記者,“(父母)不知道那是哪兒,也不知道啥是IS,連我也不知道。”
在家鄉(xiāng)的警察局,警察問他,你為什么要去敘利亞?
“為了正義?!?/p>
“你對政治怎么看?”警察又問他。
“我說能怎么看,趴窗戶看唄,我能管得著嘛?!迸税退拐f,他覺得自己回答得挺逗的。
潘巴斯26歲,中等身材,穿著白T恤,戴著一頂灰色帽子,他喜歡反著戴,像個嘻哈少年。他的神色也是嘻嘻哈哈的,經(jīng)常笑得齜牙咧嘴,似乎對什么都不那么當回事?!艾F(xiàn)在是我最落魄的時候?!彼贿厯u頭一邊笑,這是回國后沒想到的——他的手機壞了,沒錢修,他的iPad屏幕滿是裂縫,還好還能用。
《人物》記者見到潘巴斯時,他已經(jīng)回國3個月,住在成都一家青年旅社里,最便宜的八人間,一天35元。但他的錢,也只夠再住個四五天了。隨著日益捉襟見肘,房費的籌措需要他每天在微信里搶紅包,“我現(xiàn)在有時候像個騙子,天天找人要紅包呢。”
剛從敘利亞回來,潘巴斯整晚整晚睡不著,好像能聽見哪里在打槍,“biubiu的那樣”,他整個人變得很興奮,跳起來去找聲音的來源。太安靜反而會讓他有一種危機感。
“有種說法叫戰(zhàn)后綜合征,是吧?”潘巴斯扶了扶帽子,每天戴帽子也是回來后的習慣,就和戴鋼盔一樣,能給他一種安全感。
失眠是突然出現(xiàn)的,在敘利亞,睡覺反而是一件容易的事,晚上要輪崗,每個士兵兩小時,兩三公里外就是IS的陣地。陣地上燈火管制,空蕩蕩的交戰(zhàn)區(qū),天上沒有幾顆星,一片漆黑。只有風很大,刮得呼呼的。
“熬完兩個小時,回去了就睡覺?!?/p>
2016年3月20日,潘巴斯在朋友圈里慶祝失眠終于好了。這成了另一個預(yù)兆:生活的軌道正一點點“糾正”回來。
《人物》記者和潘巴斯見面的那天晚上,凌晨兩點多,青旅里過客們都睡著了。潘巴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百無聊賴,他在iPad上翻關(guān)于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的消息,塞著耳機聽他們的軍歌,還會跟著唱幾句,“那時候天天聽都要聽吐了,現(xiàn)在還覺得挺好聽的?!?/p>
“想想挺神奇的,幾個月前我還在那邊,就好像拍電影,一步步都按照劇本發(fā)展,還真讓我做到了?!?/p>
奔跑
2015年9月24日,潘巴斯從泰國飛往土耳其伊斯坦布爾,25日轉(zhuǎn)飛貝魯特,輾轉(zhuǎn)到達土耳其邊境城市烏爾法。
他之前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抗擊IS的武裝—既要在前線正在戰(zhàn)斗的,又要沒有被中國政府認定為是恐怖分子。擁有唯一一名英籍華人黃磊的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成為他的首選。
在泰國的時候,他和當時的女朋友分了手,女朋友在英國,以為他在騙她,但他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這一去要是死了呢?!迸税退箤Α度宋铩酚浾呓忉尀槭裁匆笥逊质帧?/p>
烏爾法的對面就是敘利亞城市科巴尼,庫爾德武裝控制區(qū),以和IS激烈的城防戰(zhàn)聞名全球—先是被IS攻克,又在血與火中被奪了回來。潘巴斯不懂庫爾德語,他攔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用手指了指對面科巴尼的方向,說了句“YPG”,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的英文縮寫。少年便笑著幫他背上包,帶他去當?shù)氐腨PG聯(lián)絡(luò)處—YPG有著超過400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國際戰(zhàn)士,一個陌生的外國年輕人來到邊境,指著科巴尼的方向,還能是去做什么呢。
在一所小巷子里的民居,一屋子庫爾德人正驚訝地等著他,他們沒有見過中國人。一個人通過英文翻譯問他,你不怕死嗎?
