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花開人未來

■陳柏清

外面的雨滴很綿密，敲打著沉默的石階，偶爾也跳進敞開的落地窗，階前的五葉菊在微風(fēng)中輕搖，似乎唱著思念的清曲。雨滴摔在葉子上，它一抖，那大珠小珠便綻了晶瑩紛紛的雨花，散落開去。

這樣的天氣容易陷入一種或美麗或憂傷的回憶。

尋小溪倚著窗坐了有一會了，雨與她一窗之隔。一本《紫格子里的春天》翻著頁，扔在一邊，一杯半溫的咖啡。緋紅色的裙角，連同裙下赭褐的地毯，在窗子開著的部分被雨濡濕了一片，貼在白凈的腳踝。尋小溪沒打算撤回來，那是一種期待的沁涼與慰貼。

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啊，潔白的梔子花，花中那星般晶亮的眼睛。在一陣清郁的芬芳中，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那是咱們的班主任?！毙∠乃傈h捅了捅她，用嘴努向一個手里揮著紙卷的背影，彼時她們正像一群出籠的小雞仔，咭咭咯咯站在操場上，等待認(rèn)領(lǐng)，小溪好奇地望過去，正好他轉(zhuǎn)過頭來，電光火石，草芽碰見月光，從此，那雙星般晶亮的眼睛不時來到她眼前。

“他的身上總是炒菜夾雜油墨味?！毕艉笈畬嫷那那脑?，不知誰這樣評價他，大家嘿嘿地笑，帶著隱含的曖昧。她微瞇著眼睛，裹緊被子，嘴彎起來，想起他的課上，他掃過自己時有意無意的停留，她覺得那目光把自己一下就罩住了，那一秒?yún)s有太多的內(nèi)容。他的課總是太短，他的科目考試，總是她最期待的，或者，她期待的不是第一的成績，而是每次發(fā)成績時，他由衷開心地笑，那笑從眼里笑到心里。并帶著某種會意的點頭。花為悅己者容。她想。她愿意為他開心一笑，點燈熬油讀書到深夜。

高二那年冬天的雪特別大，從窗戶望出去，校園周圍的矮山上，總是白茫茫一片，看在眼里，侵進心中，便是說不清酸酸甜甜的綿長思緒。

元旦聯(lián)歡會決定了以登山的形式娛樂一下，他說因為大家總是坐在教室里，既然元旦要輕松一下，不妨去登山，讓同學(xué)們透透氣，親近一下自然。她心里暗暗興奮，一年半的相處，除了教室，她從沒見識過，這以外的環(huán)境他會是什么樣子。頭一天晚上各種幻想的擁塞，使她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她特意換上了一件紅色的緊身棉襖，她知道，配上自己胭脂雪一樣的鴨蛋臉，一定是有幾分“多嬌江山無顏色?！蓖瑢W(xué)們嬉戲著，打著雪仗，開著玩笑，安靜的雪地似乎也為青春的熱情而震撼，但她一直都沉默著，每一個觸角卻都全力捕捉他的聲音，“尋小溪，干嘛這么沉默？過來和大家一起玩？”她聽見了他很清晰地喊自己的名字，她一哆嗦，猛抬頭，一個大雪球擦過她鬢角，落在棉襖的風(fēng)帽里，大家哈哈大笑，她循聲望去，看見他陽光下閃亮的眼睛，尋小溪明顯地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竟不知所措，只是懷揣怦跳的心低頭笑著。眼角的余光卻一刻未曾離開那穿著米色羽絨服的身影。

活動結(jié)束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醺，可是她打算騎車回家，因為第二天放假，也因為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執(zhí)意想要回家。他手里掐著一束松枝，還有幾枝元旦就已含苞的山杜鵑。站在她的車前，對她說“不要回去了，這么晚了，雪很大，不安全?！薄安弧！毙∠Я恋难劬ν^去，很堅定地說。他望著她的車子，站在那里，仿佛沒有底氣說什么似的。小溪的心里有一種得勝的喜悅和得到回應(yīng)的溫暖。她想要這種感覺，他在她面前使不出作為師長的某種威嚴(yán)。而此刻就是，他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小溪心里是惡作劇的笑，她低了頭，扭車把，想繞過他，他伸出手，把車把握住了，大聲喊另一個男生“張小勇！”小溪那個精瘦竹竿一樣的后座跑了過來，“張小勇，你今天也回家吧，順便把尋小溪送回去?！睂ば∠募液蛷埿∮碌募也皇呛苓h。男生有些猶豫地?fù)狭藫项^，抬頭看見老師不容置疑的眼神，“哦”了一聲，小溪猜張小勇肯定已經(jīng)與同宿舍的同學(xué)商量好了狂歡，可是被自己給攪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聽見他小聲嘀咕“就這么倔?！彼班拧币宦暱聪蛩伤剡^頭去看去車棚推車的張小勇，她莞爾一笑，心里涌上癢癢的柔絲，她很想親一下那好看的鬢角下的側(cè)臉和脖頸，一瞬間，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心虛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雪地在昏暗的路燈光下有些曖昧不清，凹的地方覆著很規(guī)整的雪，凸的地方卻是裸露的褐色硬梆梆的地。也偶爾可見雜亂的印在雪上的腳印。張小勇終于推著車子走了過來，“注意安全啊。”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張小勇說話。尋小溪和張小勇跨上車子，冷風(fēng)吹過來，很爽的涼。

