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永翔

親情，是帶有溫度的字眼兒，它像陽光，溫暖世間所有的角落以及心靈。我們帶著親情上路，帶著親情出發(fā)，一生一世不會感到寒冷和孤獨。因為親情在我們的身邊，在我們的心里。行色匆匆，生活中許多人或者事物我們都忘記了。因為我們需要記住的太多，需要遺忘的也太多。但是過濾沉淀后留在心里的永遠不會忘記。就像鐫刻在紀念碑上的文字，像留在思念里的影像，像留在我們心里的疼痛和哀傷，像留在我們心里的歡樂和歌聲。它們陪伴我們成長，衰老，一生一世，直至死亡。而親情就是沉淀之后留下來的最寶貴的財富，帶著親情上路，我們一步步走向遠方。

哥哥的春天

五月，是北方最美麗的季節(jié)。草木蘇醒，大地回春，到處都是生命活動的跡象。柳絲吐綠，小草發(fā)芽，百鳥齊鳴，一切都在蓬勃地生長。而這一切都與我哥哥無關(guān)了。此刻，他正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呼吸急促，靠點滴脂肪乳、氨基酸維持著生命。從正月初五到現(xiàn)在的兩個多月里，哥哥在醫(yī)院和家里進進出出，直到3月14日做手術(shù)后，哥哥就徹底失去了活動能力，躺在了床上。

哥哥得的是胰腺癌。腫瘤已經(jīng)長到雞蛋大了。在做不做手術(shù)的問題上哥哥糾結(jié)了很久。最后還是下決心在省腫瘤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其實我知道這種病做不做手術(shù)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哥哥的生命不會太長。但是疾病發(fā)展的速度還是讓我吃驚。哥哥出院之后一個月就又不得不再次進了醫(yī)院，而且已經(jīng)不能走動不能進食了，只有靠藥物維持。

看到病床上哥哥越來越瘦的身體，心刀扎一樣的疼?？吹轿襾砹耍绺缑銖姳犻_眼睛，向我點了一下頭就又閉上了。我說：哥，沒事，啥也別想，過幾天就好了。我知道這話很蒼白，連我自己也不信。但是我不知道能用什么話來安慰哥哥。哥哥又睜開眼睛，看著我說：在劫難逃??！我的眼淚出來了，轉(zhuǎn)過身擦去了，怕哥哥看到。我強裝歡笑說：沒事，你看春天來了，花要開了，等你好了，我領(lǐng)著你出去散步。哥哥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但愿吧！

其實哥哥和我是同母異父，媽媽帶著他再嫁之后生的我。但是我們在一起長大，就和親兄弟一樣親。哥哥只比我大八歲。從我記事開始，哥哥就是我的榜樣，是我崇拜的人。哥哥是我們村子“文革”前唯一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人。哥哥愛學(xué)習(xí)，能吃苦。他上學(xué)的學(xué)校離我家有十幾里路。哥哥一個人起早貪黑上學(xué)，冬天頂著風(fēng)雪，披星戴月，每天回家時都是一身冰雪，眉毛頭發(fā)都掛滿了霜雪。哥哥從來都不叫苦，也沒有退縮。同村的同學(xué)都不念了，只有哥哥堅持下來了。

哥哥上大學(xué)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停課鬧革命。哥哥也參加了造反團，到全國各地串聯(lián)?；丶抑缶秃臀覀冎v外面的事情……通過哥哥我認識了除了我們村子之外的世界，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覺得哥哥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什么都知道。我發(fā)誓長大了也要做哥哥那樣的人。有知識，有見解，能在全國各地跑，能見世面。后來長大了，自己遇到什么事情，都和哥哥商量，向哥哥請教。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覺得哥哥既是兄長也是良師。

