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兒子走進來,步子疲沓,神情冷漠。他看也不看錢正濤,只將大大一把汽車的遙控鎖匙,粗魯?shù)負サ阶郎?。坐在桌邊看報——看了冗長一個下午報紙,連廣告版都翻遍的錢正濤,抬頭瞄了一眼頭發(fā)染成血滴子顏色的兒子,枯坐,發(fā)呆,恨恨地想,如果當初沒有把手中的權(quán)利,使用到肆無忌憚,何至于今日……
老婆拿了布過來抹桌子,那是家里開飯的前奏曲。天色還不暗,錢正濤瞅了眼老婆,見老婆臉上擦的美白面霜并未均勻推開,松弛的面皮上浮著一層粉狀物,把毛孔都堵塞住了。這不但沒有美白了她,反而讓人更不忍瘁看。以前,老婆都是素頭素面,不削修飾。難道老婆這是為“悅己者容”?這個“悅己者”,又是誰?
錢正濤沉思之際,老婆何麗邊用她手中愚鈍的抹布,有點蠻橫地橫掃過桌面,邊叨叨地“罵”他:“這么晚了,還白坐,你吃報紙吧!”錢正濤聽慣了老婆的數(shù)落,無動于衷地瞅了一眼低頭擦桌數(shù)落的老婆,只見她稀疏斑白的頭發(fā)下,油膩頭皮,清晰可見。這讓錢正濤饑餓的胃,麻木了一下,心中滲出一些潮濕的悲哀來。
錢正濤愣怔之際,兒子的車鎖匙被老婆的抹布,順勢推出桌面,陰冷地砸在他的腳踝上。驟然的疼痛,讓錢正濤的思緒短路了一下,也讓他眼前有點石破天驚地一亮:何不學開車?躲在車里出門,不就觸不著那些目光!不就無須長天白日躲在家里霉壞悶壞窩囊壞!
拿到駕照的這一天,恰好是錢正濤五十五歲生日。錢正濤驚慌而又痛快地一口氣把車開到郊外,又一氣溯著一條不深的河流,往上,再往上,毫無目的而又不肯停歇地往上開去。他不知要開往何方,對自己的車技也沒有足夠把握,卻又不能停歇下來。冥冥中的前方,仿若蟄伏著某種引力。
當車最后沿著河邊不寬的土路,七拐八繞行至路的盡頭,前方豁然一大片綠森森的玫瑰樹株,它們像一幅極富立體感的靜物畫,一半淡金明朗,一半幽碧郁綠地浴在下午的斜陽中。錢正濤停車,熄火,訝異地瞭望,想,“歲月靜好”大概就是這樣子的吧?當錢正濤的目光停泊在花圃一隅的幾間小屋,有那么一刻,他幾乎確信,他佝僂的老母,就要從小屋蹣跚而出……
渾濁的淚,突然爬滿錢正濤臉上曲折的溝壑。
2
郝卉正在花田逡巡。
夏天西斜的陽光依舊暴烈,潑灑在皮膚上仍然灼痛。走不一會,便一身透濕。但是,感謝陽光!感謝大地!出完一身透汗,痛快淋漓地沖澡之后,渾身暢快到每一個毛孔的感覺,久久繚繞在心中的勞動后的愉悅,這些,豈是當日套牢在單位,對每一位“官位”高于自己的人,違心地笑臉相迎,違背做人原則地唯唯諾諾的生活狀態(tài)可比。
郝卉黑漆漆的目光,撫掠過綠閃閃的玫瑰樹株;野地里的微風,撫撫掠過他年輕的身體。風固然是吹不動,也吹不涼粘附在他皮膚上的汗珠,但它以無遮無攔,以輕快的顫栗,向他傳遞著廣袤無垠,自由無拘的信息。郝卉展開嚨喉,以酷似汪峰略帶沙啞的高亢,朝著滿坡滿谷的玫瑰樹株,放聲歌唱:“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站在一旁的錢正濤,瞥見一個仰頭高歌的小伙,在自己歌聲即將爬向高潮之時,彎腰,雙手合力,從壟上褥起一叢瘋長的雜草,和著歌聲高潮,以敲擊高爾夫球的漂亮身姿,擲向遠方。錢正濤在他的這一飛擲中,突地感到自己的體內(nèi),就要拱出一對翅膀來帶著自己撲棱飛起,飛向遠方。
擲完那球雜草,郝卉一手摘了眼鏡,一手抹了一把臉,甩下自額上淋漓至脖頸的一簾汗珠,這時,他眼角的余光意外地掃描到了一個人影子。
郝卉萬沒料到,他會在此刻此地再見此人。就像他料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毅然丟棄濱鐵飯碗,像一個地道的花農(nóng),長年扎守在這個花圃那樣。那個職位,可是他當初與一百多人一起擠破頭競爭,好不容易考來的。此人蒼黃瘦削,一頭頭發(fā),讓業(yè)余愛好文學的郝卉,觸目驚心地想起陸游的詩句“枯草霜花白”。他站在幾米外的田埂上,望著郝卉,臉上升起一輪笑容。郝卉詫異地戴上眼鏡,細加端詳那人,只見斜陽中,那人非一般禮節(jié)性的善善的笑容中,還輻射著一些別的深意。郝卉詫異愣怔地呆站著,良久,才從面前的陌生中醒悟,竟是故人來!只是那發(fā)蠟和染發(fā)劑打理出來的烏亮分頭,那理直氣壯地兜在皮帶下的小肚腩,那一臉不茍言笑的嚴威……
