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貓

1

凌晨那會兒吧，散場了，我和F從Jackson House 走出來，門口邊好幾對人在擁抱告別，也有人背著吉他拿著酒瓶，坐在公路邊上的欄桿上繼續(xù)喝，大家看起來意猶未盡。門外冷風(fēng)撲面，我一下子連打了兩個大噴嚏。F把大衣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動作粗魯，溫暖即達(dá)。邊上兩個女孩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我就有些驕傲。

我想起初中的時候，我老是趁阿四出差的時候，拉上窗簾翻他的衣柜偷穿他的衣服，然后在鏡子前走來走去。每件衣服套在我身上都空蕩蕩的，但我就是很喜歡那種感覺。

后來他走了。在他離開的前一個晚上，我沒有睡覺。我困得要死，但我就是不讓自己睡著。我躡手躡腳走下樓梯，沒有開燈，溜進(jìn)他的房間，偷偷從他的行李箱拿出了那件我最喜歡的黑色毛衣。我抱著這件毛衣睡得好沉，醒來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桌上只有一份冷掉的早餐。

再后來，我穿過好多個男生的外套，都不是記憶中那個溫度，所以我總是在感冒。自從F說我感冒的聲音很好聽之后，我甚至開始有點喜歡感冒了。我一感冒他們就主動脫下外套給我，我喜歡跟紳士的男孩做朋友。比如眼前這個，走差不多半個鐘的路送我回家。從影子里看，我矮得跟他的狗一樣高，我背的吉他跟他一樣高，他背的吉他跟樹一樣高。

“你剛才是不是沒唱歌？”F突然問。

“唱啦?！?/p>

“唱的什么？”

“你不記得就算啦?！?/p>

其實那首英文歌我在暑假練了好久。我坐在阿四的沙發(fā)上，阿四坐在客廳的木板上，他對著電腦工作，我戴著耳機練歌。剛開始他嫌我吵，到后來他洗衣服時嘴里都無意識在哼這首歌。但為什么就是輪到我唱時屋子里的電源跳了閘，等麥克風(fēng)恢復(fù)，我已經(jīng)不想唱了。

2

暑假我飛去阿四的城市，沒有提前給他打電話。當(dāng)天晚上我媽打電話過來問，他現(xiàn)在什么鬼樣？

“人樣?！蔽覕蒯斀罔F。

“有沒有白頭發(fā)？”

“找到再告訴你?！蔽乙槐菊?jīng)。

“晚上還喝酒嗎？”

“他喝湯?！蔽液f八道。

“襪子和內(nèi)褲有沒有分開洗？”

“分得像你和他那么開了。”我開始瞎扯。

“有沒有女人？”

“沒有！”我終于說了句實話。

垃圾桶里全是泡面桶和啤酒瓶，陽臺上晾著的冬衣到現(xiàn)在都還沒收回衣柜。我一走進(jìn)他家，立即被他那頭銀白色短毛嚇個半死，非主流附身還是想我想的？隨即電視里飄來的粵劇聲又把我拉回童年的午后，我們爭辯著粵劇里哪個才是真的美猴王，又一起討厭著唐僧那個蠢貨。

為什么那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如此鐘愛粵??？看到唐僧把那猴子趕走，他依然憤憤不平。我真的想笑，同樣的劇情重復(fù)了一萬遍，他居然還沒有把自己從中抽離出來。

“你覺得老爸很土嗎？”

“也就出土文物那種土吧?！?/p>

“那你現(xiàn)在喜歡聽什么歌？聽誰的？”

“我喜歡竇靖童，也很喜歡她媽媽?！?/p>

“等過了20年，你還會聽她們的歌嗎？”

“應(yīng)該會吧，王菲天后了那么多年都沒有過時。”

“如果過時了呢？”

“不，經(jīng)典永不過時。王菲就是經(jīng)典。”

“可能你覺得我老了。”

“你頭發(fā)怎么回事？”

“再也搞不清這個世界在流行著什么?！?/p>

“你頭發(fā)怎么回事？”

“但我只是一如既往熱愛著我16歲時喜歡上的東西?！?/p>

“你頭發(fā)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遍遍重復(fù)著這個無聊的問題，又一次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慚愧。這個男人還是跟在我小時候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一些用意至深的話，逼得我不得不主動去洗碗。

