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小珊阿姨一個人過。一個人去買幾兩肉,幾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個人將姜里的筋筋瓣瓣剔凈,將韭菜一根根理齊,洗個十遍八遍。之后她一個人開始將肉細著均著地剁,剁得緩急有致,聽上去像捶小鼓點。于是有人聽聽便會說:“小珊一個人還不省省心,費那么些事包餃子,不就她一個人吃嘛!”若久不聽小珊阿姨的小鼓點,人也會說:“小珊一個人過得到底馬虎,老長時間家里連煙都不冒。一個人,總也得吃吧?”
遠遠瞧小珊阿姨走過來,林蔭下歇涼的人嘀咕:“瞧她這身條,歲數(shù)怎么不往人家身上顯???”
“你沒湊近,近了她也不經(jīng)瞅啦。天天去什么芭蕾舞訓練班蹬踏,身條敢不好嗎?”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沒上過戲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時不時他們還會聊到程小珊當年的紅勁兒。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個片子,臉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標簽兒?!边@時小珊阿姨已逼近,人便來不及似的鼓動小推車里的孩子:“叫哇——叫小珊奶奶!”
孩子們立刻一片呀呀聲:“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揚揚眉。其實她很不肯做他們的“奶奶”。就像曾經(jīng)我們這輩人認真拍了她好些年馬屁,她才對“小珊阿姨”的稱呼認了賬;那時小珊阿姨剛離婚,搬到我家對過,和我們做對門鄰居。一個長相很好的男人敲著小珊阿姨的門邊,從一樓伸出一個女人頭,對那個人說:“多敲會兒,小珊在家。剛才還聽她的高跟鞋在我頭頂上跺?!蹦腥诵叽鸫鹌饋?,反而跑開了。過幾日,換了另一個長相不錯的男人來敲小珊阿姨的門。小珊阿姨從未把這些“是非”們放進屋。她不傻,才不會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名聲白搭到這些沒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臉上。她曾經(jīng)教誨我媽,那時我媽剛出高中開始在電影界忙著跑龍?zhí)住Kf:“要想做女演員,首先得削發(fā)為尼。我這人只對演戲認真,其他的,我保持著自己六根清凈。”她的清凈終于惹得她丈夫不顧體面地嚷得滿世界都聽見:“程小珊——你那百十張笑臉有一張是給我的嗎?你不洗衣不做飯不生孩子,娶你回來當花瓶擺著的?”事后小珊阿姨對人說:“他是個流氓。我真納悶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至于小珊阿姨是否真的和導演們曖昧,誰也不清楚。據(jù)我看是沒那個必要。曾經(jīng)她手里一把劇本,打牌一樣選這個挑那個。那時她何苦獻媚于導演。后來說過時什么都過時了,小珊的模樣做派過了時,連跟導演曖昧的時候也早過了。
有回一個年輕導演來和我爸喝酒。這個家伙莫名其妙在電影界就走起運來,栽培我爸似的讓我爸做他最近一部電影的藝術顧問。聽見有敲門聲,他喝住我媽:“別理她!”
“別理誰?”我媽想:這人狂得還著邊際嗎?上我們家布置這個調(diào)遣那個來了。
“肯定是程小珊!剛才她在樓梯上見我進了你家門。那個老太太,我的戲讓她演?我這不成心毀自己嗎?”見我媽毫不理會地徑自去開門,他急得直叫“慢著”。
他拉開壁櫥門。我笑起來:每回他喝了酒想進廁所就去拉壁櫥門。“又錯了,廁所在那邊!”我提醒著。
他人已縮進去,說:“這回要的就是壁櫥。快打發(fā)老太太走路,不然我在里頭憋死了你們得償命!”
門廊里我媽已將小珊阿姨放進來了。
“黃駿走啦?”她朝飯桌直瞪著眼,導演杯子里的酒明明還在泛泡。沒人答話,反正沉默與謊言間不可畫等號。媽擺了雙新筷子和一只小碟,央她坐下。她坐下,完全心不在焉。導演在壁櫥里待得十分安生。那里頭堆著我小時候的玩具,爸爸多年的手稿,媽媽穿剩的衣服,外婆睡壞的床墊,等等。看來他寧可蹲在里面生霉或讓蟲蛀,也不愿小珊阿姨纏他。據(jù)說小珊阿姨在導演們面前會像小女孩那樣扭著肩笑,撇著舌頭說話。黃導演把自己禁閉到壁櫥里頭之前,壓低嗓子說:“面對一個千嬌百媚的老太太,你們倒受受看!”
見媽端了盤新炒的菜進來,小珊阿姨說媽像是又胖了不少。媽哈哈地笑,真笑出了那種胖婦人特有的回腸蕩氣的感覺,說自己反正是早斷了上銀幕的念頭。
“這可不行?!毙∩喊⒁倘酉驴曜?,嚴峻打量著如此甘于墮落的媽?!坝蟹N很好的健美操,你可以試試!”說著她便端起架勢,開始踢腿掄胳膊。媽一邊緊眨眼皮往后躲,一邊發(fā)出“喔!”“老天爺!”“哇!”不知是喝彩還是求救……
自從我家搬到新樓,我有好多年沒見小珊阿姨。前年我從學校回家,在前門乘公共汽車。聽見誰在大聲講話,嗓子很滋潤并字正腔圓?;仡^一看,是小珊阿姨和另一個中年女演員。小珊阿姨仍是高高蓬著卷發(fā),穿一件深紅有小花點綴的裙子。
“人怎么這樣多?早知這樣該叫輛出租汽車的。”小珊阿姨說。她沒看見我??匆娨矔徽J識,她常常把陌生人當熟人認出或把熟人當陌生人忘掉。
“哎呀!”這是小珊阿姨的驚叫。我回過頭,看見了一張由一副棕色大眼鏡和一張鮮紅嘴唇組合成的小珊阿姨的臉?!澳阍趺窗烟栄坨R摘下來了?不是存心給你自個兒找麻煩嗎?”她對那中年女演員輕聲喝道?!拔铱蓮膩聿桓夜庵樕辖?,不然馬上就會被人認出來!”小珊阿姨鮮紅嘴唇里啟出細瓷般的牙,看去很亂真的。
車停西單商場,小珊阿姨和她那女伴兒開始往車門口擠。一路只聽小珊阿姨口齒含混地抱怨著不給她及時讓道的人。
“擠什么呀,老太太!”售票員嚷起來:“大伙都在西單下!”見小珊阿姨沒反應他接著嚷:“說你吶——那戴蛤蟆鏡的老太太!著急救火去呀,你那么擠!”
小珊阿姨對他的刻薄話渾然不覺。小珊阿姨哪里會類屬“老太太”?車停下她頭一個著陸。這時她摘下太陽鏡四下瞅,似乎在辨識方向。
“那老太太吃錯藥沒有?”一個乘客大聲議論。
“哪個老太太?”另一乘客問。
“那個。瞧她那打扮;一招一式那勁兒,看上去不太對頭?!?/p>
“你吃錯藥沒有?一個老太太值得你這么費神去瞅?”
最近見到小珊阿姨,突然覺出她縮了不少尺寸似的。她走在我前頭,動作已開始摸摸索索。我不知她是否還戴著太陽鏡,頭發(fā)在額前蓬得老大。我挨著步,不太情愿湊近她。一只塑膠兜里裝著一丁點東西,大概仍是幾兩肉,幾十根韭菜,一塊足趾大小的姜。
小珊阿姨還是一個人過。
摘自“十點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