風(fēng)里傳來張小勇含含糊糊的話，尋小溪一直沉浸在某種理不清的思緒中，有些恍惚，突然前面?zhèn)鱽泶萄鄣墓猓∠男囊换?，下意識的一扭車把，車輪一下偏下了馬路，馬路下是一個很深的道溝，隨著一聲尖叫，小溪覺得自己的頭重重地碰在了一塊硬物上。只覺嗡的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能睜開眼睛時，她看見趴在床邊桌上的父親，還有床尾的母親。她知道自己在醫(yī)院里，小溪不甘心地用眼睛努力梭巡著，終于看見他倚在窗簾邊，腮邊長出了胡茬，凌亂的頭發(fā)，很疲憊的臉色，窗簾拉著，病房里開著燈，晨光從窗簾縫微弱地透進來照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她有些心疼，又有些開心。

因為頭部的傷，有一個月的時間她只好呆在醫(yī)院里，他每天晚上都到醫(yī)院里來給她補課。盡管他只是補課，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翻開書，一板一眼地講，小溪半倚著枕頭，認(rèn)真地聽，可是那因為放低而變強了的磁音，身上若有若無的男性特有氣味加上粉筆灰的味道，全程都讓小溪緊張，生怕一不小心什么東西破繭而出。有幾次，小溪注意到，他也一直生硬的低著頭，眼睛不肯回應(yīng)。小溪悄悄想，原來自己的緊張說不定是他傳染的，可是，他為什么緊張呢，她頑皮地想笑，可還是忍住了。

明天就要出院了，一大早，媽媽說：“今天開心死了吧，明天就可以上學(xué)了。”小溪不做聲，開心嗎？可是，她不想出院，出了院，就不可能這么近地和他在一起了，他在耳邊的聲音，好聞的氣味。她覺得臉熱起來。

晚上他來補課，尋小溪老是集中不了精神，眼睛總是忍不住在他的臉上停留，很近的可以看見他的臉，臉上的皮膚，她甚至看見了他鏡片后左眼皮上有一個小小的疤痕，腮邊下細密的胡茬，都讓她涌起一種溫暖的柔情。他很顯然覺察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一直低頭講，一直低頭在本子上給她演算著。課講完了，他收拾本子，尋小溪說，“明天我出院了?！彼^也不抬地說，“我知道了?！睂ば∠?，不知自己還想說什么，可是就覺得還有什么話要說，她呆呆地望著，突然一種莫名的委屈堵在胸口，眼淚就洶涌地流下來。他停住手，有些無措地看著她，尋小溪低下頭，但眼淚還是洶涌，一股花香撲進鼻子里，小溪抽了抽鼻子，兩只潔白的梔子花在眼前，清亮亮的花瓣，似乎露珠才退。小溪接過來，湊在鼻子下聞著，好香的梔子花，眼淚竟忘了流?！懊魈煨菹⒁幌?，后天早點來上學(xué)。”他背上肩包，這兩枝梔子花就來自這大大的肩包嗎？是不是他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送給她？這潔白沁香的梔子花啊。門輕輕一響，他已經(jīng)消失了，房間里立刻空蕩起來，白得如此靜止，如此寂寞，小溪細細地端詳著手里的花，細細地聞著，仿佛手里捧著的是他。

每天上課下課，考試休息，她雖然沉默，可是快樂，有時她想一輩子不畢業(yè)，就這樣每天看著他也好。

高三開始的時候，宿舍夜間的悄悄話從他逐漸轉(zhuǎn)移到本校新調(diào)來的一位英文老師，她們說他跟英文女老師是一對。她沉默地聽，然后看窗外黝黑的夜，有時也看見月亮在天際慢慢地移動?？酀拖衲窃逻叺脑疲稽c點沁入整個身體。

她變得更沉默了，他的課她不再盯著他看，她不想從他的臉上探尋到喜悅。但她帶著某種倔強，他的科目她學(xué)得更勤奮，成績更好，可是沒人注意她沉默背后的苦澀，她想，連她也是吧。自己就像墻角不被注意的含羞草我自搖曳，自我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