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飛
認識父母的人都說他們是恩愛夫妻。同電影、小說里的恩愛夫妻相比,他們顯得過于平淡,走路從來沒有牽過手,經常肩并肩走著走著就一前一后了。
母親是隨州人,父親是監(jiān)利人。20世紀60年代,父親在武漢讀大學,小他3歲的母親在襄樊念高中。兩個熱愛文學的年輕人,因為母親在《湖北日報》發(fā)表的一篇散文產生共鳴開始了書信往來。冥冥中,好像真有一根月老的紅繩子成全了他們的婚姻。
母親讀的書很多,按說思想應該很新潮,可卻像一個舊式的傳統女人。她的眼里,丈夫就是天,要百分之百的尊重,所以從不當外人給父親難堪。洗衣服也會先洗父親的,父親吃飯的碗筷是要疊放在子女之上的。有一次,我不小心坐在父親脫下的外套上,她竟然大發(fā)脾氣,狠狠地訓了我一頓。母親一輩子好強,但她表現的卻一點也不強勢,總是很依賴父親。
如有可能,父親愿意擔負生活中的所有辛苦,不愿讓母親分擔一點點。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做完所有家務活,等我們姊妹睡下后,還會做手工活補貼家用。那是鞋廠釘在鞋頭的各種裝飾品,有時是蝴蝶扣,有時是毛絨球,一個估計一分錢吧。母親坐在燈下忙活不停,常常就到了半夜。而父親如果周末回家,母親會把所有針線活和材料都藏起來——有一次,父親拉著她變粗糙了的手發(fā)脾氣,母親便不想讓父親看到她這么辛苦了。
好不容易,孩子們大了,然后成家立業(yè),有了孫子孫女,辛苦大半生的父母迎來了幸福的晚年??墒悄ルy與考驗總在人松口氣的時候又悄然降臨——有次例行體檢,母親被查出患了惡性腫瘤。確診后,父親堅持要瞞著母親。他說,“你們的媽媽是女人,心理脆弱怕接受不了?!比缓筝p描淡寫對母親說,“你就是腸道上長了一個瘤子,沒事,做手術就好了。”整個手術期間,父親都陪伴在母親病床邊。白天,他坐在椅子上看書,陪母親說話;晚上,他在病床邊支一張窄窄的鋼絲床,和衣而眠。我們要父親回去休息,他過了一會就又返回了,“不行,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在這里踏實。”
母親也說了“踏實”二字,一反那么多年的體貼,第一次“不心疼”這個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而是默許他的陪伴,“你爸爸在我身邊,我踏實些?!蹦赣H靜靜地說。于是白天里,父親笑嘻嘻地寬慰母親,有時還和母親討論等她手術痊愈了,帶她去哪兒旅行,去看一場京劇等等。夜里,就守候在母親身邊寸步不離。有天深夜,我看護時,父親在小床上蜷縮著大大的身體,突然他胸部急促地喘息起來,喉嚨里發(fā)出緊促而驚恐的呼喊,“來人啊,救人?。 蔽疫B忙推醒父親,只見他滿身大汗,醒來的第一個舉動卻是趕快轉身去看母親并握住她的手。我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原來,在父親貌似堅強的外表下,有著多么憂心如焚的心情!
母親被推進手術室前,要父親拿來梳子輕輕梳理她依然濃密黝黑的頭發(fā)。那一刻,他們淡淡地相視而笑,時光仿佛卻步,年華仿佛流轉。霎那間,他們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時他們身體健康、年華美好,正初相識。我們在一旁看著,淚水不知不覺盈滿眼眶。
等母親進入手術室,父親就整個地垮了下來,他不用再微笑不用再假裝鎮(zhèn)定,他坐在椅子上,頭靠著墻,閉上眼睛開始默默等待。直到手術成功他才如釋重負。手術之后的八次化療,父親都騙母親說是檢查是打針是加強營養(yǎng)。見母親恢復得越來越好,父親有些小得意地對我們說,“你們看,還是瞞著你媽媽好,這樣她沒有思想負擔,痊愈得也快些?!备赣H不知道,有一天,母親對我們幾個子女說了實話,“其實啊,從最開始檢查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病,但是你爸爸要瞞著我,他怕我受不了,我就聽他的吧,只要他心里好過些……你爸爸雖然是男人,其實心比女人還脆弱!”這些話讓我們忍不住大笑,爾后又潸然淚下,兩個人配合著演了一場天衣無縫的折子戲,只是因為對伴侶的那份疼惜與依戀。
父親母親的愛情,我現在終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