面前的人見郝卉又戴上眼鏡,舒在臉上的笑容,展大了,笑容里別的意味被支棱走了,成了純粹的笑:曬得烏黑溜金的郝卉,除了那幅眼鏡,除了那被眼鏡勒出來的兩條白浸浸的痕路,與一個地道的農(nóng)夫,簡直無異。
郝卉撣撣手,又躊躇片刻,才展展笑容,迎向那人。
郝卉邊走邊帶著慶幸和一絲怨懟地想,要說自己的今天,還是拜他所賜。
3
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郝卉辭職,丟掉鐵飯碗,是農(nóng)技站副站長轉(zhuǎn)正失敗的原故。其實,這只是明里的原因,卻不是那看不見的根本的原因。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郝卉拼盡一個平凡人家的全部關(guān)系,奮力爭取的農(nóng)技站站長的位子,正當他以為十拿九穩(wěn)的時候,突然在最后關(guān)頭獲知,被空降者掠去。郝卉又從極隱秘的通道得知,即將上任農(nóng)技站站長的人選,乃農(nóng)委主任錢正濤戰(zhàn)友的兒子。郝卉怒火突起,憤然離職。一周之后回來,爆出一個冷門,郝卉把辭職書,直接拍到了錢正濤的桌上。
所以,所有的人都認為郝卉的辭職,是農(nóng)技站副站長轉(zhuǎn)正無望。
其實,在郝卉沒去上班的這一周里,另外發(fā)生了兩件更重要的事。
其一,郝卉先是倒頭悶睡了兩天,第三天的清晨,他在床上接了個電話。這個電話,使郝卉軟塌塌的身子來了點勁。于是,他起床,喝下母親端來的三碗清粥,然后便把車從地下車庫倒出來,一氣開到遠郊經(jīng)營花圃的大學趙姓同學那里。其二,郝卉的這位園主同學,在郝卉去后的一周后,舉報了濱州區(qū)農(nóng)委主任錢正濤。
在郝卉遞交辭職書后三個月的一個下午,錢正濤在準備下班的下屬面面相覷和各種目光的窺視下,被紀委的人直接從辦公室?guī)ё?。錢正濤的問題,和所有落馬的官員一樣:貪污,受賄,包二奶。被判10年。
郝卉那天驅(qū)車,由一條蜿蜒的溪流導航,前來找他的趙同學。當他開到溪邊泥路的盡頭,但見前方豁然開朗,一片幾乎可以叫做一望無際的玫瑰樹株,在早晨斜切過來的淡金色日光中,一半淡金明朗,一半幽碧郁綠地佇立在花圃的黑土地上。郝卉又見這極富立體感的靜物畫中,有一條清幽透亮的小溪,活潑地從山間潺潺而下,經(jīng)北面茅屋,繞前方?jīng)鐾?,穿出花田,融入圃外小溪。郝卉眼望前方,呆了一刻,他憤懣郁結(jié)多日的心中,蹦出了一句《紅樓夢》里的詩來:“尋春問蠟到蓬萊。”
大四沒有考上公務員的趙同學,畢業(yè)后直接接手老父親的花圃,幾年內(nèi)加之擴大,提升,半年前又承包另一片山頭,正籌備開發(fā),所以急于物色合適人選,好把無暇管理的花圃托付予他。由于生活方向不同,幾年來他與郝卉疏于聯(lián)絡,此番邀請郝卉前來走走,本是想讓郝卉舉薦一個合適駐守花圃的人。
當他帶著郝卉穿行于成片的玫瑰樹株之間,郝卉結(jié)著寒冰的葡萄黑眼,很快地鮮活成兩潭春水。趙同學心下明白,和自己當初一樣,這個花圃,可能也以一種理想人生的模式,開辟在郝卉的心中。
趙同學又想,郝卉大學就當過花卉學會副會長,技術(shù)層面上不成問題;在農(nóng)業(yè)部門混了5年,其中兩年還當了農(nóng)技站副站長,管理也不成問題。趙同學望著郝卉劍眉下的葡萄黑眼,竟被胡茬兇涌地包圍著,并且眼神憔悴不堪,忙細聊盤問了郝卉目前的狀況。當趙同學得知郝卉的困境,心下就下定決心說服郝卉接管花圃;也鐵定了徘徊在心中多時的一件事:舉報錢正濤!
