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友
榴蓮和陳欣在我心里是劃等號的,因為我最喜歡榴蓮的時候,他一直都在。
[1]
高一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就知道班上有個叫陳欣的男生,名字起得可秀氣了。
那天點名點到陳欣的時候,班主任愣了一下。原因很簡單,原本學(xué)籍卡上寫著性別女的陳欣竟然是一個男生。
我覺得有點好笑,有點滑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性別搞錯的,這對父母起的名字也是夠逗的。
等到一切都弄清楚以后,班主任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們說,“每個同學(xué)等會下課都來我這里看看性別有沒有錯,不要像這位陳欣同學(xué)一樣性別被填錯了?!?/p>
全班哄然大笑,所有人的眼神都飄忽不定地全班轉(zhuǎn)悠,都在找哪個是陳欣。我朝周圍看了看都沒發(fā)現(xiàn)有誰的神情是有點“詭異”的。但是很快陳欣被自己以前的同學(xué)出賣了,那個男生表面淡定,實際上用左手偷偷指著他,一副快忍不住笑意的樣子,我覺得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哦,他就是陳欣。有點兒瘦,看起來挺斯文的。而那天下午重新安排了座位,陳欣成了我的同桌。
剛坐在一起的時候,陳欣一副翩翩少年彬彬有禮的模樣,下課也不鬧騰,就安靜地翻著還帶著墨粉味兒的新書。我還挺喜歡這個同桌的,話少,安靜。我初中的同桌是個話癆,太吵。但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樣,他不僅話多,而且壓根就是一個小痞子,一個隱藏在斯文外表下的小痞子。
沒過多久陳欣就開始原形畢露,總是絮絮叨叨地跟我說為什么他叫陳欣,從小到大有多少老師想提問個女生結(jié)果叫到他。
我就問了他一句話,“為什么剛開始的時候你那么安靜?”
他一聽就笑了,“那是我還不了解你,還以為你高冷?。∥遗履阕嵛?!”我瞥了他一眼不理他。
陳欣總是喜歡做些無聊的事。比如突然拿走我正在看的書,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許開冉,都高中生了,怎么還是這樣一副小學(xué)生死讀書的樣子。”
“你管我?”我白了他一眼,然后就趴著不說話。
“別這樣嘛,我們好歹是同桌。”他像變戲法一樣地拿出一包榴蓮干,還撕開了包裝。
我沒看見是什么,但是我聞到了。我猛地抬頭,陳欣的臉就在我面前,一副早知道我會這種反應(yīng)的樣子,然后很大方地把榴蓮干放在我面前,瀟灑地坐回我旁邊。
我還是覺得這個男生很搞笑。但是沒關(guān)系啊,榴蓮干能收買我。我一邊吃著榴蓮干一邊笑。
從那以后陳欣每天都會帶一包榴蓮干給我,然后我都一臉“退下吧小陳子”的表情接過去。
“欸,許開冉,你不覺得我特像養(yǎng)了一只寵物,然后每天固定投食?”陳欣遞了一包榴蓮干給我之后,一臉淡定地說。
我正吃得開心,聽了他的話一下子噎住了,咳個不停,我轉(zhuǎn)過臉去瞪他。陳欣笑得不行,然后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說:“知道我說的對,你也別這么開心。”
我好不容易緩過來了,留給他一個鄙視的表情之后繼續(xù)吃。但是他不理會我,反而笑得更歡了。
后來我問過陳欣,為什么他會知道我喜歡吃榴蓮,他總是打馬虎眼蒙混過關(guān)。
也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陳欣笑起來會不自覺右嘴角上揚,帶著點痞氣,卻也覺得好看。
