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柏偉

蔣公散記

文楊柏偉

2015年12月15日收到蔣星煜先生的公子蔣金戈兄快遞來的一本新書《西廂桃花別樣紅：蔣星煜》，這是上海市文聯(lián)編的一套“海上談藝錄”叢書中的一種。終于出來了！我為之開心。作為一個愛書家兼“微博、微信控”，我立即拍照曬新書，馬上得到許多好友的點(diǎn)贊，我知道這些點(diǎn)贊其實(shí)都是獻(xiàn)給蔣老爺子的。

12月21日下午看到微博上一位網(wǎng)友的留言說蔣星煜先生已于12月18日凌晨4時47分去世，言之鑿鑿，我驚呆了，但我依然心存僥幸，因?yàn)椴]有收到金戈兄的信息，而微博、微信上傳出的假消息，我所聞見的不在少數(shù)。至晚間還是在微博上終于見到了蔣先生所在單位上海藝術(shù)研究所發(fā)出的訃告，知道我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實(shí)真的發(fā)生了。

蔣星煜先生享年96歲，這本厚厚的大書在12月18日這一天合攏了。我是他的資深粉絲，少年時代讀他的兩本小冊子《海瑞的故事》《包拯的故事》，稍長讀他在《青年一代》《舞臺與觀眾》等報刊上刊載的歷史故事新編，大學(xué)時代讀他的史學(xué)專著、文史隨筆，而他的戲曲史方面的專業(yè)著作，則是在給他做責(zé)編期間系統(tǒng)閱讀的。

我是1989年7月底進(jìn)入出版行業(yè)的，我供職的第一家出版社是上海辭書出版社。這是一家和蔣先生緣分頗深的出版社，蔣先生在“文革”前即參加了《辭?！贰皯蚯嚒钡臈l目編寫。我進(jìn)社那會兒，蔣先生正在主編《元曲鑒賞辭典》，所以老先生常來我所在的文藝編輯室交稿、談事。我這個幫著老編輯抄抄《元曲鑒賞辭典》詞目單的“新兵蛋子”見習(xí)編輯，偏偏顏值又不高，好悲催，連給老先生端茶遞水的資格尚且不具備，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向蔣公遙致注目禮而已。

蔣星煜著《海瑞》書影

2006年，曹正文老師主編的《百位名家談讀書》出版，在上海書展期間舉辦一場簽名售書活動，曹老師邀請蔣星煜、鄧偉志、葉辛、江曾培等名家出席活動。蔣先生那時已經(jīng)87歲，自然得由我這個責(zé)編鞍前馬后地接送。2006年8月10日中午，我早早地來到蔣先生家，還開心地收到一份見面禮——一本新出的《文壇藝林備忘錄》簽名本。聽老先生的家人說，老先生剛剛因?yàn)樾呐K不適去醫(yī)院住了幾天，接受掛水治療，盡管體弱，一諾千金的他仍固執(zhí)地要參加簽售活動，家人也不敢違拗他。在去書展的路上，作為粉絲的我免不了要向偶像表達(dá)敬仰之情，老爺子則告訴我正在編選有關(guān)《桃花扇》的研究論文集，已經(jīng)有十萬字的樣子了；同時打算修訂自己的成名作《海瑞》。我欣喜不已，自告奮勇愿意效勞。也許是過于激動導(dǎo)致我指路不明，出租車停到了展覽中心南京西路的出入口，我和蔣公的外孫扶著老人家頂著烈日緩緩行走，老人家體力幾乎不支，低聲地問：“還沒到啊？我走不動了?！焙貌蝗菀椎降矛F(xiàn)場，看到熱情的讀者，他來了精神，給一些讀者題寫了“讀好書，好讀書”等句子，簽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才提前告退。在上海書展的歷史上，蔣星煜先生也許是參加簽售活動年齡最長的一位嘉賓。

隔天我打電話去問候，他毫不見怪。我也就此終于走近老人家，開始了我們之間差不多十年的合作。我榮幸地成為他的最后一位“御用責(zé)任編輯”，也可以說是他一位不記錄在花名冊上的“編外研究生”。2008年初，老爺子的《海瑞》《〈桃花扇〉研究與欣賞》同時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后我先后為他編輯了《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西廂記〉研究與欣賞》《中國戲曲史鉤沉》《史林新語》《山水對人性的折射——蔣星煜旅游散文選》等著作的單行本。而八卷本《蔣星煜文集》的出版，是我們近十年合作收獲的最大最美的果實(shí)；盡管出版的過程，既艱苦又煎熬，但回想一下還是覺得很過癮，在我的出版生涯中，這套大書無疑是最有紀(jì)念意義的。