哥哥為人正直，有一說一，不會拐彎抹角，也不會社會上流行的那一套?？匆姴还街滤蜁f，看見虛假的他就批評，直言不諱。為此他得罪了許多人，在社會上也吃不開。按理說，他是文革前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應(yīng)該有一個很好的前途，但是他一直默默無聞的在一個鎮(zhèn)里的中學(xué)教書，是一線骨干教師。后來考慮到子女教育問題，哥哥調(diào)到縣城工作。本打算到縣城的中學(xué)繼續(xù)當(dāng)老師，沒想到縣人事局看我哥哥文筆不錯，又是文革前的畢業(yè)生，就把他截留到縣公安局當(dāng)秘書寫材料。哥哥百般不同意，覺得當(dāng)警察不是他能干的工作。因為社會上對警察還有些偏見，哥哥不想去公安局。同事同學(xué)都勸他還是去公安局好，比當(dāng)老師有社會地位，也好解決住房問題。我覺得這是哥哥最錯誤的選擇。以他的性格在公安局會干得好嗎？我知道這份工作對于哥哥來說一直很痛苦，直到退休哥哥都不開心。而且房子也沒解決，最后還是自己買的商品房。

從醫(yī)院回家，路過西苑的時候，我看到迎春花開了一大片，金黃金黃的，在春風(fēng)里招搖著。小桃紅一串串紅嘟嘟的骨朵像是春天的舞者，迎著春風(fēng)和陽光歡快地舞蹈；丁香一簇簇一團團的花骨朵綴滿枝頭，含苞待放；楊樹、柳樹、榆樹新芽綻綠，生機勃勃。不幾日，這里就會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然后就是熱烈的夏天了?？墒牵绺绲拇禾煸谀睦锬?？

記得我小學(xué)畢業(yè)升初中的那一年春天，我突然得了急性腎炎，渾身浮腫，喘氣都困難，家里不知道該咋辦。我自己就去縣里找我哥哥去了。那時哥哥在縣里文教衛(wèi)生清查辦幫忙，住在縣劇團的宿舍里。哥哥急忙領(lǐng)著我到縣醫(yī)院看醫(yī)生。還好，是急性腎炎，好治。每天打青霉素和鏈霉素，打了一周好了。我住在哥哥的宿舍里，每天和哥哥到食堂吃飯，有時候哥哥也買些好吃的在宿舍里做。我清楚地記得我回家的那一天，哥哥說病好了咱們得慶祝慶祝，便領(lǐng)著我到一家飯館吃餃子。那一年小麥歉收，飯店里的餃子是用白面摻著玉米面包的，雖然沒有純白面的好吃，但是那是我第一次下館子，吃得特別的香，記憶也深刻。直到現(xiàn)在那盤熱氣騰騰的餃子還散發(fā)著香氣。

哥哥自住進醫(yī)院以來，病情迅速惡化。疼痛伴隨著生命的每時每刻。開始時每天打三次杜冷丁，后來逐漸縮短時間，每兩小時就得打一次，否則疼得就受不了。近一周以來，哥哥已經(jīng)不能自主進食了，全靠注射營養(yǎng)液和吸氧維持生命。東西進到胃里馬上就從胃管里流出來，胃里一點食物都存不住了，也不能消化食物，所以胃管得一直插著。胃管、心臟監(jiān)護、點滴、氧氣管……哥哥渾身插滿了管子，我看著心里就難受?？粗鷼獠母绺缱兂蛇@樣，我每次去都是煎熬。哥哥開始說胡話，胡言亂語，說一些沒人能聽得懂的語言。一陣清醒一陣糊涂，我知道哥哥要走了，我們沒法留住哥哥，但我留住了疼痛，針扎一樣疼。我的一奶同胞的哥哥，我的榜樣，就要走了！從此天各一方，永無見面之日，只能靠思念維持著我們的親情，靠回憶留住我們的永遠。

2013年5月14日14：02分，盡管采取了各種辦法，還是沒能留住哥哥，哥哥走了！在這個生機盎然的季節(jié)里，在這個一切生命都蓬勃生長的季節(jié)里，哥哥結(jié)束了人生之旅，去往一個未知的世界?！伴]上眼睛，從此世界與我無關(guān)”。而從此，我的世界更加空曠，僅有的溫暖又少了許多。紛繁的塵世，孤單的身影，我不知道沒有哥哥的生活是什么樣。

