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每一次回家都像是一次告別。母親做飯的時候，我拍照；父親看電視的時候，我拍照；侄子們貼在墻上的卡片，我也拍照。我初中寫的作文本，裝滿辣椒的提籃，曬在陽臺上的芝麻，黃昏時騎車去長江大堤上看遠(yuǎn)山處落下的太陽，我都給拍下來。母親問：“拍這么多做么事？”說話時，她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我又拍了一張。過去，我覺得時間長得不能再長，就像是暑假無事睡在竹床上，聽門外知了一聲一聲叫個不停，時間像是滿溢的水一般淹沒了我，而現(xiàn)在我卻覺得一切我熟悉的，都在衰老和剝落。眼睛能看到的，比如說母親臉上的皮膚不再是過去那般緊致了，手一揪就可以拉起來一些；再比如父親，看電視看著看著就仰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連呼嚕聲都沒有……每次回家，我都默默地看著他們，他們走路、說話、吃飯、發(fā)呆，趁他們不注意，我都拍了下來。我知道我無法阻擋他們走向衰老的速度，哪怕我用錢買各種營養(yǎng)品給他們，都無法阻擋。

在北京，坐在公交車上，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奶奶帶著孫女上車了，車子很擠，那位奶奶緊緊拉著孫女的手，擔(dān)心她摔倒。我趕緊把位置讓給了她們，奶奶笑得很靦腆，說著含糊不清的方言，我明白她是感謝的意思?？粗齻冏?，我別過頭去，不忍多看。我忽然覺得內(nèi)心那種疼惜之情泛濫，仿佛那就是我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牽著她的孫子、孫女。她其實生活得很慌張，因為她什么都不會，不會普通話，不會坐公交，不會刷卡，可能過馬路都要孫輩教她學(xué)會看紅綠燈。我不由地把她們的生活都看成我母親的生活。雖然母親并不會來北京生活，她在老家?guī)е鴮O子們。她在她熟悉的環(huán)境中，方言、柴垛、田地、池塘，都是從來不會有多少變化的存在。可是這些母親熟悉的，對我來說逐漸陌生了。雖然我很努力地做到不斷地吸納細(xì)節(jié)，然而我與我出生的土地不再有血溶于水的那種感覺。這里發(fā)生了好多事情，我錯過了。父母這些年來日復(fù)一日地生活，我也錯過了。因為錯過，所以父母的衰老，對于我來說才這么直接明了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是自私的。讓我回到家鄉(xiāng)生活，我從內(nèi)心里是不愿意的。我疼惜父母，我寄錢，我買東西，我做各種各樣的彌補(bǔ)，可是我還是愿意在外地生活。我在看他們的時候，我終究還是要離開他們，繼續(xù)我自己這些年來的生活。我可以在家里待個幾天，吃吃母親做的飯菜，跟父親聊聊閑天，僅此而已。我是個客人。我不融入他們的生活，我也不牽涉到他們的瑣細(xì)中去。我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離開，每個周末打個電話問個平安。我再也不會嘗試跟父母說我外面的生活是怎樣的，他們理解不來。這種隔膜感，我們終究無法消除。但是依舊會疼惜，因為看得清這種局面，你抵抗不了時間，只能各自綁定在自己的生活之中。而他們將繼續(xù)衰老，你將繼續(xù)漂泊。

在家的那些天，母親每頓飯都想著法子做好吃的，我說尋常菜就好了，她還是忙個不停。隔天要走了，母親一會兒過來問：“要不要喝香飄飄？要不要喝參湯？干魚要不要帶一些？”吃飯的時候，又說：“在外面腳別架著，要放開，要懂禮貌。”我說：“曉得曉得，我都這么大咯?！蹦赣H笑笑：“噢，我忘咯?！蔽乙恢辈辉趺锤铱此难劬?，偶爾碰到了，我趕緊挪開。她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對我好了，她一直在我身邊走動，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我問她：“手還痛啵？”她說不痛。我又說：“你看起來一直都沒老?！彼f：“是啊，你父親看起來倒是老好多?！蹦赣H做好飯，讓我去叫父親。推開房門，電視依舊在放著，父親因為眼睛不好，看電視時坐得離屏幕特別近。叫了他一聲，他沒答應(yīng)。走近去看，他低著頭睡著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醒了過來，迷怔地看我，我說吃飯啦，他費勁地起身。去廚房時，他問我是不是明天走，我說是的。他點點頭：“又要一年咯。”我喉嚨一緊，沒有說什么。

走的那天，快到火車站時，父親問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他大聲地說：“你給你媽零花錢沒有？”以前每次回家，我都會給母親幾千塊的，這次我卻沒有，一分錢也沒給。我說：“都給我哥咯?！备赣H嗯的一聲：“屋里實在是一分錢都沒得咯，農(nóng)藥錢、種子錢都是欠的?！蔽颐φf：“等我發(fā)工資，立馬給屋里寄?！备赣H又問：“你不能苦自己咯?！蔽艺f：“沒得事，我寫稿有稿費?！备赣H說那就好。到了火車站，離開車還有一個小時，父親和我站在火車站廣場上。我認(rèn)真地打量父親，他身子極瘦，背弓著，頭發(fā)前額禿掉了，剩下的頭發(fā)是花白的，臉上氣色蠟黃，一看是生病很久的樣子。我叫他，他疑惑地看著我。我讓路人幫我們拍照，我緊緊摟著他的肩頭，他乖乖地靠在我身上。一，二，三。再來一張。一，二，三。再來一張。父親說：“好咯，拍這么多張做么子！”我說：“你莫管?！彼趾闷馀阒叶嗯牧藥讖?。拍完照，攆他走。天一點點暗下來了，我擔(dān)心他回去太晚不安全。他說我：“你一個人在這里……”我推他走：“沒得事，沒得事，你快回去?！彼磺樵傅刈吡耍狭穗妱榆?，轉(zhuǎn)頭，往車站外面的大路上開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而我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坐在地上，像個傻子似的哭得一塌糊涂。（本文有刪節(jié)）

[怦然心動]

日益年邁的父母，漂泊不定的子女，一次次聚散離合之間總是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悵惘。沒有誰能抵擋得住時間的匆遽流逝，即便時時拍照，處處留念，可父母的衰老還是在加速，而子女的腳步依然太匆匆。在時間的肆意掠奪之下，我們似乎只能記得某一個時間點上父母的模樣，然后呢？然后，天各一方的生活各自繼續(xù)。一句“只怕不夠時間看你白頭”，道出了漂泊在外的作者多少無奈與辛酸。時間無情，人間有愛，請珍惜與親人相處的每時每刻，用親情支撐起一片晴空。

【文題延伸】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溫暖的守候；難忘親情……（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