“我不怕?!睂Ψ铰犃诵α似饋?。
從烏爾法穿越邊境去科巴尼,需要穿過三道鐵絲網(wǎng),邊境上有著土耳其軍隊的警戒塔,第一和第二道鐵絲網(wǎng)之間是雷區(qū)。
“在我之前有一個英國人也想過去,但他比較倒霉,踩到地雷了,但他又運氣比較好,只是手被炸骨折了,半張臉炸得馬蜂窩一樣。我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準備回國了?!迸税退购推甙藗€庫爾德人一起偷偷穿越邊境,他們在傍晚太陽快落山時出發(fā)。出發(fā)之前,三個牧師為他做了祈禱。
皮卡在快要靠近第一道鐵絲網(wǎng)的地方停了下來。司機敲著車廂,“快跑!快跑!”所有人就躥下卡車,向著鐵絲網(wǎng)跑去—鐵絲網(wǎng)已經(jīng)被剪開,他們一個個鉆過去,趁著還沒有被巡邏的士兵發(fā)現(xiàn),撒丫子跑。
“我記得那是傍晚,很熱很熱,我穿著抓絨的外套,嘩嘩地跑,拼命地跑,跑得一身大汗,我還背著一個大包,里面裝著我的衣服。每道鐵絲網(wǎng)之間大概是一百米,過了第二道鐵絲網(wǎng)就安全了,就能看見對面YPG的戰(zhàn)士在向我們揮手,讓我們趕緊跑。”
死神將隨時打出響指,年輕人的奔跑魯莽而急迫,因了致命性的危險,又顯得生氣勃勃,有些浪漫。
“當時心里什么都沒想,也沒覺得害怕,就想著跑快點,再跑快點。”
大概是祈禱起了作用,他們沒有踩到地雷。終于,在太陽落山的時候,潘巴斯來到了科巴尼,這座戰(zhàn)爭之城。城市已經(jīng)成為廢墟,沒有被炸毀的建筑上滿是彈孔,城市蕭索,一片灰白。他們路過了科巴尼的汽車墳?zāi)梗瑤装佥v被炸毀的汽車堆在一起,最顯眼的是三輛被炸成廢鐵的坦克,炮塔都被掀飛,顯示著戰(zhàn)爭曾有的激烈程度—大概三分之二的原住民逃離了這里,戰(zhàn)爭開始之后,敘利亞人的平均壽命減少了20歲。
“原來戰(zhàn)爭是這個樣子,當時的心情,怎么說呢,很激動很震撼,也很愉悅。”潘巴斯肯定地重復(fù)了“愉悅”兩字。他被帶去國際士兵的營地,一把1972年生產(chǎn)的AK47交到了他手中—槍比他大了18歲,膛線都快磨平了,但他說這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之一,“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大學生畢業(yè)了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拿到了第一份工資,那種滋味,你能理解嗎?”
在科巴尼,他給自己取名潘巴斯,巴斯是雄鷹的意思。
轉(zhuǎn)折
在潘巴斯還叫潘雨陽的時候,他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少年。他生活在四川南部的一個小縣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的描述中,父親曾經(jīng)是縣里第一個萬元戶,開加工牛肉干工廠 ,但后來破了產(chǎn),一年后,他的父母離婚。
2016年的母親節(jié),潘雨陽沒有給母親打電話,而是選擇寫下一段話回憶往事:“嗨,媽媽今天是你的節(jié)日,但是我沒有勇氣給你打電話,我想我還是沒法面對你,我想說的是我不再恨你。小時候我沒快樂健全的童年,你離我們而去,雖然那時我才6歲。那時的爸爸破產(chǎn)很低落,你走了,爸爸每天都是酗酒……”
高中沒畢業(yè),潘雨陽一個人跑了出來,隨后8年,他沒有一年春節(jié)回過家。他在北京的大馬路上推銷過廣告牌,在云南的西餐廳當過服務(wù)員,每一份工作都干不長,要么覺得太累了,要么受不了被人居高臨下的訓斥,他后來四海為家,待得最長的地方是大理和拉薩?!拔业那鞍肷畹煤苁?。”潘雨陽說。