[2]
校門口的臘梅正要開的時候,學(xué)校放假了。
整個假期我都沒見過陳欣。他在一家咖啡店打工,而我忙著補習(xí)。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世界都不怕,反正先補著總沒錯。
雖然都沒見面,但是還是會收到陳欣的短信,我一般不回他,因為他老是挑我上課的時候發(fā)短信給我,畢竟我在讀書嘛。只有他說領(lǐng)了工資就給我買一個大榴蓮的時候才會回他兩句,表達(dá)一下他能想到請我吃榴蓮我很欣慰。
我日復(fù)一日地在補習(xí)班消磨著時間。
陳欣發(fā)短信告訴我他領(lǐng)工資了,問我說好的榴蓮什么時候要。原本望著物理卷子一臉愁容的我笑了,想著就要到手的榴蓮,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我回他越快越好啊。短信發(fā)出去還沒一分鐘,陳欣就回我了,明天去等你下課,地址發(fā)給我。
第二天我走出補習(xí)班就看到陳欣站在不遠(yuǎn)處,他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跺著腳走來走去,我知道肯定是太冷了,北方的冬天室外真不是一般的冷。看到我之后他就開始大喊我的名字,周圍的人都在盯著我倆看。
我有點尷尬,小跑過去,“別叫了,別叫了,超丟臉啊。”
“我特地來給你送愛心榴蓮你還嫌棄我?!标愋酪荒槦o辜地望著我。
“榴蓮呢?”我看了看他,沒有榴蓮的影子。
“能不能溫柔一點啊,我都在冷風(fēng)里等你半天,都要感冒了!結(jié)果你只想你的榴蓮。唉,小白眼狼。走吧,我可不會挑榴蓮。”
不久前才下的一場雪,地上的雪很平整,陳欣走在我前面,他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一串腳印,我回頭看兩串腳印一左一右的,莫名有點高興,覺得這場景讓我有點恍惚。風(fēng)吹得我臉疼,忍不住從口袋里掏出手把圍巾拉上面一點。
陳欣帶我到了一家水果店,榴蓮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看到榴蓮的我眼睛都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湊上前去挑一個。
我細(xì)細(xì)地選了一個大榴蓮,陳欣還沒付錢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它抱在懷里了,好在老板捆了好幾張報紙,抱起來才不那么扎手。
“許開冉啊,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表情,‘慈愛’的眼神吶,跟這榴蓮是你兒子似的,真是沒救了?!?/p>
“我高興,你管我?!蔽移沉岁愋酪谎?,朝他做了個鬼臉,然后大步走出水果店,迫不及待地要回家開了這榴蓮。
陳欣緊跟著我出了店鋪,“給我吧,這榴蓮那么重,就你這小身板怎么抱得回家?”
我低頭看了一眼榴蓮,戀戀不舍地給了陳欣。
這次我們是并肩走的,陳欣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聊天,我也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他。
“許開冉,你覺得我怎么樣?”陳欣突然停下腳步,然后很無厘頭地問了我一句。
“還好啊?!蔽覜]注意到他已經(jīng)落在我后面,我數(shù)了一路的路燈,這是這條街的第十二個路燈。我數(shù)著正歡,很隨意地回答他。
“那……如果我喜歡你呢?”