4
郝卉朝著那“枯草霜花”,又展展不太自然的笑容,才招呼他到小屋待茶。
兩人不免有些尷尬,又不免故作自若地落座,燒水,泡茶。
笑笑喝過三五杯,他才開口先說:“你這里不錯,不錯!”郝卉想問問他是什么時候出來的?怎么能夠就出來了?瞥見他頭頂?shù)摹翱莶菟ā保?又覺得不厚道。所以,只是又笑著和他閑飲,不著邊際地閑扯兩句。
之后,郝卉才從墻上取下兩頂草帽,遞與他一頂,帶了他到田里去轉(zhuǎn)。不管過往如何,如今來者都是客。
兩個人邊走,邊聊,他們共同的過往和他的過去,自是他們的雷池,因此說來說去只圍繞著眼面前的花圃。郝卉說夏天的花圃,重在休養(yǎng)生息,能賣出的花,價格極為低廉,只夠勉強度日。冬天才是花圃賺錢的時機,尤其是國慶之后,接踵而來的元旦、春節(jié)、情人節(jié),都是鮮切花金貴的時候。“夏天賣花干嗎?那么便宜。女人們不是都愛喝個花茶,何不把花蕾曬制成茶?開掉的花也好辦,曬干做花枕賣啊……”錢正濤啟發(fā)道。“是啊,這個興許比賣鮮切花能賺錢!”郝卉心下暗服,到底是當過多年一把手的人,看人看事,都在要點。
他們走了大半個花圃,繞涼亭穿過那一丘香檳回小屋時,錢正濤眼望涼亭斜陽碧草黃花,深情吟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錢正濤的歌聲不及他的書法,但滄桑中的那一絲清涼的詩意,讓郝卉愕然發(fā)現(xiàn),日日見慣的花圃,竟還潛藏著一種古樸的美。
暮色四合,綠株成墨,兩人才走回小屋。
郝卉見黃馨已把一鍋芋頭咸干飯,放到小桌上,便邀錢正濤吃過晚飯再走。錢正濤也不客氣,他拿起黃馨遞過來的竹筷,三下兩下便扒拉下一大碗。那飯悶得噴香,郝卉見他吃得更香,心下喜悅。又見黃馨給錢正濤盛來一小盆蝦皮紫菜湯,他指頭頂起盆沿,一氣喝下,更覺暢快。
郝卉眼望錢正濤上車,離去,直到花冠成為一個遠去的黑點,還在一彎細細的上弦月下呆站,黃馨在門口喚了他兩三聲,也聽不見。
5
錢正濤再來,已是10幾天之后了。
趙同學為增添花圃的人文景觀,修了個涼亭;郝卉接手后,在涼亭里又添置了石桌石凳,卻主要為泡茶納涼。干完活計,在那涼亭里來上一壺功夫茶,山中的道士高人一般。
這天上午,郝卉剛從田里查看一圈出來,才在亭子里歇下,才要開泡功夫茶,忽見一輛半舊香檳色花冠,緩緩停在小屋門口的水泥場地上。郝卉探頭望去,從車上下來的,居然是錢正濤!郝卉的心頭別地跳起一點小驚喜!他忙擱下茶具,穿出花田,趕到小屋門前,把正往小屋探看的錢正濤,順著小溪流引到小涼亭來。
郝卉招呼錢正濤坐下后,從小鐵盒里拿出一小泡鐵觀音,正要撕開來泡,錢正濤一手止住,一手從口袋里掏出幾泡——皆是上品金駿眉。錢正濤說:“泡這個!”
泡起金駿眉,兩人之間還是沒有多余的話。只有風比較活潑,它把玫瑰天然的草木清香,吹拂過來,又把茶壺茶杯里的草本清香,吹撒出去,還把“枯草霜花”吹成芒花詩意搖曳。這“臨溪流以靜對,訪草木以素心”的況味,讓郝卉心中泛濫起一片詩意,他不禁念起南宋陳與義的詩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錢正濤一笑,說,改成:“玫瑰疏影里,喝茶到天明” 更對景。兩人殘存在心中的陰翳,就這么笑散了。
黃馨遠遠觀望,越看越不能明白,他們看上去,怎么就像兩個莫逆之交?
而事實上,別說后來關(guān)系惡化,即便先前作為工作關(guān)系的普通上下級,錢正濤與自己,也因為一把手在單位的絕對實權(quán),以及各種民主測評的形式化,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早已異化。以這樣怡然的心境一起喝茶,郝卉想都不會去想。
自此后,錢正濤兩日三日地,便要開了那輛半舊的香檳色花冠,到郝卉的花圃來轉(zhuǎn)轉(zhuǎn)。郝卉得空,便與他泡茶聊天。
花圃闊大,活潑的山風無遮無攔地吹來的,是自由無拘的氣息。每次對飲閑坐,郝卉都會有一瞬又一瞬的恍惚,覺得自己闊氣得就像年輕的麥克西姆,正在家族的曼陀麗大宅子里招待遠道來的客人。這一瞬的恍惚后,眼望錢正濤的一頭“霜花枯草”,又會有另一瞬的恍惚,會不會這么一坐,等喝完一壺茶,等一起身,等走出小亭子,自己也成了鶴發(fā)仙翁,而身旁小溪尚淙淙流淌。
如今這樣舒心恣意的日子,才明白原來在單位,為求上位的你死我活,彼此間為各種利益的爭斗,是多么可悲!