經(jīng)典永不過時，那是因為總有人堅持經(jīng)典。

3

大太陽出現(xiàn)的那一天，我將他所有被子拆出來拿出去曬。還幫他洗了五雙鞋子晾在陽臺上，往下面的草坪滴著水。

我沉浸在勞動的光榮感中不可自拔，心情大好。

阿四起床后問你把我的鞋子放哪了？

“洗啦?！?/p>

“全洗了？”

“全洗了?！?/p>

我瞇著眼睛看著陽光下那一排鞋子，以為他會為此感激涕零。哎，適當(dāng)夸兩句就可以了，別太過?？蓜∏槭撬吽⒀肋呑タ裰拷?，你讓我今天怎么去上班？

額……當(dāng)然是開車去上班啊，難道坐直升機去？

我們在一起互相陪伴兩個多月，他就是在那一天在半路停下車去商場買鞋子時順便給我?guī)Я藯l碎花裙子。

我一穿起新衣服就忍不住想出門溜達(dá)，就一個人在外面漫無目的瞎逛。去買奶茶的時候收銀的小帥哥說你的裙子真好看瞬間我的心情就美翻了。一條街逛下來，我買了好多東西拎在手里沉得要死。我在路邊的花店看到一束瞇眼兒大笑的向日葵喜歡得要死，我想都不想就買下了它。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我被淋成了落雞湯，花兒還是好好的。我把它插在杯子里放到我房間，然后跑去廚房切水果整整齊齊擺在盤子里，想著等下阿四回來可以跟他一起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只要不是粵劇，都忘了我濕漉漉的裙子還沒有換下來。但直到我洗完澡洗完頭阿四都還沒回來，我又忘了把手機放哪里了，等著等著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醒來時鼻子堵塞，喉嚨干渴，聲音沙啞。我又感冒了。

自從我買了這束花后就老是下雨，它聳拉著腦袋低頭不語，再也不瞇眼兒大笑了。

我和阿四上網(wǎng)查了好多資料，買了三盞據(jù)說可以產(chǎn)生光合作用的燈天天對著我房間的向日葵照。終于天空放晴，我把花兒移到陽臺的右邊角落。我還給向日葵換了一個更漂亮的杯子，幻想著這束花兒從此茁壯成長。

我給F發(fā)短信說我的花兒又活了過來啦，過了好久他都沒回。我就把手機扔進(jìn)床底了。我彈了會兒吉他練了會兒歌，還在電視上看了部讓人昏昏欲睡的電影。然后爬進(jìn)床底打開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回復(fù)，氣得我把手機鎖進(jìn)了抽屜。

三個小時不回短信，這已經(jīng)——事關(guān)基本人品。

4

我從網(wǎng)上了買了烹飪書和咖啡機，學(xué)著做飯和煮咖啡。

我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最治愈的兩樣?xùn)|西就是食物和愛，我能理解那些模特兒為什么總是不停地談戀愛。

一開始我就老在想象，阿四吃了我做的菜會怎么夸我，夸我的時候臉上是什么表情，他會像向日葵那樣笑得把眼睛瞇起來嗎？但他那段時間很少回來吃飯，我做的菜大部分都倒掉了。最終我真正學(xué)會的也只有番茄炒蛋。

我猜阿四大概是戀愛了，而且不太順利。我感冒的那個早晨，發(fā)現(xiàn)徹夜未歸的他剪短了頭發(fā)。后來我的劉海長長，他帶我去發(fā)廊，我透過鏡子看到他一直在看那個在給別人卷發(fā)的女人。她涂著大紅色的那種口紅，嘴巴看起來像個血盆，我不喜歡。

我好討厭自己出門不記得帶鑰匙，只能別無選擇地給阿四打電話，他說馬上就回來。我等啊等，餓到頭暈?zāi)X漲。為什么我那么神經(jīng)大條？本來我可以做好飯等阿四回來吃的，哦，今天我還沒有給我的花兒換水。

我決定去85度C買點面包先填肚子，可是好奇怪，我看到了阿四。他坐在對面的星巴克里，他對面坐著那個大紅色口紅的女人，他們看起來聊得好開心。白色的咖啡杯杯沿沾著鮮艷的唇印，我突然覺得她很性感。她讓阿四快樂，她有魔力能讓阿四像我陽臺上的向日葵那樣瞇著眼兒大笑。我決定不討厭她了。