其實哥哥很注意養(yǎng)生，身體一直保養(yǎng)得很好，沒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血壓稍稍有些高，控制得很好。侄子還是大夫，經(jīng)常給哥哥做些檢查，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病。怎么就突然得了這種不治之癥呢？哥哥的去世，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還是讓我心疼，針扎的一樣。媽媽去世時我還小，父親去世時我在外邊，我以為我躲過了兩次疼痛。然而，弟弟的去世讓我痛徹心扉，哥哥的離去讓我再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而且這疼痛會像浪涌一樣，伴隨著時間的推移，隨時都會襲來。我知道生命脆弱得有限，人都會死，誰也無法躲開親人離去的痛苦。我們是一奶同胞，我們的生命相連，我們的神經(jīng)相通，所以這種疼是無法用語言說出的。

窗外，春風(fēng)無處不在，生命無處不在，然而，哥哥的生命卻在這個春天里走到了盡頭。從此，我和哥哥只能靠一個叫做“回憶”的東西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靠回憶連接天堂到人間的距離，縮短現(xiàn)實和幻想的距離。而親情這根紐帶永遠也不會斷，它會成為我們生命里無法剔除的元素，組成我們生生不息的生命河流，組成家族榮譽的光環(huán)，照耀子孫們永不停息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向前，永無止境，永無盡頭。也許這就是生命的輪回，也許這就是生命存在的理由。

月圓月缺，此消彼長，一榮一枯，我們無法把握生命的長度，但是我們可以拓寬生命的寬度。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帶給我們的一切，包括希望、失望、痛苦、快樂、甜蜜等等，直到生命的終點。

在這個特殊的春天里，在這個生命瘋長的季節(jié)里，哥哥的生命停止了生長。但是，我讓哥哥駐進了我的回憶里，駐進了我永遠無法忘懷的時間里，哥哥在那里生長、開花、結(jié)果，直到我的生命結(jié)束，我們開始另一個生命的輪回。

在姐姐的天空下

在我的回憶性的文章里，提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貧窮”?？梢娯毟F在我的記憶里有多么深刻。現(xiàn)在回想起那時的生活，還是讓我感到窘迫、尷尬、不寒而栗。那時的生活用一個詞“捉襟見肘”形容最恰當(dāng)。那么，到底怎么個窮法呢？我說一件事你就明白了。

1976年我都當(dāng)上民辦教師了，夏天的時候只有一雙鞋，沒有換的。上班時趕上下雨天在路上不敢穿鞋，怕濕了到學(xué)校沒法穿，又不能光著腳丫子走進教室，只好路上光著腳，走到學(xué)校跟前的時候，找個水坑洗洗腳，再把鞋穿上。放學(xué)時如果下雨也是這樣，離開學(xué)校走到?jīng)]人的地方把鞋脫了用手拎著走路。偏偏有一天放學(xué)好幾個同路的學(xué)生和我一起走，半路下雨也沒好意思脫鞋，結(jié)果把鞋弄濕了。到家里做完晚飯就把鞋放在灶坑邊，第二天早晨就烤干了。為了鞋干得快，不影響第二天穿，經(jīng)常是這樣。可是第二天起來得有點晚，做飯時急急忙忙就把鞋的事給忘了，添柴燒火做飯，就把鞋給燒了。到上班時找不到鞋了，才想起來鞋在灶坑里，但是為時已晚，連鞋的影子都沒了。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也沒找到一雙像點樣的鞋。只好穿了一雙露著大腳趾頭的農(nóng)田鞋上班了。怕人家笑話，我把露出腳趾的地方用膠布給粘上了?？墒悄z布粘的不結(jié)實，一走路又給掙開了，大腳趾頭又出來透風(fēng)了，沒辦法只好這樣上班了?？上攵以趯W(xué)生面前穿著漏腳趾頭的鞋有多尷尬。后來是姐姐給我三元錢，我花了二元四角買了一雙藍網(wǎng)鞋解決了困難。在以后的日子里這雙藍網(wǎng)鞋時常在我的生活里出現(xiàn)，提示我生活曾經(jīng)的艱辛和窘迫。