方宏在大理遇到潘雨陽的時候,后者已經(jīng)在大理醉生夢死了很久,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上街擺擺地攤,吃飯喝酒。他們曾經(jīng)合伙在大理開客棧,后來不歡而散?!八袃山^,一是喝酒,一是泡妞?!狈胶甑恼Z氣有些輕蔑,“其他的事情,就沒有說出來有用的了?!?/p>
手串市場最火的時候,潘雨陽借了七八萬從尼泊爾進貨,卻進了一批假貨,全賠光了。他欠下了人生最大的一筆債。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甘心,覺得沒有人理解他,“我就缺一個轉(zhuǎn)折點。”
他幸運地找到了,在他到達科巴尼之后的一天,一個YPG的指揮官找到BBC的記者倪偉峰,希望他能為一個剛來的中國人做做翻譯,他的英語不好,那時候,潘雨陽剛剛變成潘巴斯。他告訴倪偉峰,在網(wǎng)上看到第一個加入YPG與IS戰(zhàn)斗的華人黃磊的報道—里面有殺人和被殺,有激烈的巷戰(zhàn),有12歲的孩子拿著槍沖鋒……才打定主意要過去。他自認為是一個正義感爆棚的人,傾軋、爭斗、不公、老實人被欺負,在多年流浪中,他說這樣的事并非沒有遇見,他在心里一遍遍預(yù)演過要維護正義,“但在國內(nèi)我只是個普通人,這些我根本改變不了,我也當不了斗士。但科巴尼不一樣,那里有的是戰(zhàn)爭。”
他開始鍛煉身體,設(shè)計路線,“我想去給他們一人一顆鐵花生,送他們坐土飛機?!迸擞觋栍猛嫘Φ目跉庵v述自己的決心,“鐵花生”是子彈,“土飛機”則是炸彈。
背著之前欠下的巨債,又借了兩萬塊,只帶了衣服和iPad,潘雨陽登上出國的飛機。在伊斯坦布爾,錢要用光了,他讓姐姐給他打了3000,依然沒有說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很難說這是逃避還是背水一戰(zhàn),又或者是屬于少年人被壓抑的幻夢,幼稚但并非作假的熱血。在敘利亞,他不再是那個處于“社會底層偏上”的潘雨陽,不再是那個事事不順被人看不上的浪蕩者,不再是那個生活在舊日家庭陰影中的小兒子,他成了拿著槍戰(zhàn)斗的雄鷹潘巴斯。
無聊
“潘巴斯去的時候,基本上沒什么戰(zhàn)斗了(科巴尼保衛(wèi)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他走后一個月,戰(zhàn)斗才重新打響。”黃磊對《人物》記者說,7歲那年,他和父母從成都移民英國,算起來,也是潘巴斯的老鄉(xiāng)。登上去伊斯坦布爾的飛機前,潘巴斯給黃磊的微博留了言,“我們當?shù)匾??!钡菚r,黃磊已經(jīng)回了英國休整。
黃磊聽說過潘巴斯的戰(zhàn)斗,“當時派他和幾個美國人去前線占領(lǐng)一個小村莊,那是一次小戰(zhàn)斗?!?/p>
到前線一個月后,潘巴斯經(jīng)歷了他在那里最激烈的一場戰(zhàn)斗。他們和IS的軍隊隔著陣地互射,他躲在沙袋邊,舉槍,瞄準。旁邊,一個來自美國的女戰(zhàn)士操著7.62毫米的機槍,“突突突”,耳鳴震震,亮眼的火舌就飛向了對面。機槍往哪兒打,潘巴斯也往哪兒打,他有300度的近視,不這樣他也看不清對面的目標。
一個彈夾30發(fā)子彈,他打光了4個彈夾,槍管都發(fā)紅了。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打中,太遠了,看不到?!边@是潘巴斯人生中永遠難忘的戰(zhàn)斗,但戰(zhàn)斗本身,就有些無足輕重——反抗軍唯一的傷情,是準備乘車撤退的時候,美國女戰(zhàn)士的手被車門夾了。