我突然蒙了,停下來回頭看他。
陳欣右手抱著榴蓮,左手有意無意地摸著下巴,我知道那是他緊張時會有的小動作。
路燈柔柔的,照在他的臉上,陳欣整個人被昏黃的燈光籠罩著,甚至也包括我的榴蓮在內(nèi),都散發(fā)著一圈柔光。他抱著榴蓮表白的樣子有點滑稽,但是我沒笑,反而有點兒嚴(yán)肅地看著他。
我知道,就算我的神情自然,但是基本生理反應(yīng)是不會騙人的,我覺得自己的耳朵都要燒起來了,熱乎乎的,心跳得很快。
“許開冉……你別這樣一直盯著我,瘆得慌。”陳欣突然開口說話,他嘴里剛呼出的熱氣瞬間變成白霧,一下子被風(fēng)吹走,連同他的聲音一起。
“陳欣,我家快到了,我能自己回去?!蔽业穆曇粲行╊澏逗途o張,突然有點兒不敢看他,只好盯著榴蓮說話。
“好。”陳欣沉默了好一會兒,走上前來,把榴蓮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不小心碰到了陳欣的手,很熱,像個小火爐一樣,而我的手很涼,一剎那的溫暖。
我抱著榴蓮落荒而逃。
陳欣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許開冉,你到家了發(fā)個短信告訴我啊,省得我擔(dān)心?!?/p>
我沒應(yīng)他,但是還是偷偷回頭看了一眼,他還站在原地,第十二個路燈下。
回到家以后我盯著榴蓮看了足足十分鐘,想著該怎么回應(yīng)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白,但還是沒頭緒,最后只回了他一句,“我到家了?!?/p>
我問自己,許開冉,你喜歡陳欣嗎?但是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腦子里一團亂。
[3]
走親訪友的忙碌讓日子過得特別快,快得我都沒來得及回想這個問題就開學(xué)了。
我有點兒害怕開學(xué),害怕面對一個不一樣的陳欣,但好在開學(xué)以后陳欣的表現(xiàn)和以前無異,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我一面慶幸他不再糾結(jié)這個問題,一面腦子里又在想他現(xiàn)在還喜歡我嗎。
女生就是這樣矯情。
“許開冉,看我的新手機,”陳欣一到班上就開始嘚瑟,“我得給它取個名字,大黃!”
“省省吧你,可別給你的手機取名字,我一直以為這事兒只有女生才會做,你說你本來名字就夠女生了,再整個這癖好還得了?”我看了他的新手機一眼,撇了撇嘴。
“怎么回事啊!還搞起人身攻擊了是吧!”陳欣舉著他明黃色的手機在我面前晃來晃去,裝作要扔我的樣子。
說實話,我還有點享受這樣吵吵鬧鬧的時光。
而實際上快樂的時光總是溜得非常快。
我們要分科了。
“許開冉你會讀理科吧?”陳欣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
“不知道啊,不是還沒叫填表嗎?!蔽乙汇?,然后搪塞地回答道。
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自己肯定會讀理科,于是在所有文科的課上開小差,看課外書,讀理科,玩手機,反正就是不聽課。
可是一年過去了,理科也補了,還一點起色都沒有。
直到班主任通知填表的那天,我已經(jīng)咨詢過不下七八個老師,也問過爸媽的意見,還是選擇了文科。最后填表的時候我有種士兵奔赴戰(zhàn)場的決絕和悲愴的感覺,然后工工整整地在志愿單上寫上自己的大名和文科這五個字。
說實話,我舍不得陳欣,甚至覺得有點兒惋惜。但是我還來不及感傷就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讓我們的關(guān)系破裂的事。
后來回想這件事,我覺得自己很丟臉,很對不起陳欣。我把他的“大黃”從二樓丟下去了。那天陳欣是在和我開玩笑,但是當(dāng)時的我沒覺得,那不過是場鬧劇。
他拿走了我正在寫的隨筆,隨筆里寫著我不可告人的秘密,里面也提到了陳欣,他的這個舉動對我來說猶如天塌了一般。我只覺得臉火辣辣的,腦子里嗡嗡地響個不停。
陳欣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不對勁,甚至不知道他手里拿的那個東西對我有多重要,而是和往常一樣嘻嘻哈哈地笑,“別寫了,出去溜達(dá)溜達(dá)吧?!?/p>
我一邊深呼吸,一邊使勁瞪著他,“還、給、我?!?/p>
他還是沒有給我,而是帶著那本裝著我可憐的自尊心的本子跑到門口,拿著本子朝我揮手??赡苤挥信瓪鉀_天才能描述我當(dāng)時的心情吧。
我憤怒地從桌洞里拿出他的“大黃”,站在窗戶邊上,有點譏笑地看著他。
陳欣沒想到我會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這么沖動。等到他意識到我是真的生氣的時候,手機已經(jīng)“砰”的一聲跌落在了一樓。陳欣沖到我面前,一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后把筆記本重重地丟在我的腳邊,很快就跑到窗戶邊上,趴著看手機掉在什么地方。我看見他的臉漲得通紅,下一秒就沖出教室。