那時每當(dāng)生活出現(xiàn)難事或者坎坷沒法逾越的時候，都有姐姐出現(xiàn)。姐姐幾乎是我的希望和救星。在我的記憶里媽媽就沒有健康的時候，總是在生病，吃藥；吃藥，生病。所以，生活里本該母親承擔(dān)的責(zé)任，都被姐姐承擔(dān)了。寫到這里的時候，生活中的一幕幕呈現(xiàn)在眼前。記憶里姐姐還是那么青春美麗，就像所有那個年紀的姑娘一樣，花容月貌，至真至純。但是歲月就是這樣無情。日月更迭，時光穿梭，生活的磨難讓姐姐變成了一個和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一樣，滿臉皺紋，行動遲緩。前幾天姐姐來我這里，我仔細端詳，姐姐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生活的艱辛讓姐姐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在姐姐的行動和語言里，時時能看到“衰老”一詞的影子。突然想起了王國維的詩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睔q月蹉跎催人老，誰又能留住時間留住青春呢。

記憶里總覺得姐姐比我大很多，像母親一樣成熟穩(wěn)重，操持全家的生活。其實，姐姐只比我大四歲。她承擔(dān)起的責(zé)任，絕不能用年齡衡量。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話一點都不假。母親生病后，家里的生活雪上加霜。初中沒畢業(yè)姐姐就輟學(xué)了，承擔(dān)起了家里的全部家務(wù)。做飯，洗衣，縫補，照顧母親……家里家外總是姐姐不知疲倦的身影。姐姐還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像一個大勞力一樣春種夏鋤秋收。收工后還要照顧母親，還有喂豬喂雞等等一大堆家務(wù)等著她。

后來姐姐出嫁了，嫁到了鄰村，離我們不遠。那時農(nóng)村姑娘出嫁時興要彩禮，姐姐特意要了一臺縫紉機，說留給家里用，因為母親有病，不能做針線活了。這臺縫紉機成了我們家唯一值錢的“大件”，也是我們不可或缺的用得最多的物件。姐姐雖然出嫁了，心思還有一半在我們這里，尤其是母親去世后。后來哥哥結(jié)婚了，家里只有我和爸爸、弟弟生活，村里人說我們家是“一根筷子夾根排骨——仨光棍”。因此，姐姐更是牽掛我們。經(jīng)常抽空回到家里幫這幫那。拆洗衣物被褥，收拾家里衛(wèi)生。糧食不夠吃的時候，姐姐還經(jīng)常接濟我們糧食。因為家里窮，衣服少，沒有換著穿的，再加上總干活，衣服就特別的費，總是壞。單衣服還好說，我可以用縫紉機補，但是棉衣就不行了，只能手工補，我們?nèi)齻€大老爺們笨手笨腳的又不會，只能等姐姐來給補。有時厚棉褲開襠了，姐姐沒來，我只好自己補。手指頭扎得血糊淋漓的，還是補不好，只好先對付縫上，等姐姐來再細補?，F(xiàn)在我有時候還會問自己：那時候的衣服怎么那么好壞呢？膝蓋、褲襠、褲腳易磨損的部位幾天就磨壞。姐姐總是抽空往家里跑，補衣服，拆洗被褥。每年過年前還要來給發(fā)面，蒸粘豆包，辦置年貨等等。我知道姐姐家里還有一家子人需要她照顧，她來我們家只能起早貪黑抽空來。有一年快過年了，姐姐又來拆洗被褥，收拾屋子，走時天已經(jīng)黑了。爸爸要姐姐住下，明天再走。姐姐說要過年了，家里還有一大堆活等著呢。我和弟弟送姐姐回家。我們屯子離我姐姐家的那個屯子有三四華里，中間隔著一條鐵路。一路上姐姐叮囑我們這個那個的，真像媽媽一樣?？斓酵妥訒r，姐姐說別送了，你們回吧，也早點休息。我和弟弟看著姐姐疲憊的身影，眼含熱淚。弟弟說，二哥，我們以后一定要對姐姐好。我暗中點了點頭。是的，一定要對姐姐好。那個疲憊的背影一直印在我的心里。后來這個背影變成了一根線，那邊是姐姐，這邊是我，無論走到哪里，我們都互相牽掛，心心相連。這些年讓我感動的是我的每一個生日姐姐都記得牢牢的，在遙遠的老家給我打電話，告訴和我一個城市生活的外甥女給我買禮物，一個生日都沒落下過。慚愧的是姐姐的生日我一個都沒記住。