但即使這樣的戰(zhàn)斗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戰(zhàn)爭有緊張刺激、誕生英雄的一面,也有無聊平淡的一面。不知是算倒霉還是幸運,潘巴斯主要體驗的是后一種。
“陣地防守的時候,都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彼趇Pad下載了一個種玉米的游戲,在寂靜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士潘巴斯天天在前線種玉米,“玩到想吐了,種了好多片玉米地,還買了拖拉機?!?/p>
潘巴斯盼望著戰(zhàn)斗,但戰(zhàn)斗遲遲不見蹤影,“剛來的時候,天天擦槍,一個月后,碰都不想碰,那槍死沉了。原來把彈夾擦得賊亮,后來上面一層灰,都生銹了,有一次打槍還卡殼了,就是沒保養(yǎng)?!?/p>
原來,他以為對手是IS的恐怖分子,但來了后,他的射擊目標變成了夜貓,它們?nèi)ネ祫偡醭鰜淼镍澴?,而鴿子是和平的象征?/p>
潘巴斯陷入了日復(fù)一日的無聊中,“無聊到什么程度呢,追螞蚱玩,壘小石子,后來壘子彈玩,再后來把子彈拆開,點火藥玩?!弊詈笠豁棅蕵坊顒釉斐闪怂ㄒ灰淮问軅訌椑锏幕鹚幈坏钩鰜?,點火,沒有反應(yīng),他以為沒點著,湊上去看,躥起的火苗就把他前額的頭發(fā)燒著了—雙手一頓拍,才撲滅掉。
“后來我想明白了,YPG主要是把外國人當宣傳,激烈的戰(zhàn)斗根本不讓我們參加?!迸税退沟耐椋晃幻绹蟊?,天天喊著“fucking boring”(太他媽無聊了),4個月的時間,他只開過三次槍,后來他就回國了。潘巴斯問他,你還回來嗎?對方只回了一句,“fucking you!”(去你媽的)
黃磊見到潘巴斯的時候,他已經(jīng)被安排回到了后方,每天“混吃等死”,間或?qū)W幾句庫爾德語,“賊難學了?!?/p>
“我還挺佩服他的,他一個人穿越雷區(qū),不管怎么說,他有勇氣和膽量,來到這么危險的地方?!秉S磊不認同的,是潘巴斯只是過來參加戰(zhàn)斗的想法?!按蟛糠秩诉^來只是說我要戰(zhàn)斗,你過來打IS是對的,但只是為了上戰(zhàn)場而過來,那當?shù)厝诉€管不管?戰(zhàn)爭總有一天要結(jié)束的,結(jié)束之后呢?”
回國
暴得大名后,一共有3個中國人聯(lián)系上潘巴斯,宣告自己也要過來。黃豆豆是2016月1月3號從北京出發(fā)的。他是電視臺的編輯,鐘意國際報道,但偏偏領(lǐng)導讓他負責房產(chǎn)新聞,這讓他時時處于自我懷疑之中。30歲這一年,他希望人生可以有轉(zhuǎn)折,于是辭職,做了一件“膽大妄為”的事。他誰也沒說,登上了飛機。
“我和潘巴斯不同,我不是想去打仗,我是想去做采訪報道?!痹谝了固共紶枺S豆豆遇到了另一個想去科巴尼的中國人楊銘,和黃豆豆不同,楊銘是希望像潘巴斯一樣過去戰(zhàn)斗的。在朋友圈里,楊銘將潘巴斯稱為“我的英雄”。
潘巴斯勸他們不要來,那個時候土耳其和敘利亞的邊境已經(jīng)重新封鎖,他們再不可能像他幾個月前那樣穿越邊境了。
黃豆豆和楊銘來到烏爾法,當?shù)厝烁嬖V他們,現(xiàn)在只有敘利亞人才被允許從土耳其回到科巴尼,其他任何人,土耳其軍方都不會放行。黃豆豆走到第一道鐵絲網(wǎng)旁,但已經(jīng)沒有任何窟窿可以讓他鉆過去。科巴尼就在視線的遠方,但也只能到此為止。
而在科巴尼,潘巴斯已經(jīng)準備回國。在科巴尼的最后一段日子,潘巴斯過得并不快樂,管理國際士兵的指揮官指責他酗酒。
YPG的庫爾德人是不準喝酒的,但對外國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這里的生活有時候太無聊了。有一次,潘巴斯和幾個國際士兵在廢墟里喝酒,都喝得有點暈,回到營地,潘巴斯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槍弄丟了,“當時嚇出一身汗,回去喝酒的地方找了幾個小時,還好找著了?!?/p>