有一次,兩人對飲幾杯后,錢正濤起身,說想到玫瑰地里活動活動筋骨。郝卉放下杯子,習慣性地挾上擱置身旁的花剪,像當年在單位那樣隨伺其后,下到花田。
兩人欣然閑走,放眼觀望,“呵!”錢正濤少有地激情迸發(fā),沖動贊嘆。原來,不遠處一支拔高挺起的黃玫瑰,開得靜美出塵。那是一支學名叫做香檳的品種。錢正濤像正在主刀的專家,把手自然伸向一旁當助手的護士那樣,把一只手攤到郝卉面前。郝卉會意,即把手中伺候的花剪,遞與他。錢正濤欣然剪下那朵玫瑰后,復又把花剪交還郝卉,連剪下的花枝也一并交由郝卉管著。霜花枯草的錢正濤,此時的那架勢,仿佛又回復到分頭烏亮,小肚腩理直氣壯地兜在皮帶下的當年。而這個,不知怎的,竟一點也不讓郝卉反胃。郝卉一手持花,一手握剪,緊隨錢正濤一路閑走,觀賞,品評……竟是十分意樂再度被他“奴役”,聽從他的“使喚”。郝卉照著過去,在錢正濤身后喚了一聲:“錢主任……”“叫我錢正濤,或老錢?!卞X正濤轉(zhuǎn)頭脧了郝卉一眼,又幽默地補充,“是以前的‘前,哈!”這么久來,郝卉首次聽到錢正濤朗朗的笑聲。
6
雖然過往你死我活的一切,已然烏云消散,郝卉與錢正濤當然依然談不上深厚交情,但卻是錢正濤幾天不來,郝卉心中便要空落落地悵然煩燥。等到再次見到錢正濤的半舊花冠,緩緩駛來,徐徐停歇在小屋門前水泥地上;看到錢正濤以輕捷的腳步,走向涼亭;看到錢正濤在涼亭的石桌旁叉開兩腿,鎮(zhèn)定坐下,頗有點從前在單位里一語定乾坤的氣度地掏出幾小泡金駿眉,朝著他招呼一聲:“郝卉,泡茶!”那空落、惆悵、不安,才遽然遁失,通體舒泰的感覺才從心中陡然升起。等到錢正濤走后,那空落、惆悵、不安才復又慢慢涌上心頭。如此這般,循環(huán)往復,倒好像郝卉日日要做的事,就是專門等著錢正濤到來,與自己泡茶聊天。
有一天,錢正濤與郝卉喝茶,坐在涼亭里閑看遠近花卉。錢正濤忽然指著地里的花說:“郝卉,你看這花,這綻開在樹株上的花,和花瓶里插的,甚至花盆里養(yǎng)活的,多么不同??!那么明潤,那么鮮活,而且花期長久。接了地氣的,就是不一樣??!”錢正濤小啜一口,又感慨道:“真想在這里蓋上兩間屋,跟你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再不出這園子!” 錢正濤說的,是心底的實話。每一回從這里回去,他就更無法忍受老婆的數(shù)落兒子的冷對了。
郝卉和錢正濤泡茶時,最厭惡黃馨隔了一片花,把她用鋼絲球刷鍋的聲音,穿花度水,尖刺刺襲來。那尖沙沙的聲音,一刷又一刷地把花香、茶香攪渾驅(qū)散;把花株上輕捷鳴囀的鳥雀驚飛四散。郝卉說過多次,黃馨卻總不長記性,甚至聲音愈發(fā)尖利刺耳,怒氣沖沖。
喝茶賞花的郝卉,總會在黃馨鋼絲球拼命摩擦著鍋盤碗盞的噪銳聲中,皺眉,苦臉,忿然。“嘿嘿,”錢正濤卻在一旁解事地笑勸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嘛……”有一次,錢正濤甚至還自吐心曲:“當初,如果不是為女人,我何苦收人家錢?!?“我老婆也公務員,兒子開著一年盈利二十幾萬的大型美發(fā)店,我日子好過得很,我要那些錢做什么呀,我?” 錢正濤先是壓低嗓音湊近郝卉訴說,說著說著,不管不顧,面色酡紅,聲音高亢,枯草霜花搖顫,及至差點連當時對郝卉的趙同學,也一次次雁過拔毛的事都要倒出時,才尷尬煞住。對于錢正濤的事,郝卉總是小心繞開,乍聽他直筒筒地倒出來,面上雖不便多言,心中卻也暗自翻騰起自己和黃馨的舊事。
7
郝卉辭職駐進花圃3個月之后,在日資企業(yè)當翻譯的黃馨也棄他而去。那個時候,正是花圃接近蝕本的夏秋季節(jié),很低的底薪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分紅,使郝卉在這段時間只能在最基本的生活線上,上下掙扎;正是郝卉最初的狂熱退卻,在接下來的苦惱苦悶中,苦掙苦熬,好不容易接受下貿(mào)然辭職的事實,并硬撐著過下來的時候。對于他這一意孤行的事件,除了父母,還有誰能夠接受?郝卉用這樣的理由自我寬諒黃馨。黃馨卻偏要往郝卉的傷口上撒鹽,她最后拋給郝卉一句:嫁人去了。便了無影蹤。兩人一起憧憬過無數(shù)次的婚禮,就這樣,如一朵玫瑰干花,以它鮮活生命的結(jié)束,定格成為永恒。
比起黃馨的離去,父母親友的駁斥責罵,就只是毛毛細雨了。
黃馨嫁了個日本人。
黃馨再回來,是兩年以后了。
黃馨回來的時候,只拉著一只大拉桿箱。她凌亂著一頭長卷發(fā)進門。郝卉印象中那張珍珠般的臉,眼窩塌陷,顴骨聳出。那最讓郝卉癡迷的鮮美潤澤的雙唇,殘缺著猩紅的口紅,如未擦凈的血跡。她熟門熟路地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腳蹬掉高跟鞋,一臉豁出去的無恥和任誰也趕不走我的無賴。
歇了片刻,黃馨起身從飯桌上的涼水瓶里,倒了大杯的涼開水,咕咕灌下一氣后,便拉了大大的箱子,進了郝卉臥室對面閑置著一張空床的儲物間,窸窸窣窣地拾掇起來。郝卉跟進去時,黃馨正在翻撿披掛。郝卉瞟了一眼黃馨打開的箱子,兩道劍眉立時無聲揚起:那只大拉桿箱里,有大半箱子,竟是成扎成捆粉紅硬锃的百元紙幣!黃馨在郝卉進門的響動中,不急不徐地合上箱蓋子。下垂的長“波浪”爬藤的植物一般隱蔽了她的半個臉龐,藏匿了她的神情。郝卉在她篤篤定定的舉止中,及時把自己調(diào)整回到鎮(zhèn)定淡然,并冷冷地問她,打算呆多久?黃馨這才抬起頭,“爬藤植物”簾子一般,唰地后拉,露出被睫毛膏污濁的眼,那幽深的雙眼“嚯”地扇出沖天的火氣,反詰問著郝卉:“那你打算呆多久?”好像這房子壓根就是她的。兩人都找不出話,都默下來一刻,黃馨才又抬起頭,用眼光橫了郝卉一桿子,從郝卉面前一穿而過。郝卉瞅著黃馨薄薄的身子,心下一驚:那豐饒的身姿,怎么成了鹽堿灘?