看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我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天黑暗中姐姐蹣跚的背影。善良，無私，勤勞……這些詞匯用到姐姐身上，都恰如其分。中國婦女的傳統(tǒng)美德，在姐姐身上得到了傳承和體現(xiàn)。正是因為有了姐姐的照顧，我們?nèi)齻€跑腿子的家才像個家樣。村子里的人都說，這個家多虧有了姐姐。至今想起來我對姐姐還是感激不盡，盡管說這些有些“外道”。

年過了一個又一個，時間慢慢的從我們的指縫間溜走了。我們都從青年到中年，又到老年。走過艷陽，也走過風(fēng)雨，時間從來就沒有停歇。歲月在無情中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盡管時間在變，世事在變，親情永遠存在。我的姐姐也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但是姐姐年輕時的容顏總是在我的心里留存，不會因為時間的改變而改變。

近些年我的親人一個個相繼離開了人世，讓我悲痛的同時，也感嘆人世的滄桑，歲月的無情。姐姐越來越老了，身體出現(xiàn)了好多毛病。就像一部運轉(zhuǎn)多年的機器，各部位零件都出現(xiàn)了磨損和銹蝕，和醫(yī)院打交道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即使這樣，姐姐還是惦記著我們。時常打電話問問情況，告訴我們老家的一些事情。老家的香瓜熟了，是否能回去吃瓜？家里養(yǎng)的雞也該殺了，家里蒸了粘豆包等等。有時候姐姐來也大包小包的帶些土特產(chǎn)，還像在老家時那樣關(guān)心我們?？上В夷芰τ邢?，沒能讓姐姐過上好日子，這一直是我內(nèi)疚的事。

但是我知道，親情是春天的溫暖，是無私的關(guān)愛，是你在困難的時候勇敢地伸過來的那雙手，是你無助時那個鼓勵的眼神。親情沒有功利，沒有私心，沒有隔閡，更沒有爾虞我詐。我們在媒體上經(jīng)?？吹?，為了經(jīng)濟利益，一奶同胞反目成仇；為了一間房、幾壟地兄弟間走上法庭……難道金錢、利益真的比手足情還重要嗎？我知道這樣的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他的人生彌留之際肯定會后悔。

時間變了，人老了，我們都在歲月的長河里走向暮年?？墒墙憬汴P(guān)心、呵護我們沒有變。姐姐還是我們依賴的家長，是我們溫暖的源泉。我們生活在姐姐的天空下，微風(fēng)和煦，陽光普照。我知道，有姐姐的日子，就無風(fēng)無雨，艷陽高照。我還知道，上帝不會虧待每一個好人，包括我的姐姐。

寒風(fēng)中的蘆葦

一轉(zhuǎn)眼弟弟已經(jīng)去世六年了。一想到弟弟，我的心里就一陣陣刺疼，針扎的一樣，疼得我渾身顫抖。弟弟比我小兩歲，在他生命的第52個年頭就去世了。2009年1月16日8時59分，在那個寒冷的季節(jié)里，在那個太陽剛剛升起的上午，弟弟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留給我的是無邊的痛苦和思念。人們總是說，冬天即將過去，春天還會遠嗎？而弟弟的春天，永遠的停留在了另一個世界里。

病床上的弟弟越來越枯槁了，黃，瘦，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風(fēng)，像風(fēng)雨飄搖中的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隨時都有可能倒塌。他的胸膛就像是一架破風(fēng)箱，呼噠呼噠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似乎嗓子里有吐不盡的痰。尤其是頭疼得厲害，疼得他用拳頭一下一下的砸頭，恨不得用頭去撞墻。一宿一宿的睡不好覺，也吃不下東西，只幾天工夫就瘦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皮包骨”?？粗纯嗖豢暗牡艿?，讓我想起了冬天荒原上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蘆葦。

我們這里是平原，有成片成片的濕地，濕地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蘆葦。浩浩蕩蕩，接天連地。每年入冬，開始收割蘆葦。而那些邊緣的，稀疏的，就剩在了地上。在這風(fēng)雪彌漫的冬天里，那些沒有收割的蘆葦，在風(fēng)雪中飄搖著，不時地發(fā)出嘶嘶啦啦的響聲。好像是他們隨時都有被風(fēng)刮倒被大雪埋住的可能。弟弟這棵蘆葦就被風(fēng)雪刮倒了。