另外，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做飯，我懶得再裝興致勃勃的樣子了。如果飯后沒有無怨無悔的人，那么照著烹飪書上的10個步驟做出一道糖醋里脊又有什么意義？

人總是做很多自己不喜歡或者無所謂喜不喜歡的事情的。比如工作，也就那么回事兒，但工作能帶來錢，廚房能給我什么呢？花兩個鐘做一道魚太奢侈了，我如夢初醒，明明我可以用這兩個鐘看一部電影，或者去步行街看我喜歡的那個品牌新貼出來的海報。

5

那天他下班回到家，顯得很疲憊。很用力地踢掉鞋子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發(fā)上，我起身去廚房想給他泡一壺咖啡，但走到門口已經(jīng)看到他從沙發(fā)里掏出了一瓶酒。

他很大聲地說，我那個藍(lán)色的陶瓷杯呢？

我從廚房走出來，剛好聽到一個杯子落地的破碎聲，聽得我膽戰(zhàn)心驚。

他拿著酒瓶問我，你有看到過我那個藍(lán)色杯子嗎？

我搖搖頭。

他突然大吼，到底是誰動了我的杯子，說了多少遍不要動我的東西！

我也大吼，我才沒有亂動你的東西！

我跑回房間，覺得好委屈好委屈，門一關(guān)眼淚就掉了下來。他不喜歡吃我做的飯。不及時回來幫我打開門。也從來不記得收陽臺上的衣服。但他怎么可以不信任我？我蹲在陽臺上，看著我的花兒，想著要把它一起帶走。

等等，裝著花的杯子不就是藍(lán)色的嗎？

我真的動了他的杯子。

我抱著杯子回到客廳，地上歪歪扭扭躺著幾個酒瓶，電視里開著粵劇，他蜷著身體睡在沙發(fā)上。

我偷看過他手機的短信，他跟她說我想和你每天一起吃早點，她回了一句“我一般睡到中午”。

男人泡妞都這么瞎扯的嗎？我來他家這么久，他一次早點都沒吃過。他總是匆匆忙忙趕去上班。

6

陽臺上的小廚房慢慢荒蕪了，油煙機結(jié)了很多張蜘蛛網(wǎng)，垃圾桶重新堆滿了一次性飯盒。偶爾我們也出去吃，我最喜歡藏在街道里面的一家韓式餐館，阿四帶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個彎才到達(dá)，走上樓梯會有一種閣樓在搖搖欲墜的錯覺。

吃飯的時候他叫我看鏡子里那個站在前臺穿著紅色衣服的美女，我認(rèn)真看了看，覺得沒什么看頭，然后美女走過來阿四發(fā)現(xiàn)他不喜歡。我表示遺憾，遺憾程度跟我點了一個不好吃的紫菜包飯持平。但為了勾引阿四也吃幾口我的飯團(tuán)，我裝作很好吃的樣子。

“這個鬼飯團(tuán)什么的不好吃的你非要點?！?/p>

“我剛點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馬后炮！”

“也就是真的不好吃咯？我沒吃過的啊?！?/p>

狡猾的家伙。

他還威脅我說，要是我數(shù)到三你還在玩手機，就不要再吃飯了。

他數(shù)到兩聲半我急急忙忙把手機塞進(jìn)包里，沒發(fā)現(xiàn)編輯好的那條信息其實還沒按下發(fā)送鍵。

很晚的時候F打來電話，問我為什么不回信息，知不知道這樣不說一聲就不見了很沒有禮貌？

我好喜歡他孩子氣發(fā)作的這種時刻。

7

阿四終于想起，我來了那么久，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把我晾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他良心爆發(fā)，請了一星期假準(zhǔn)備帶我出去玩。我們坐在床上，研究了好多個地方，查了好多資料，興致勃勃，滿懷憧憬。但一覺醒來，我哪里都不想去了。這座他生活多年的城市之于我就是一個未知的宇宙啊，還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值得探索。