黃馨走到廳堂桌邊,抓起兩只鍋的兩個柄,“唰”地拉出米袋,舀出米來,拎到外頭,哐哐當當淘米做飯去了。那動作架勢里,這兒的正經(jīng)八百女主人一般。郝卉看得目瞪口呆,卻也束手無策,只得由她鬧騰。
郝卉索性轉(zhuǎn)身從墻上摘下草帽,到田間去查看。這些天,黑斑病正肆虐得讓人心焦。
郝卉憂心忡忡地回來時,剛剛走到廚房門口,一陣飽滿的濃香,便滾滾朝他撲來,一下?lián)魸⒘怂念^的煩惱。郝卉愕然地瞅著煙火蒸騰中的廚房,這才想起淘米做飯的黃馨。郝卉試圖抵御這香氣的誘惑一般,用力噴了一聲鼻子。但又一浪歡騰的食物香味,濃霧一般漫過來,完完全全地把他罩住了。郝卉在這香味的籠罩中,嗅到了巧手的主婦、和美的家庭、穩(wěn)固的親情這些稀缺元素。郝卉想,他有多久沒有吃過母親做的飯了?就像當初在單位,在大大小小的“官吏”無不把手中的權(quán)利發(fā)揮到極致,使人喪失人格喪失尊嚴地憋屈憋悶一般,城市的鋼筋鐵骨,家里空間的逼仄狹小,總讓郝卉呼吸不暢,因此,他甚少回到城里家中,也就很少吃上母親做的飯了。
郝卉任由黃馨留下來,不能說和她做的一手好飯菜,連日本料理,也做得口味品相都相當誘人沒有關(guān)系。至于后來一個月不到,就任黃馨睡到他的床上,郝卉只能說自己無恥。但就像餓久了的人,手心里忽然被塞了個白面熱饅頭那樣,漫漫長夜,郝卉終究缺乏抵御黃馨又日漸豐嬈起來的身體的定力。
而一夜一夜,任兩人在床上的激情呻喚,把歇息的鳥類驚醒驚飛,把玫瑰樹株撞得東倒西歪。郝卉只能說自己無恥,很無恥。
黃馨就這么一日日地住下來。郝卉也懶得問她與那日本人的事。只要是在廣闊無垠的花圃,就沒有什么能真正把他糾結(jié)地囿住。
8
這是一個秋天周日的上午??釤嵬嗜?,天空明朗高遠。
錢正濤來了,晴好的周日上午,他必定要來。
這一天,錢正濤帶來家里珍藏的建盞。郝卉拿起一只瞧瞧看看,喜得葡萄黑眼里漲滿秋水。兩人賞玩一番后,便捧盞對飲。錢正濤望著沁涼的石桌上,兩只斟滿茶水的建盞,如兩朵水盈盈的黑玫瑰,心有所動,閃爍沉吟道:“這花圃,還沒請人提個……字吧?”“沒有,一向窮忙,想不起來這事。”郝卉據(jù)實相告。“那……”錢正濤想給花圃題個字,連筆墨都攜帶車上了,又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怕郝卉忌諱,忙收口煞住。郝卉瞥了眼他熱切中的一水尷尬,心下明白。郝卉想起錢正濤還是錢主任的時候,辦公室里方方正正地懸掛著的他自己的墨寶:無欲則剛。郝卉遂笑著邀道:“你的字好,給題一個!” 錢正濤見郝卉笑容明朗,顧慮頓消。他樂悠悠地跑回車上,搬來筆墨。于是,郝卉鋪紙蘸筆,錢正濤揮毫潑墨。不多會兒,已一氣寫下十來張。郝卉從中擇出兩個字,拼成一個墨香“卉園”。
三天后,錢正濤再來,帶來了一塊長方形深棕色木匾,上有 “卉園”兩個幽綠大字。郝卉端然把它掛在小屋門之上方。黃馨站在一邊,斜瞟了那牌匾一眼,想,卉園,不就是郝卉的園圃!黃馨明珠般的臉黯淡下來。錢正濤瞄了黃馨一眼,面向牌匾吟誦:“卉園蘭草藏幽澗,好引吾植水邊詩?!秉S馨聽清,釋然一些。原來,這“卉園”,還不止面上看到的意思??赊D(zhuǎn)念還是心酸,想,這里的一草一木皆由郝卉掌管,工人亦是郝卉雇來,錢正濤更是郝卉的座上賓。錢正濤送來的建盞,也只有兩只,僅供他們二人對飲。自己,算是 “卉園”的什么人?
有時候,一個人閑下來,郝卉便要走到小屋的門口,久久端詳那塊棕底鐫刻“卉園”兩個碧綠大字的牌匾。那深棕的底色,酷似卉園的沃土,那郁綠的字,則像這一片綠森森的玫瑰樹株。正是這些,構(gòu)筑了他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家園,讓他基本能根據(jù)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每天心中充滿勞動的熱情,堂堂正正地做著一個人。但每次這么想過之后,郝卉又會特別不安地想,這個家園,能夠一直擁有嗎?如何才能永久地守著這個家園?以前看《飄》,對郝思嘉守護塔垃莊園的信念和手段也鄙夷不屑,現(xiàn)如今,面對卉園,才知道,自己為卉園,也是會拼盡全力!
9
月圓之夜,錢正濤會趟著月亮之水前來。
他總是把那輛香檳色半舊花冠,??吭凇盎軋@”牌匾面前。最先探出車外來的,必是他手上拎著的下酒菜,比如一兜鹵豬頭皮,一袋雜螺,抑或一提裝在食物罐里的水煮活魚……郝卉一見錢正濤攜了那些讓他垂涎的下酒菜到來,便邊急忙去支起小桌子,邊一疊聲地呼喚黃馨,搬出好酒!