指揮官指責潘巴斯帶頭在外國人的圈子里喝酒。黃磊把指揮官的質(zhì)問,用四川話告訴潘巴斯?!八傆X得是人家不喜歡他,他有些逃避,就喝酒??赡芩粋€人身處異國,又不會當?shù)卣Z言,不大適應(yīng)?!秉S磊說。
“當時我很生氣,但沒有發(fā)火,反正我要回去了。”潘巴斯說,那時候敘利亞的中國大使館已經(jīng)通知了他,希望他盡快回國。
他和兩個同樣打算回國的捷克人,從科巴尼通過關(guān)卡回到烏爾法。在檢查站,他被等在那里的楊銘找著了—雖然過不去科巴尼,但他一直沒走。
“當時我一個多月沒洗澡了,又累又困,他非要拉著我合照,拍了一張又一張?!迸税退沟膇Pad里還保留著當時的照片:他一手捂著臉,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一樣,滿臉的不耐煩,一張屬于年輕人的興高采烈的大臉出現(xiàn)在他旁邊。
潘巴斯回到四川老家,他又變成了潘雨陽??h里防暴大隊的大隊長請他吃飯,領(lǐng)導們夸他勇氣可嘉,就是太能折騰。他的護照也被縣里“暫時保管”。
他的事跡傳開了,潘雨陽發(fā)現(xiàn)了親戚們對他態(tài)度的變化,“以前他們對我是不屑一顧,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現(xiàn)在他們是怕我。能感覺到,那種客氣,和我說話沒底氣的感覺?!奔依锶讼M芰粝聛?,在縣城里找一個安穩(wěn)的工作,但在家只待了1個月,潘雨陽就決定再次離開。
他來到成都,打算賺錢還債,這些年欠下的,包括去敘利亞借的錢,積起來也有了11萬。他想靠做臟辮賺錢,這是多年前跟一個外國人學的,用鉤針將頭發(fā)編織成一條一條的發(fā)束。但成都的臟辮師們并不喜歡他這個搶生意的外來者,他在貼吧發(fā)的廣告帖總是被瞬間刪除,他只好免費給幾個有興趣的搖滾迷編出臟辮,寄望于他們幫他宣傳,但一點效果都沒有。生意還沒有開張,新借的錢又要花完了。
“我給新浪微博打電話,我把發(fā)的東西都刪了,把微博還給我行不行?”出名沒多久,潘巴斯的微博賬號就被查封了?!氨緛硐胫貋磉€可以用微博做個微商啊?!迸税退箵u頭嘆氣的,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瞬間聚集起來的粉絲又瞬間失去了,“他們都聯(lián)系不到我?!彼粤诵挛⒉只氐搅送找粭l微博沒有5個人評論的時候?,F(xiàn)在,只有青旅的??蛡儾胖浪?,人們叫他“那個敘利亞的。”
他覺得找不到人理解自己。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回國后,原來的好朋友都不理他了,發(fā)微信也不回,他索性把他們都刪了。青旅的住客們說,有段時間潘巴斯天天晚上問人去不去酒吧;也有住客說,他喝醉了就在廁所的玻璃上簽名;還有人說,他是最鬧騰的一個,自己的自行車車胎都被他放了兩次氣了?!皠e看我一天嘻嘻哈哈的,其實我內(nèi)心挺孤獨的,那種滋味很不好受?!?/p>
一個人的時候,他上網(wǎng)看看關(guān)于庫爾德人民保衛(wèi)軍的消息,在微博上發(fā)幾張前線時的照片——“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就是看故事精彩與否,我最精彩的部分就是去了敘利亞。”他不知道還會在這里住多久,青旅的房費包月更便宜,但他總是一天一天地交,有時他忘了,前臺小姑娘會朝著他的房間大喊一聲:“潘巴斯,交錢啦?!?/p>
(文中方宏、黃豆豆、楊銘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