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由于時間和盤費有限，在日本的大多數(shù)旅行都是浮光掠影，而唯獨一個用半天就能逛完的海濱小城，卻讓我一游再游，那就是位于三重縣志摩半島東北端的鳥羽。志摩半島山巒起伏，曲曲折折的海岸線勾勒出一個個風光秀麗的小海灣，這里不僅擁有豐富的漁業(yè)和旅游資源，還擁有神道教的總舵伊勢神宮，所以整個半島被指定為伊勢志摩國立公園。從名古屋到鳥羽乘坐普通列車要兩個多小時，對于坐慣了高速列車的人，可能會覺得有些難耐，但不大一會兒窗外的景色就會讓你深深體會到慢車的好處：天空鋪開湛藍的背景，大朵大朵的白云慵懶地悠游，清冽的河水、綠油油的田野、忽遠忽近的人家都被陽光照得發(fā)亮，而白鷺則在田間邁著方步……以前總納悶，是什么樣的奇思妙想促使宮崎駿把鄉(xiāng)間景色描繪得那么美，現(xiàn)在才知道敢情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者。

溫泉

日本的旅館或酒店都有很完善的迎送服務，一下火車就能看見各家酒店的迎送車輛在站前爭奇斗艷，最常見的是小巴，也有別出心裁的老爺車、加長林肯，而我們住的海濱酒店是當?shù)匾?guī)模最大的賓館，迎送車輛選用的是旅游大巴。

酒店離車站大約10分鐘車程，依山傍海而建，大巴停在門口，看起來和通常的一樓入口沒什么區(qū)別，實際上已經(jīng)是7樓了，酒店分為望館、岬亭、汀館三部分，相互貫通、錯落有致。無論住在哪個館，從房間的窗子望出去，都能看到滿滿一幅太平洋海景。傍晚時分的景色最美，天空和大海都是漸變的墨藍色，中間唯有一抹玫瑰色的晚霞讓人依稀辨出天與海的分界。這抹玫瑰色好像是誰隨手描上去的，但筆力遒勁、濃淡相宜，一看就是高手。海灣靜靜的，海中的島嶼、岸邊的山巒都漸漸被夜色籠罩，星星點點的燈光如同五顏六色的寶石隨意地灑落在絲絨的托盤上，讓人聯(lián)想起酒店、船只和燈塔。海邊有個晶瑩剔透的藍色貝殼發(fā)出誘人的光芒，那是酒店的泳池，此刻里面也亮起了燈光。我雖然不擅長畫畫，但現(xiàn)在也有把這景色畫下來的沖動，要是眼前有個畫架，我一定會從臨摹那玫瑰色的一筆開始。

鳥羽是海濱溫泉勝地，各家旅館都有獨具特色的溫泉浴場。在鳥羽海濱酒店，望館六樓的“風見風呂”是面積最大的，身穿浴衣走過長長的“風見回廊”，腳下邁不開大步，心里卻越發(fā)期待。這個大浴場有室內和露天兩部分，露天的部分又分三種一字排開：左邊“海香的湯”由青石壘成，仿佛清泉石上流；中間“雙子的湯”是連在一起的兩個大水缸；右邊“八角的湯”名字嚇了我一跳，“有八角，難道還有花椒不成？”仔細一看，原來它得名于形狀，木造的池子，八角鼓的形狀，這里水溫最高，待一會兒就想跳出去。坐在露天溫泉里，透過池邊的小樹叢，可以望見大海，下面的山坡上草木蔥蘢，有不少櫻花樹。春天的時候，置身池中，眼前氤氳著粉紅色的水汽，花非花、霧非霧，海天一色，定如夢境一般。而秋冬季節(jié)，紅葉婆娑、白雪紛飛，一定讓人對自然賜予的暖流更心存感激吧。