明月花間照,清泉溪里流。小屋門前水泥掃出的小場院,清新的空氣中混合著玫瑰花與草木的清香,大概是小婧曾經(jīng)的明麗與年輕,與這樣的草香花香,有著本質(zhì)的一致,所以,每當周邊游動著這樣的芬芳,錢正濤便要酸楚地想起,不知女兒在哪里?小婧又在哪里?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在小婧的父親尿毒癥,需要大筆醫(yī)療費之機,和她纏繞在一起,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自己也不需要那么多錢。那樣,縱然沒有再提拔,也可以安穩(wěn)地坐在濱州區(qū)農(nóng)委主任的位子上,直到退居二線,直到退休??墒牵瑳]有后悔的藥?。″X正濤每次想起這些,眼角就會悄然洇出一些潮濕。直到這片潮濕要凝水成珠,他才用勁甩甩頭,撂開,朝郝卉舉舉杯,低促短急地吆一聲:“喝!”然后猛灌自己一氣。
郝卉在小場院與小溪流之間,留出一塊菜地,農(nóng)歷過年期間,播種油菜。每年過年,郝卉只在除夕的傍晚,匆匆回去陪父母吃頓年夜飯,便又急忙趕來。大過年的,雇工回去,農(nóng)人少來,黃馨亦回家探親。偌大的卉園天色蒼茫,寒風簌簌,郝卉在地里播種施肥,心中卻是暖陽和煦,油菜花明艷的景像。
到了陽春三月,油菜開出亮閃閃的花,黃蒙蒙一地的馨香。在明月照出的華麗月夜,錢正濤必定要與郝卉在小場院里對酌。油菜花濃稠的香,裹挾著打童年在鄉(xiāng)下老家就熟悉的農(nóng)家氣息,一浪一浪襲來,一下一下叩開錢正濤的記憶之門,使他想起老家黃昏的炊煙;想起他出事不久即撒手人寰的八十多歲老母;想起身心飽受自己戕害的妻子……
錢正濤是在考上縣城的高中時,與妻子成為同班同學的。那時生長在縣里干部家庭的妻子,是個模樣俊俏的女生。最讓少年錢正濤怦然心動的,是她那兩條編得烏亮結(jié)實,又由皮筋束出兩穗松松辮梢的長辮。這兩條長辮在和女伴跳繩時,忽前忽后,忽起忽落,歡騰如海潮那般。那是怎樣一幅歡欣的畫面?。?/p>
妻子自從發(fā)現(xiàn)小婧的事,滿頭烏發(fā)轉(zhuǎn)眼白掉一半;打從自己身陷囹圄,斑白的頭發(fā),便紛紛衰萎枯落。后來每次妻子前來探望,錢正濤望著她斑白稀疏的發(fā)絲下油亮的頭皮,就不再是盼望妻子能原諒自己,盼望自己能夠早些出去,而是揪心妻子的頭發(fā)——到了自己可以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就掉光掉禿?
郝卉和錢正濤面前簡易的矮腳桌上,兩只斟滿白酒的玻璃小杯在月光中晶瑩剔透,看似遺世獨立,又仿如奢華地盛滿銀色月光。小屋門口的洋紫荊,因此嫉妒得不時派落紫紅花瓣,前來“騷擾”。黃馨看到這情景,便會歡歡喜喜地下到月光下的菜地里,邊哼著日本鄉(xiāng)間小調(diào),邊采擷新鮮瓜菜,呼呼地從氣壓的井里汲出水,清凜凜地洗濯,然后起火下鍋,轉(zhuǎn)眼便捧出一盤油碧亮綠的青鮮菜蔬。不一會兒,又再打上幾個養(yǎng)在花圃的母雞下的土雞蛋,攤出一碟黃澄澄香噴噴的下酒菜,好讓他們快快就著下酒菜,把滿盞瑩瑩月光,收進肚里。
郝卉瞅著這時黃馨月光下明珠一般的臉龐,心中便會滲出一些相濡以沫的情愫來。
兩人就這么樂陶陶地喝。喝得有些高了,錢主任便一頭闖進郝卉的房間,胡亂擼開郝卉床頭的文學期刊——那是他每晚睡前必要翻閱的,倒頭睡在郝卉的床上。逢到這時,黃馨輕盈的好心情,便會遽然萎頓下來,收拾起杯盤碗筷來便要弄出額外的聲響,把肚子里膨脹開來的埋怨,噼噼啪啪砸到杯盤碗盞上。郝卉酒勁上來,便要瞪眼斥責:“你走!”“走就走!”黃馨眼里燃著銀閃閃的火花,切著牙說。黃馨也真的出走過幾回,放逐在外幾天,終究還是回來。
黃馨再回來時,郝卉會待她好一些。郝卉想起黃馨那半箱子的錢,想她并非窮途末路,再回來,多少是對自己有些真心,再不濟也是和自己一樣,離不開卉園。
黃馨知道,在郝卉的心中,錢正濤的分量要遠遠超過她。她面臨的是兩種選擇,離去,或順應。黃馨終是認下了錢正濤的存在。黃馨的適應里,面上看去,似乎是對郝卉的難舍。
黃馨一天里最愉快的時光,是在安靜的午間。不管郝卉怎樣待她,無論世事如何,只要在午間獨自行走于花株之中,她潤澤的臉龐就會閃爍出珍珠那樣的光亮。
花香婉轉(zhuǎn)曲折,花株是她青春的陪伴,嗚嗚的山風,是她心中的歌謠。不知有多少回,黃馨想跟郝卉商量,讓滿山滿坡的花苞,肆意盛放一季(每天鮮切下來批發(fā)賣給花店的,都得是花苞。因此卉園里少見盛開的花,尤其是秋冬季節(jié)),卉園所有的損失,由她償賠。
那會是怎樣迷人的世界?