我默默地?fù)炱鸬厣系谋咀?,然后目光呆滯地坐回位置,突然之間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我趴在桌子上不知道該怎么辦,連他什么時候坐回我旁邊我都不知道。
我們開始冷戰(zhàn)。
整整兩周,陳欣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倆之間的氣壓低得不能再低。但是更諷刺的是陳欣還是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钠ψ由倌甑哪?,沒有兇過我一句,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guī)状渭傺b趴在桌子上睡覺,實際上都在偷偷地看著陳欣,他和周圍的男生眉飛色舞地聊天,我的心里卻不是滋味。
在這之后好多人問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后不屑地說:“是他活該,我的東西也敢亂動!”不過是死鴨子嘴硬。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有些不安,生怕他聽見,也很懷念那些原來我們相處融洽的日子。
哦,女生大概是一個感性沖動的群體吧。現(xiàn)在回想不過是一個男孩為了引起喜歡的女孩的注意做的傻事罷了。
我不知道陳欣是怎么跟他爸媽解釋手機的事情,也不知道該怎么向陳欣道歉。
而夏天一眨眼就來了,分科也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跟他道歉就變得形同陌路。
[4]
分科以后變得很忙,忙著畫季風(fēng)、洋流的方向,忙著背經(jīng)濟與哲學(xué),忙著記歷史長河里的事件。
陳欣在一班,我在六班。一條長長的走廊,他在最左邊,我在最右邊。整整兩年里,我算過,可能只遇見他不過十面吧。
高考前的一個月,我在辦公室里遇到了陳欣,他在物理老師的位置上做卷子,神情嚴(yán)肅,微微皺眉的認(rèn)真模樣,讓我覺得熟悉又陌生。
突然之間我有一種沖動,想跟他說話?!瓣愋?,對不起?!迸褪沁@樣沖動,大腦還來不及反應(yīng),話已經(jīng)說出口。
陳欣抬頭看我,有點疑惑,又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他突然笑了,“許開冉,沒關(guān)系?!蔽矣X得有點兒尷尬,急急忙忙地退出辦公室。陳欣叫住了我,“一起走吧。”
我和陳欣一前一后地走著,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就像寒假的那個冬天傍晚。我走得很慢,他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里,亮亮的。
“陳欣……”
“嗯?”
我一時語塞,“……高考加油?!?/p>
“嗯,你也是,加油?!?/p>
“陳欣,我一直覺得手機那件事很對不起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陳欣突然停了腳步,回頭看我,“都過去了。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那時的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緩和關(guān)系。我沒放在心上的。
欸,你還喜歡榴蓮嗎?哈哈?!闭f完他又背過身去繼續(xù)走。
“喜歡啊,之前你帶我去買的那個榴蓮很好吃,我自己也去那家店買過很多次榴蓮。”我趕緊小跑追上去,繼續(xù)慢慢地跟著他,忍不住低頭笑,好像背了一個很大的包袱終于放下了。
高考過后我就再也沒見過陳欣了。聽說他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而我也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以后住在宿舍也少買榴蓮了,因為舍友們不愛榴蓮的味兒,慢慢地對榴蓮的喜歡也淡了。
我們倆就如同是對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一般,隨著時間流逝,順其自然地離開了。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要是我當(dāng)時回應(yīng)了陳欣的告白,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但是時間走了,陳欣也走了。
高一的時候我也曾想過,陳欣和榴蓮味的日子會一直陪我走過很長的旅程。但我們總是注定要失去某些人,要不然又怎么會知道他們對我們有多好。偶爾想到陳欣的時候,總覺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榴蓮的香氣。
[5]
我夢到了陳欣。
“許開冉,我喜歡你?!标愋肋€是站在第十二個路燈下,抱著榴蓮的那個傻瓜。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