汀館的浴場在六樓，這里只有室內，但是花樣繁多，一對長方形的單人沖浪浴缸，溫度高、浪頭大，實在堅持不了多久。圓形的按摩浴池，像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湯鍋，能容納兩三個人，水溫和深度都挺不錯。坐在湯鍋里煮了幾個“開兒”，看著旁邊靜靜的水池不由得想進去“拔”一下，哈哈，其實那里面也是熱水。門后有個浴缸叫“水風呂”，滿滿一盆涼水，據(jù)說冷熱交替著泡對身體更有好處，但真正有勇氣進去的人也不多，因此總是波平如鏡。

岬亭的浴場位于一樓，號稱是離海最近的，也有室內和露天兩部分，規(guī)模都不大，但“岬的湯”看海確實更近一些，趴在池邊的石頭上，透過矮墻上的窗洞可以看到來往船只的燈光，不經(jīng)意地一抬頭——哇，星光點點。

在溫泉旅館度個假是日本人傳統(tǒng)的休閑方式，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地住上一兩天，元氣滿滿地啟程回家，既是一種效率很高的充電，也是一種增進家人間情感的好方式。與西式酒店相比，雖然現(xiàn)代化設施同樣一應俱全，但溫泉旅館給人一種更溫馨、更家常的感覺，大部分房間是榻榻米，飲食以精致的日式會席為主，服務員也大都是身著和服的老阿姨，而且衣櫥里還擺放著穿著舒適便利的浴衣。這里沒有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卻有一種逃離了大都市的寧靜灑脫和一種濃濃的親情。

水族館與海豚島

建于1955年的鳥羽水族館，離火車站不太遠，沒有高大巍峨的建筑，從遠處看像個水產(chǎn)市場，但絲毫不妨礙它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水族館之一。與其說是一座水族館，不如說是一座海洋生物科學館，館內按十二個專題分別呈現(xiàn)了“古代之?！薄皹O地之?！薄叭毡竞哟ā薄耙羷葜灸χ！钡群Ｑ?、河流的情景，飼養(yǎng)著近1000種海洋生物，其中最著名的是憨憨的大塊頭非洲海牛、被稱為微笑天使的江豚、眼神萌萌的海獺、“衣著”時尚的黑白海豚，以及怎么看怎么不像美人的“美人魚”儒艮。當然，陣容豪華的海洋明星表演絕對是最有人氣的，海豚、企鵝、海豹不在話下，如果有一個2000多斤的“驢打滾”，舉著個兩尺多長的大牙刷，在你面前各種氣勢磅礴地賣萌，那你一定是遇見了海獅！如果你還不滿足，希望和海洋朋友有更親密的接觸，那就不妨揚帆出海了。

火車站對面就是船碼頭，我們從那里乘坐“龍宮號”游船出海，這艘船是典型的中國風，船分三層，大紅大綠的色調，船頭有個騎著海龜?shù)尼烎~少年，船艙里是中國式的座椅，椅背上寫著大大的“龍”字，二樓艙內和三層甲板上都有龍女姐姐的塑像。兩側船舷的裝飾是體積龐大的各類海產(chǎn)品，最醒目的是當?shù)靥禺a(chǎn)——紅紅的伊勢蝦。船在鳥羽灣緩緩航行，浩瀚的海面、涼爽的海風仿佛讓一切愁緒煙消云散，讓人只有一個想法：愿時光慢些，再慢些……遠山時隱時現(xiàn)，形狀各異的小島不時映入眼簾。其中，有一座小島名叫神島，保留了很多傳統(tǒng)的風俗習慣和淳樸的民風，令作家三島由紀夫深為感動，于是以這里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小說《潮騷》，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青山碧海間的青春物語。我曾經(jīng)看過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電影《潮騷》，只是那時候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真的會來到這個海灣，如果時間允許，真想到他們常去的燈塔看看。

25分鐘以后，船停泊在第一站“海豚島”，島很小，設施也很簡單，但挺有特色，可以看海豚、海豹表演，還可以喂海豚、親手觸摸海豚。海豚是我最喜歡的動物之一，親自喂它吃魚，親手觸摸它光滑緊致的肌膚，看到它對著我露出大大的微笑，實在讓人好激動呀。海豚寶寶也很淘氣，表演的時候怎么都不肯把球撿回來，游人喂食的時候，它卻自顧自地游來游去，急得馴養(yǎng)員又是吹哨子，又是提醒：“工作，工作！”它才乖乖地游回來，真是有職業(yè)精神的海豚寶寶。海豚島四面環(huán)水，西側海灘是垂釣場所，也可以在沙灘上漫步；東側顯得冷清些，好像沿石階上去別有洞天。海上也有人在釣魚，不管收獲如何，在這天海之間占據(jù)一席之地，感覺自己渺小到極點，又自在到極點，真是“一壺酒，一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珍珠島