那個瑰麗的世界,能成為自己和郝卉的婚禮殿堂嗎?
如果不會,那么可以直接嫁給玫瑰盛開的卉園嗎?
把自己的時光,全部種在卉園,也是幸福的!
10
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那樣,醒來便是大自然和天光。所以,只要能在卉園過夜,錢正濤第二天就會起大早。他舍不得錯過卉園最幽涼寧靜的清晨。
錢正濤總是一早就和郝卉浸潤著曦微天光,順小溪,走向花間。溪水凜凜,山風習習。新鮮花卉的氣息一漫過來,郝卉便要想起這歌詞:花兒它起得真早,最美是它的舞蹈……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郝卉特別喜歡三毛的這段話,他望著一棵棵玫瑰樹株,很幸福地想,不必來生,就在今生,就在卉園,就能活成這樣!
周遭花木上的鳥類真多,他們爭相清脆鳴囀,把錢正濤心底的想法,都鳴叫了出來!錢正濤朝郝卉切切地說:“郝卉,在亭子邊的那丘香檳旁,給我擇塊地,我來蓋兩間屋。我們白天勞作,夜來烹茶,習字讀書。過年我也不回去,我們一起種油菜。”錢正濤想,如果郝卉不反對,過一陣就跟老婆兒子要點錢,即著手蓋房。外人的目光自是不愿意觸及,老婆兒子的目光,又豈是自己想看到的?逢年過節(jié),親朋往來,自己也讓老婆兒子不自在。以后卉園里有了自己的房屋,便是過年,也有了安穩(wěn)的去處。錢正濤思慮一回,又對郝卉說:“你現(xiàn)在還只是以技術(shù)和管理入股,本質(zhì)上還是受雇于人,要設法自個盤下花圃,這樣才能長久地留住卉園。”到底是長期擔任過一把手的人,一句話,便把郝卉拉到亟待解決的問題面前。郝卉微蹙劍眉,無言思忖。錢正濤瞅著郝卉葡萄黑眼里的沉思,想,一定要和郝卉一起想辦法,盤下這個花圃,才能夠把自己所余時光,全部種在卉園。
錢正濤說罷,低頭轉(zhuǎn)開,踱向溪邊石頭。
郝卉仰首向前,見前方山巒疊翠,霧靄流嵐,人間仙境一般。他想,要是當時成功當上農(nóng)技站站長,必定雄心勃勃,巴高望上,以致俗務纏身,哪來今天這般自由恣意!郝卉不禁敞開喉嚨,朝向山巒放歌: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飛翔在遼闊天空,就像穿行在無邊的曠野,擁有掙脫一切的力量……
郝卉歌罷回首,見錢正濤一屁股坐在溪邊潮濕的石頭上,一手頂著腰部,頭冒虛汗,臉色蠟黃。郝卉以為他昨夜喝多了,喝傷了,急忙趕過去,慌慌地問:“怎么啦?我送你去醫(yī)院?” 錢正濤口不能言,只軟塌塌地擺了下手。
那個時候,黃馨正在小溪的下段漿洗昨夜換下的衣裳,她一抬頭,瞥見遠處的他們。距離把他們的一舉一動,影影綽綽成惺惺相惜。對于他們倆,黃馨雖然嫉妒埋怨,卻是拿郝卉毫無辦法。只要想想每次郝卉激情萎謝之后,連話也懶得同她再說一句,翻身即沉入睡眠之下,就知道自己于郝卉,只不過是他口渴時的一杯水,解渴之后,她就是一只無用的空杯了。
過了好一會兒,錢正濤面色才緩下來,漸漸又能走動了。
兩人極目四顧,隨興漫走。太陽黃燦燦地照拂著盛大的卉園,溪水晶瑩地映著廣闊的藍天,花蕾恣意地掛在玫瑰枝頭,墨墨的蝌蚪圓丟丟地在溪草邊,自在地甩著細尖的尾巴,斑斕的蝴蝶安詳?shù)卦诨ɡ匍g翩躚……
為什么從前找不到如此怡然美好的日子?為什么從前會為女人飛蛾撲火?為提升半級劍拔弩張?