那七天里我們早出晚歸地到處溜達(dá)，每天都好累，一沾床就睡著了。但最喜歡的還是每天早上起來，他牽著我的手，走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去買油條豆?jié){或牛奶和面包。小時候的我，也是這樣牽著他的手，指著這個那個說我全都要。

那個禮拜的最后一晚，我做了一個噩夢，不記得夢里有什么了，半夜驚醒，眼角全是眼淚。我黑著燈走到他房間，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然后我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搞不清楚這么晚了他為什么不在家。我弄不明白為什么在我需要的時候他總是缺席。我好厭倦裝著體恤試著理解學(xué)著接受最終流于習(xí)慣。

上完廁所回到房間的阿四，比我還要錯愕，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想上樓睡覺了。我突然想起，這是一座沿海城市，我和阿四都沒有去看過海。阿四認(rèn)真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來這里這么多年，也沒有去看過海。然后我們就開車出發(fā)了，腳上都還穿著拖鞋，我裹著他的風(fēng)衣，把車窗打開三分之一，伴著越來越近的海潮聲，我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雖然哭鼻子很不光彩，但起碼也有一次，他選擇了拿鑰匙給我回家開門，而不是跑去和女伴喝咖啡。一次就好。

可能沒安全感的人就是這樣。在枕頭里面塞硬幣。在房間的角落藏香煙。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吃冰箱里快過期的面包，其實只是害怕成為party中最后一個離開的人。背著一個大包，裝著一堆記憶垃圾，車票，電影票，糖果盒，快遞紙，指甲油，內(nèi)層的深淵還有一朵枯爛的玫瑰。然后某天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累贅，什么都不想要了，順便讓自己也消失掉。始終深愛捉迷藏的游戲，偏偏我是那個直到天黑也沒被找到的小孩。這是一個迷人的游戲，可是有人沒有遵守規(guī)則。

因為有睡覺這件事，為一切變遷做了鋪墊。

8

在阿四家的那最后半個多月，我常常坐在樓梯里，偷聽他講電話。我揣摩著他在給誰打電話呢，可惜這個問題并不難，我用我沒燒壞的大腦，很快就猜到了。

有什么人能讓他隔三差五地聊上過半個鐘的電話呢？他說話的語氣走路的步伐出門吹的口哨看手機時的神情都太有跡可循了。

我八卦心起，忍不住發(fā)問，她漂亮嗎？長發(fā)還是短發(fā)？單眼皮還是雙眼皮？會不會做飯？你會娶她嗎？

“我不知道啊?！卑⑺恼f。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啊?！?/p>

“別搞笑了?！?/p>

“你有沒有試過，跟一個人做了很久的朋友都還不知道對方的性別？”

我又不瞎……

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老天爺！

“阿四，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流行網(wǎng)戀啦！”

“我20年前就停止追趕潮流了?！?/p>

“皇上三思！”

“日思夜思時時思。”

“回頭是岸！”

“有完沒完?！?/p>

人類根本無法阻止阿四了，我回A城那一天，他送我去機場。順手也買了一張機票，飛往另一個城市去見一個素面未昧的朋友。我還能說什么呢，除了緊緊抱住他。

我好怕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這個一個人的城市沒有一杯暖胃的咖啡，又怕他不管不顧在另一個城市從頭開始再也想不起我們一起唱過歌的沙發(fā)。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常常感覺自己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我還是貪戀他溫暖的手掌，超過了面包和牛奶醇香的味道。

我還沒來得及問，老爸我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他喜歡那種會唱歌的女孩，我該怎么辦呢？

9

我拉住F的手，把我們的手塞進(jìn)身上他大衣的口袋里。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看著路燈下飄著的小雪花，其實心跳得好快好快。我們的手都好冰，我感受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我的手更冰一點兒。我還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但我假裝沒看到。

我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樂隊里那個主唱，如果是的話又為什么老是逗我笑。

我練個十年八年不老是感冒的話，也可以變得很會唱歌。但我不會變成樂隊里那個主唱，那個站在舞臺中央的女孩。我壓根不想當(dāng)主唱。我不想心力交瘁地說我想你。我不想歇斯底里地說我愛你。我就想抱著吉他跟著你沒什么所謂地彈下去，沉默或者很用力。

但最終，我最羨慕的還是那些吃不胖的瘦子和愛不壞的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