從海豚島上船，船行15分鐘到達珍珠島，這個島的全稱是MIKIMOTO御木本珍珠島，島上有珍珠博物館、珍珠店，還可以欣賞海女的作業(yè)表演。島上最醒目的是御木本幸吉先生的塑像，我們從塑像前走過的時候，一個穿著白色海女長袍的工作人員熱情地走過來，表示給我們拍合影。日本的旅游點經(jīng)常可以遇到這樣的工作人員，不用游客主動開口求人，總是主動地來幫你拍合影。

御木本幸吉被稱為日本珍珠之父，試驗成功了堪與優(yōu)質天然珍珠媲美的人工養(yǎng)殖珍珠，開創(chuàng)了御木本品牌。幸吉于1858年1月25日出生在鳥羽，是個貧窮店主的兒子，少年時便扛起家庭的重擔，后來開始經(jīng)營水產(chǎn)和蔬菜，因常與漁民接觸，開始對珍珠貝這種奇妙的動物產(chǎn)生興趣。由于過度捕撈，當時日本的珍珠貝已瀕臨滅絕，幸吉認為要保護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珍寶只有依靠發(fā)展人工養(yǎng)殖珍珠。他與妻子一道將全部積蓄投入對養(yǎng)殖珍珠的研究，他們研究中國古代的養(yǎng)殖方法，不知疲倦地嘗試多年，幾乎用盡了各種方法，但是一無所獲，旁人都覺得他們瘋了，沒有人相信人工養(yǎng)殖能夠培育出優(yōu)質珍珠。1892年，一次嚴重的紅潮幾乎將他們養(yǎng)殖的珍珠貝全部殺掉，但這次毀滅性的打擊也沒有使他們放棄。

1893年7月11日，就在珍珠島，幸吉的妻子發(fā)現(xiàn)他們養(yǎng)殖的珍珠貝中孕育出一顆漂亮的半圓珍珠！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標志著人工養(yǎng)殖珍珠終于取得了成功。幸吉于1896年獲得了培殖半圓珠的專利權，他躊躇滿志地向圓形珍珠發(fā)起沖刺，但與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卻突然離世。繼續(xù)追尋共同的夢想才是最好的紀念吧，幸吉沒有因傷心而氣餒，反而更努力地研究培殖圓形珍珠的方法。后來的故事不難想象，他成功了——1905年人工養(yǎng)殖的圓形珍珠誕生了；可想不到的是，人工養(yǎng)殖珍珠并不被人們接受，還被當作山寨品。幸吉不遺余力地到各地普及養(yǎng)殖珍珠的知識，糾正人們的偏見，如果沒有他的這份執(zhí)拗，世界養(yǎng)殖珍珠事業(yè)恐怕很難有今天的發(fā)展。發(fā)明家愛迪生說，實驗室只有兩種物件是無法制造出來的，一是鉆石，另一個是珍珠，而御木本幸吉竟能培育出珍珠，“這絕對是世間的奇跡，更是生物學上難以實現(xiàn)的?！?/p>

“只有堅持生產(chǎn)最高品質的養(yǎng)珠，日本養(yǎng)珠才會有希望！”這是御木本的遠見，也是他獲得“珍珠王”美譽的因素之一。他曾經(jīng)在神戶商工會議所前燒毀將近135公斤的劣質珍珠，呼吁同行們堅守日本珍珠的品質。據(jù)說，在御木本品牌中，只有10%的珍珠才能真正通過嚴格的選珠標準。1924年，日本皇室指定MIKIMOTO御木本為御用首飾店，英國皇室也成為它的愛用者。1993年，為了紀念養(yǎng)殖珍珠發(fā)明100周年，人們在珍珠島上修建了御木本幸吉紀念館，館內的展品再現(xiàn)了御木本幸吉充滿坎坷的一生和他對珍珠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而島上的珍珠博物館則以“思考人與珍珠的關系”為主題，從歷史、科學、產(chǎn)業(yè)等各個不同的角度介紹珍珠。在這里不僅可以了解從養(yǎng)殖到制作成項鏈成品的全過程，更能看到日本乃至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特別是一座巧奪天工的五層珍珠塔。