11
這一天,郝卉給工人示范噴灑農(nóng)藥,剛從花株間鉆出來,避在涼亭的陰影里歇息,只見不遠處斜逸出的一枝黃色香檳,將開未開,朝向他的花心,繁復地卷著一段心事一般。郝卉一怔,恰在此時,手機短信提醒音,“咚”地敲在他的心上。郝卉從褲兜里摸出手機,往屏幕一瞄,原來是幾天未見的錢正濤發(fā)來的,說他要到澳洲去看侄兒,三個月不會回來。由于手機沒辦漫游,就不再跟他聯(lián)系了,等回來再來他這里泡茶。
在漫漫三月的等待中,郝卉在冰箱里為錢正濤藏下一泡極品金駿眉,也藏著一件要與他商量的急事。都是極少光臨的卉園真正主人趙同學來時,帶來的。
這一天,郝卉在花田里看工人修剪花枝,耳邊傳來一陣熟悉的汽車聲!郝卉一陣驚喜,不顧密密麻麻的花刺,急急撥開花枝,朝外望去,果然是錢正濤的那輛香檳色半舊花冠!只是那車走得試探遲疑,盲目莽撞。郝卉猶疑之際,花冠已停在水泥場地上。
車上下來的人,無論五官還是舉止,都抖摟著錢正濤的特殊密碼,只是個子更高,年輕許多,霜花枯草換成很扎眼的血滴子顏色。郝卉訝異地走上前去,那人一瞥見郝卉,便朝郝卉走來,自我介紹,說是錢正濤的兒子。說著,便領(lǐng)頭先朝小屋走去。
剛坐定,還未及泡上茶,錢正濤的兒子便告訴郝卉:“我父親有封信,交待交給你。他上周去世,晚期肝癌?!闭f著,從背包里掏出一只薄薄的信封。他說得乏倦淡漠,郝卉卻像渾身的血液忽然被全部抽干一般,抖個不住的手,抽了幾次,才從信封里抽出信箋。
郝卉:
自我保外就醫(yī)出來后,蒙你不棄,不記前嫌,讓我在卉園度過了人生最怡然的一段好時光。我以為這樣安寧的時日,可以長點,再長點。不料,隱藏在身體里的問題雖然舒緩了一段時間,終是爆發(fā),晚期肝癌。我再也去不了卉園和你泡茶,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夠接納我,擇一株香檳,允我安息其下。再,記得的話,每年的清明,在亭子里為我供上三盞卉園泉水泡的金駿眉。
永別!
錢正濤
12
元旦這天上午,太陽黃燦燦地照拂著盛大的卉園,溪水晶瑩地映著廣闊的藍天,花蕾恣意地掛在玫瑰枝頭。只是少了墨墨的蝌蚪圓丟丟地在溪草邊,自在地甩著細尖的尾巴,少了斑斕的蝴蝶安詳?shù)卦诨ɡ匍g翩躚……
郝卉肩荷鐵鋤,肅然走向涼亭。他要在他和錢正濤喝茶的涼亭邊,擇一株香檳,讓錢正濤安眠。
郝卉繞亭子找尋兩周,直到第二圈,才眼前一亮,見亭子斜前方,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旺綠香檳,樹株上一只花苞,迎著寒冷的晨風,佇立枝頭。這枚花苞微微開啟,柔和寧靜,從花心里看進去,薄薄的花瓣,繁復密實地卷成一個花筒,仿佛卷著一段悠長往事。郝卉盯著花心看了一會兒,然后朝身后的血滴子頭發(fā)說:“就這里!”沉靜的聲音里透著郝卉少有的決斷。血滴子頭發(fā)默默點頭。于是,郝卉開挖,起出花株,再深挖。不一會兒,郝卉就用鋤頭挖出了一個潮濕的洞穴??莶菟?,月光,盛滿月光的酒杯,油菜花,溪流,建盞,金駿眉……一年多來的一切,歷歷在目。郝卉朝著幽深的洞穴,啞著聲唱起汪峰的歌:“請把我埋在,埋在這春天里……”
郝卉重新植下那株香檳,培上土,直起身時,他忽地感到身體里有一些奇怪的響動,在這響動中,他的身體抽出許多根,深深地,深深地扎進腳下的土地。
看來,這一生,是離不了這個園子了。
那得自個兒轉(zhuǎn)租盤下這個花圃才行啊!
可是,錢?租地盤卉園的錢?
13
這一天,郝卉坐在涼亭的夕陽中。從他坐著的地方斜過去,是一棵一人多高的玫瑰樹株,它的枝干和葉子都是翠綠中透著淺淺的黃,開出來的花,是帶著淺香檳酒色澤的黃玫瑰,叫香檳。
錢正濤就長眠在那花根之下。
郝卉眺望著這株花,發(fā)現(xiàn)長長的花枝上有一朵花苞,花托已被撐開,艷黃的色澤絢在料峭的寒風中。郝卉想,明天工人就會來把它剪下,捆在送往花店的某一扎花中,送出卉園……
“卉,卉……”黃馨站在小屋門前,她把兩只手掌扎成一個高音喇叭,喊郝卉吃晚飯。郝卉卻像一棵扎根地里的花株那樣,不動。黃馨索性把晚飯擱在一只提藍里,提過來。
郝卉以為這一天,起碼要在三年五年之后才會來。沒想到,它來得這么快。
郝卉承包山頭的趙同學,要把山頭開發(fā)成休閑農(nóng)莊,需要大筆資金,他得把卉園轉(zhuǎn)給別人——當然首選郝卉,如果郝卉拿得出那一大筆錢。這是上次趙同學特地來找他時,撂下的話。
黃馨把籃子里郝卉最愛吃的芋頭咸干飯和蝦皮紫菜湯,擱到清涼的石桌上時,郝卉才覺出了餓。他靜靜盛飯,默然喝湯。黃馨隔了石桌,用含了一些幽怨的眼眸望著他,說:“我知道你犯難,你只管轉(zhuǎn)租土地,盤花圃的事,歸我。我,比你更怕離開卉園!”黃馨明珠一般的臉轉(zhuǎn)向夕陽,只讓晚風捎過來一句話:“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讓卉園的花,自由盛放一茬?!?/p>
一個月后,卉園里的花開始一水趕一水地開。又一月后便芳菲滿園,落紅匝地。郝卉每天望著卉園,總似站在云端。
這一天早晨,露珠清涼,郝卉獨自坐在涼亭,正要開始泡茶。只見一個珍珠般的女子,身著白色婚紗,從姹紫嫣紅深處,款款走來。
她是黃馨,在這一天,她和卉園結(jié)婚。
蔡偉璇
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21屆高研班學員,研究館員。著有《鳳凰花地》等四部文集,獲福建省第27屆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文學獎項30余次,并被授予“福建省職工藝術(shù)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