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某一天，我前往觀賞了前田家族的老管家本多先生的庭園。

歷史上被賜予五萬石食祿的本多家族，如今已成為男爵身份。本想托人引見，結(jié)果竟不得不自己遞上名片，說明來意。幸好，此時走出一位接待員，客氣地說：“我來陪您參觀吧。這園里已荒廢得不成樣啦！”說完把我領(lǐng)進(jìn)去。門房墻壁，一如往昔，斜立著兩支玄德槍和一根六尺棍，上面布滿灰塵。

接待員說：“近來經(jīng)費(fèi)吃緊，無力修繕，所以變成了荒園?！眮淼胶笤?，由于連日降雨，池水漲滿，混濁的水面泛著慘淡的光色。也許由于我們的突然出現(xiàn)，一只灰色大鳥受到驚擾，從茂密的老柞樹下刷拉一聲飛出，斜著從水池上方匆忙掠過。我心想那是一只蒼鸻呀。池塘對面長滿松、椎、楓等樹木，枝繁葉茂，現(xiàn)出一派陰暗潮濕的景象。此刻，我記起老俳友南圃先生曾對我說，在金澤市所有庭園中，只有本多先生的園內(nèi)能聽到山雞鳴叫，并讓我抽空來看看。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山雞的叫聲，我當(dāng)時未能理解其意。時至今日，我已明白什么是古雅幽深，從而也懂得了南圃先生的心境，并且覺得人到南圃先生的年紀(jì)自然會感悟到那種高深的意境。人們即便在偌大的兼六園中也不曾聽到山雞的叫聲。更何況本多家族如今無人在此居住，就連依然嘩啦嘩啦流著水的池塘泄水口、草坪以及長滿青苔的樹下都積滿落葉。池塘右側(cè)，椎樹一直連到墻邊，形成一片濃蔭，下邊長著叢竹。那竹枝、竹葉在繁密的椎樹覆蓋下，尤其綠色竹莖在微白的土墻映襯下，顯得幽雅可愛。

“從竹叢那兒能繞到池塘后邊嗎？”“您瞧，荒成這樣子，又到處是露水，恐怕很難過去啊?！比欢?，我不顧勸阻，沿著竹叢小路繞了過去。首先看到水池拐彎處的楓樹下，挺立著一座十一層高的傘形石塔，似乎用整石雕成，塔傘之間呈深褐色，層次分明。那被露水打濕的塔姿非常穩(wěn)重。四周小路幾乎被落葉埋沒，難以辨認(rèn)，我的木屐踏上去，潮濕而又松軟。

庭園深處，老樹林立，更加陰暗，我于是又折回池前，并向管理人員提出看池塘正面的一座高檐房屋。據(jù)說前田家曾兩度將姑娘嫁入本多家族，所以這座房子完全是前田家姑娘帶過來的嫁妝。我仔細(xì)觀看了總面積約百鋪席大的各個房間。設(shè)佛壇的房間墻上殘存著掛簾用的釘痕，隔扇底槽鑲嵌著櫟木。整個建筑使用日本扁柏，非常漂亮。

從這個居屋向外望去，先前經(jīng)過的院落一覽無余。庭園布局以池塘為中心，越靠后邊，樹木越高大茂密，而房屋前方則開闊明亮，樹木低矮。園中景觀與兼六園的各個景點(diǎn)有相似之處。由此可知它們屬于同一個造園體系。溪水中半埋于泥土的石頭，有的也蠻好看，卻沒有一個是超群出眾的。不過，它們的確很古老，已經(jīng)風(fēng)化剝蝕。我覺得不施人工，靠自然剝蝕，才會令人感到愜意。

走出本多大院，我靈機(jī)一動又想去兼六園一游。因?yàn)槠饺湛偸亲鳛橄驅(qū)阒鴸|京來客前往，從未一個人悠閑自在地參觀過。園內(nèi)翠瀧小島的夕顏亭那兒，有個雕著李白臥像的大石盆，安放在一株約三米粗的巨大米櫧樹下，那樹干呈黑綠色。聽說石盆已停用，腐水中漂著小蟲。

瀑布潭近旁有一小亭。亭下池水借瀑布余勢緩慢流動。我為飲茶走進(jìn)這個有點(diǎn)涼爽過度的亭內(nèi)。十幾年前曾來過，近幾年這還是第一次。池塘中的沙洲上，隔著脫葉的細(xì)枝桉花樹，立著一座由海石砌成的石塔。當(dāng)我瞧著石塔，在榻榻米上躺下時，從涼亭入口傳來完全不同于瀑布的水聲。那兒是個不足四平方尺的脫鞋處，背后有個小懸崖，滲滿綠苔中的清泉向半臥土中的石上不斷滴落，因而發(fā)出細(xì)微響聲。仔細(xì)一看，那兒還悄然長著五六棵白菇。黯淡下來的陽光，不知何時變成微弱的光線，照在紫金牛樹冠上。我心想這真是絕佳景色啊！隨即將面向石龕塔的身體往滴水處轉(zhuǎn)動，就在這時，我覺得那四米高的石塔龕內(nèi)，似乎坐著一尊小石佛。于是我又轉(zhuǎn)過臉瞧了一下，哪里有什么石佛啊！龕室四面敞開，寂然無聲，透過窗口可以看到綠松，看到天空?！扒锬郝牭稳?，心靜神自爽?！蔽翼樋诤a了一句，便飲起茶來，深感今天是個悠閑自得的日子?。?/p>