我第一次踏上珍珠島的時候，也是7月11日，那是人工養(yǎng)殖珍珠成功122年的紀念日。這一天風和日麗，御木本幸吉拿著天皇御賜的手杖，深情地凝望著家鄉(xiāng)鳥羽，他是否又想起了自己的心愿——“把日本建設成世界的大花園”；他是否又想起了和妻子一起走過的艱難歲月呢？妻子生前沒有戴過御木本珍珠項鏈，但現(xiàn)在無數(shù)女性都在御木本珍珠的裝扮下光彩照人，幸吉應該感到欣慰了，因為他實踐了自己的諾言：要用美麗的珍珠裝扮全世界的女性。

第二次來珍珠島的時候，我有幸觀看了海女們的采珠表演，那本來是個炎熱的夏日午后，誰知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狂風疾雨突如其來，氣溫驟降，海上也起了不小的風浪。采珠表演還會照常嗎？正當我們懷著這樣的疑問，只見載著海女們的小船悄悄駛來，船上坐著三位身著白色長袍的海女，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個子不高，非常結實，臉紅撲撲的，靦腆地向岸上的人們招手。海女們生長在海邊，以潛入海底捕撈珍珠貝和其他海物為業(yè)，據(jù)說這個職業(yè)在日本列島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有著獨特的生活、工作習慣和信仰，進而形成了“海女文化”。近年來，愿意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人越來越少，面對“海女文化”即將消失的現(xiàn)狀，現(xiàn)役海女人數(shù)最多的三重縣志摩地區(qū)展開了各種保護措施，鳥羽市更是積極推動為海女申報世界無形文化遺產(chǎn)。

海女的裝備極其簡單，沒有氧氣瓶，也沒有潛水服，只有一身白色的紗袍，據(jù)說能夠威懾不懷好意的大魚，還有一只大木盆用繩子挽在手上，應該是用來放戰(zhàn)利品的。三個姑娘在船艙里站起身，撲通一聲躍入海中，小船緩緩地開走了。煙波浩渺的海面上好像有三個白色的花瓣扶著木盆執(zhí)拗地向前方游去，雨嘩嘩下個不停，海面上頗不平靜，只見她們忽而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好半天也不見冒頭，只有大木盆隨著波浪起伏，真讓人捏把汗，好大一會兒她們才又浮出水面，把什么東西扔進木盆里，那或許就是珍珠貝吧。雨時斷時續(xù)，可完全沒有影響姑娘們的工作，采珠作業(yè)持續(xù)了半個小時，岸上的人們剛剛還在瑟瑟發(fā)抖，此刻仿佛也忘記了寒冷，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海面。天地之間，那出沒在風浪中的生命雖然柔弱，卻能用她們的勇氣和拼搏鼓舞在場的每一個人。

從鳥羽回來，我通過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珍珠的英文名字pearl，是由拉丁文pernulo演化而來，而它的另一個名字margarite，則來自古代波斯語，意為“大海之子”。早在遠古時期，原始先民們就在海邊發(fā)現(xiàn)了晶瑩瑰麗的珍珠，從那時起珍珠就成了人們喜愛的飾物。珍珠低調溫婉卻不失華貴典雅的獨特魅力令人著迷，而珍珠背后發(fā)明家波瀾壯闊的人生軌跡、一代代海女與出生入死的拼搏精神更令人感動。以后我不會再對任何一件藝術品輕談好惡，因為那樣是淺薄無知的表現(xiàn)，因為每一種瑰寶都凝聚著人類的心血、智慧和人生。

再見了，美麗的鳥羽，我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