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

當今社會，撇開了真和善，美為先。譬如，只要你是個女人，“美女”的稱號便有份。老中青少幼，不論。大美女、小美女、資深美女；任你小孩家咿呀襁褓，任你老人家徐娘半老，適當?shù)膱龊?，美女的昵稱總是逃不了的。

平心而論，這“美”，有點亂，有點淺，有點飄，甚至有時就是惡作劇。但聽見被喊“美女”，總不至于蹙額皺眉心生厭惡吧。愛美是女人的藥。藥性深深，一直到老。

做美女呢還是做才女，從來不是大家的難題，美是全天下女人第一選擇。天生麗質(zhì)，與生俱來的資源，它讓女人熠熠生輝。街頭一晃，無數(shù)眼睛相隨。王安憶說美女：“她們天生就不是爹娘養(yǎng)的，是天地鐘靈毓秀。”天賦異稟，不僅能賺足眼球，更可以讓她在生活中順風順水，得到命運更多的垂青。她可以捷足先登得到她想要的工作，她可以毫不費力得到她的愛情。財富？豈止是財富呢？甚至一切。西施憑美貌，幫越國贏取了復興和霸主的地位；王昭君以美貌，換來了北方邊境的長治久安。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嬌滴滴鳳眼一掃走向征服世界之路。美麗、性感，就是她的長槍利矛。

美女狂放，一路暢通，在天縱人縱的現(xiàn)實里，如臨霓虹閃耀的舞臺，天下之大，無不是她的仰慕者；但，美女有一項天敵，一遇上便有掐一掐的心，那個天敵便是——才女。原因呢，十分簡單，才女擁有她不具備的異稟。老天大致還算公平，美女大多無才，才女呢，甚少有貌。

美女心里明白，才女之才，是沒有時限的，不像她們，美麗終抵不過歲月的刻刀，“暮去朝來顏色改”，老大之境會怎樣呢，不忍猝想。而那天殺的才女呢，其美，會超越自然之美，恒久得多??；智慧學養(yǎng)，還讓她們產(chǎn)生了一種情調(diào)，那天殺的情調(diào)可以氤氳在她的容貌之外，更美地釋放一種氣韻，那種眼神，那種舉止，那種溫靜的調(diào)調(diào)，都是抽象的，象征化了的，超越了具體形態(tài)的美麗。她們不施脂粉也別具氣韻，即便老去也風韻不減。那一種美麗，是書卷氣，是祥和態(tài)，是博愛寬容，是腹有詩書氣自華。

有人曾擺出兩張照片，一是92歲的昔日影星秦怡，一是103歲的作家楊絳。誰美呢？觀者一多半認為楊絳更美。她的美，寧靜地生長在時間里，而非顏面上，簡直就是蘭氣息，玉精神；影星們呢，時間一旦逝，美麗化烏有，曾經(jīng)的過人之處，倒成了脂粉無以掩蓋的短板。楊絳曾說：“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睙o利無營，倦然而后睡；清澈可人，曠然以自適。心靈的瑩澈，便是美的源頭。難怪董橋贊她：“境界老早攀過了世俗文學的華美，一字一句，一收一放，人生細膩的念叨一一沁人心腸，仿佛孤坐爐邊坐了好多好多個冬夜才坐出這樣的頓悟。”

當才女遇到才女，也會發(fā)酸。楊絳微詞張愛玲，冰心微詞林徽因，骨子里都透著自家一種優(yōu)越感。冰心寫《我們太太的客廳》，暗諷林徽因；林徽因從山西歸來，送一壇陳醋與冰心，毫不客氣地隱喻她爭不了上風，拈醋發(fā)酸。張愛玲也寫道：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毫不掩飾自己對冰心的藐視。

只有煙火女沉默著。

說來，煙火女與才女、美女本不屬一個范疇，哪能相提并論？煙火女人，沒有過高的才，不像才女那般高蹈世外；沒有驕人的貌，不像美女那般享受驕縱寵溺的待遇。她陷于煙火深處，一邊三頭六臂應付世俗日常，過著跟所有主婦一樣的煙火日子；一邊，讓世俗隱身，躲在書頁筆墨之后，喂養(yǎng)自己清亮的靈魂。我可以不美，不富，不好命，但我不可以沒有自己的靈魂和生命。正如夏洛蒂·勃朗特在《簡·愛》里說：“你以為我貧窮、相貌平平就沒有感情嗎？我向你發(fā)誓，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無法離開我，就像我現(xiàn)在無法離開你一樣。雖然上帝沒有這么做，可我們在精神上依然是平等的?！?/p>

美女、才女、煙火女，最終都將年華花一般落去。賈寶玉感慨：“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的寶珠，出了嫁，不知就怎么變出許多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的了，再老，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卑Γ瑢毝斠膊贿^是說，女子們天然本錢一用完，便一路頹唐消沉，一顆心全是巴掌大一片天：圍著鍋臺轉(zhuǎn)，圍著老公轉(zhuǎn)，圍著孩子轉(zhuǎn)，平淡瑣碎，煙火中無法脫身，哪里還顧得上靈魂。

可是，女人，你明明是明眸皓齒來著，你明明是滿腹詩書來著，那一襲花姿搖曳清芬息，那一縷秀雅娟好書卷氣，轉(zhuǎn)身之間，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