老爺子編文集，選文章要求極嚴(yán)，一般常見作者做加法，而老爺子則是“反其道而行”——毫不手軟地做減法。文史札記集《以戲代藥》是他多年來為《新民晚報》《羊城晚報》等報刊所寫短文的結(jié)集，1980年花城出版社初版，2007年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增訂再版，很受讀者的歡迎。文集最初的目錄中收了此書，但后來他覺得這些文章太零散，除保存少量篇目，其余全部舍棄。文集也從原來擬定的九卷“瘦身”為八卷。

蔣先生生命的最后兩年，因?yàn)橐暳?yán)重下降，一天只能工作一個多小時，但他還是為報刊寫了很多內(nèi)容厚實(shí)的文章。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他在《新民晚報》“國學(xué)論壇”上發(fā)的整版文章，很是敬佩。有一次，他要寫白居易的牡丹詩，打電話讓我?guī)退視?。我十萬火急從當(dāng)當(dāng)網(wǎng)上買了《白居易評傳》《白居易資料匯編》兩種書給他送去。還有一次，他要寫一篇有關(guān)《清明上河圖》的文章，又讓我?guī)兔φ宜稳斯P記，我知他心急，立即去隔壁的古籍書店找了兩種快遞給他。他的工作效率怎么會那么高？我真是搞不明白?？傊?，老爺子是神人。

編選文集是蔣先生晚年最重要的一項(xiàng)工程，文集能在老爺子94歲時出版，我深感欣慰，同時覺得我這個“御用責(zé)編”的工作大概可以畫上句號了。當(dāng)我收到老爺子的信說要再編一本新的文史隨筆集《梅隴漫錄》時，我很激動，立即表示一定還是自己做責(zé)編。

和老爺子最后一次見面是2015年4月上旬，我去取《梅隴漫錄》的校樣，同時簽訂出版合同。自從我調(diào)到上海書店出版社，這是我第一次上門拜訪，哪里會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聆聽老爺子講故事，品嘗他家的好茶。合同簽完，我請他為我?guī)サ膸妆緯灻?。他還送了我一本新出的歷史小說選本《文人風(fēng)骨》，這本書雖不是由我責(zé)編，但我多少也提供了一些幫助。老爺子開玩笑地說：“我要獎勵你。”隨即送了我一罐茶葉。我心里說：跟著您，不光長學(xué)問，喝茶的功夫也見長。我微信用得晚，以前上門，除了聊天、喝茶，沒想到拍照這檔子事。和老爺子僅有的合影還是2011年陪《旅游時報》的王路上門采訪。萬幸這最后一次見面，我留下了老爺子給我講故事、簽名的一些照片。

蔣星煜著《梅隴漫錄》書影

這次見面讓我感覺老爺子還精神著呢，我希望有機(jī)會繼續(xù)給他做書。后來他住進(jìn)了醫(yī)院，聽金戈兄說并無大礙，我也就從不向壞處想。《梅隴漫錄》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卦?月問世，趕上了8月上海書展和9月老爺子生日兩個節(jié)點(diǎn)，我心里還有一點(diǎn)得意。想著等天氣涼快，老人家出院了，再去請他簽名。近來因?yàn)楹椭谱髯仙皦氐墓に噹熥叩媒?，曾?jīng)冒出一個想法：待蔣先生百歲生辰時，特制一把紀(jì)念壺作為生日禮物獻(xiàn)給這位老茶客。

如今，《梅隴漫錄》竟然成為老人家的絕唱，我覺得心痛。在看到我的微信后，好友、《新民晚報》編輯、原《時代報》副刊主編沈琦華，這個一貫大大咧咧、啥事都似乎滿不在乎的“胖弟弟”卻給我留言：“呆坐一宿，難受得要命。”

12月24日上午，我接受上海電視臺“藝術(shù)人文”頻道記者采訪，至尾聲時，記者希望我能用一句話或一個詞來概括老爺子。我哪有這個本事？我只能說出心里話：“我認(rèn)為蔣星煜先生是一個被嚴(yán)重低估的文化大家，像他那樣在多個領(lǐng)域均能取得很高成就的‘多項(xiàng)全能’的深而博的大師也許再也不會有了?！?/p>

老爺子走好，我們這些晚輩永遠(yuǎn)都會記得您。

責(zé)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