經(jīng)過瀑布池畔的宿亭時，我向亭內(nèi)瞧了瞧。芥川龍之介君今春來游時，曾在此住過。時值深秋，透過木格門能看到兩三株枝葉細(xì)嫩的小綠竹，松針稀稀疏疏散落地上，里邊了無人氣。挺拔的松樹上端掛著鳥箱，群鳥聚集，只能聽到一片小鳥的叫聲。我心想如果這個時節(jié)住宿此亭，恐怕會感到寒冷吧。

曲水邊上流淌著清澈的河水，大眼魚或者聚為一群，或者排成斜行，尋著卵石之間的縫隙，歡歡喜喜向上奔游。我喜歡這道曲水河，據(jù)說古時曾在此舉行過斗詩等游藝活動。此刻，我正在觀賞石頭形狀和覆蓋在石上的杜鵑花，卻發(fā)現(xiàn)石下漂流著敷島牌香煙蒂，感到很可悲。那杜鵑花叢已長出水枝，圓球狀花冠變了形。

我覺得水流越淺越美，水面也變化多端，多得更加純凈可愛。而深水總給人以混濁灰暗之感，仿佛有什么重物緊緊壓在心頭。

相比之下，那曲水清流雖然歷史久遠(yuǎn)，給人的感覺依舊新鮮。真想伸下手捧玩一番啊。石與石之間的眾多水流絕無重樣的，那水流之美宛如漂亮和服上的褶紋，十分迷人。這都是我的老生常談，是臨水興思，突發(fā)奇想。不過，事到如今，我更加覺得那清淺的流水澄澈喜人。

一個小姑娘和一個老太太坐在廣場的長木椅上，從這兒可以眺望到卯辰山。她們嘴里嚼著咸糯米烤餅，看樣子住在附近。長椅周圍到處是紙屑、煙蒂，草坪被鏟得七零八碎?？磥磉@一帶是新墾地段，那雜草叢生、臟兮兮的狀況有點(diǎn)像東京。從這兒通向霞池的道路上，有一大片空地，綠茵草坪已不見蹤影，而且看樣子將繼續(xù)荒蕪下去，無人過問。因此，我覺得把保護(hù)名園的責(zé)任交給市政府和縣機(jī)關(guān)那幫人是不靠譜的。不過，我也只能望園興嘆，感慨自己這個角色無能為力罷了。霞池周邊古松環(huán)繞，云空之下，水色深碧，波光粼粼。然而，我不曾聽見長尾鷺和山雞啼鳴，只看到鼓豆蟲在水面滑行。那松樹要比我們幼年時期長得又高又大。就園中景觀而論，這一帶最為古老。翠綠的麥冬圍著湖畔長了好幾圈。池周有兩三個小孩撿拾落在草中的藍(lán)色果實(shí)，別無他人。長滿松樹和苔蘚的公園，呈現(xiàn)一片荒蕪不堪的景象。面向池塘的傘山上，奇巖怪石還存在，但被弄得東倒西歪，石上的綠苔早已被刮光。不過，小山周圍挺立著高大的松柏和楓樹，混濁的池水透過樹隙飄來一股冷氣，令人心舒神爽。小山頂部有個類似客人休息室的傘狀亭。兒時，曾在這兒不加任何表演動作，一個勁兒地轉(zhuǎn)傘玩。如今，四處紅土裸露，一看便知這一帶也已荒圮。

走下小山，來到一條有噴泉的小溪，水流完全隱沒在茂密的杜鵑花叢中，只能聽到石隙中傳出的潺潺水聲。也有的地段聽不到一點(diǎn)聲音。石上長滿可愛的青苔，甚至令人不忍用指尖劃它一下。此刻，我又來到剛才經(jīng)過的翠瀧小島邊上，漫不經(jīng)心地瞧著夕顏亭那兒的小瀑布，沿著公園坡路向下走去。我邊走邊想：“那個小瀑布可是公園里最好的景觀??！”當(dāng)然，如此不起眼的小瀑布也能讓自己動心，這是因?yàn)槿烁饔兴茫珢圩约合矚g的地方。不過，我的偏愛和名園這個背景也不無關(guān)系。而且它并非古已有之的景點(diǎn)，恐怕是夕顏亭主人修建的吧。我再次駐足觀賞那矮小的懸崖，聆聽小瀑布下瀉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