2008年12月23日，天空的雪花飄飄灑灑，嚴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知道最寒冷最嚴酷的冬天就要到了。弟弟發(fā)病的頭一天還在干活。他是一名廚師，家里開了一個小飯店。生意不好不壞，能維持生計。那天弟弟起床后感到左手有些不好使，抬不起來。到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說是腦血管有些堵塞，要住院通一通。我去看時，弟弟已經(jīng)在打點滴，說沒事，住幾天就好了。弟弟的手還能抬起來。我看也沒什么大問題。第二天因為吉林的查干湖冬捕，朋友邀請我去參觀。沒想到26號侄子來電話，說弟弟頭疼得厲害，做了CT，說腦子里有瘤，而且是惡性的。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似乎我的腦袋也長瘤了。我知道這預(yù)示著什么。我急忙往回趕。一路上和弟弟有關(guān)的回憶，像過電影，一幕幕在眼前放映。這是我最親的人??！上帝為什么要把他從我身邊奪走呢？風(fēng)雪彌漫，直刮得我心寒、刺骨。

回大慶后我直接到醫(yī)院看望弟弟。弟弟的左手左腿已經(jīng)無法活動，瘦弱的身體更加羸弱，像是寒風(fēng)中的蘆葦，在寂寞的冬天里飄搖。我拿著弟弟的片子通過關(guān)系找了最好的神經(jīng)內(nèi)科醫(yī)生看了，醫(yī)生對我說，弟弟腦袋里的腫瘤是轉(zhuǎn)移瘤，原發(fā)瘤在肺，他的半個肺已經(jīng)不能工作了。醫(yī)生的意見是弟弟的身體這樣瘦弱，再加上腫瘤已經(jīng)轉(zhuǎn)移，沒有再治療的價值了。我又通過熟人找了另一所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專家也是這個意見。并給開了藥方建議回家治療，方便照顧。因為在家里吃住都方便。我知道醫(yī)生這是讓弟弟回家等死，在家里會更好地度過這段有限的時光。弟媳和侄子都看著我不敢做主。12月28日我做主把弟弟帶回家了。我也想讓弟弟在家里度過他最后的人生時光。在弟弟回家的這段時間里，我每天早晚都去弟弟家里兩趟。如果我有一天沒去，弟弟就會問家里人：二哥呢？今天咋沒來呢？我知道弟弟對我的依賴，我知道我是弟弟的主心骨。所以每天我盡量去看望弟弟。

松嫩平原的冬天寒風(fēng)刺骨，而我的心里更冷。每看一次弟弟，我心里就會增加一份悲涼。人生咋就這樣不公平呢？弟弟這樣善良的人怎會得不治之癥呢？

我是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個人是怎樣的一天天走向死亡的。從弟弟有病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有離開過他，我是他走向生命終點的見證人。原以為十三是一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而二十三也成了我記憶中最不吉利的數(shù)字。二十三天，短短的二十三天，病魔就奪去了弟弟的生命。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看到了人類在病魔面前的無助和無奈。沒有比眼睜睜的看著親人走向死亡而自己卻無力相助更悲哀的事了。

其實我早已經(jīng)歷過死亡的痛苦，按理弟弟的死我不應(yīng)該這樣痛徹肺腑。在我幼年和中年時父母相繼去世，死亡已經(jīng)給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記。為什么弟弟的死這么讓我痛苦不堪呢？

母親去世后，哥哥和姐姐相繼成家離開了。家里只剩下父親、我和弟弟。我們?nèi)齻€人生活了好幾年。村里人說我們家是“一雙筷子夾根排骨——仨光棍”。可以說我們?nèi)讼嘁罏槊?，度過了我們?nèi)松械淖罾щy時期。1977年恢復(fù)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學(xué)遠離家鄉(xiāng)，弟弟和父親兩個人的生活更加艱難了。弟弟承擔(dān)起照顧父親的責(zé)任。后來我畢業(yè)分到外地工作，是弟弟為父親養(yǎng)老送終的。我心里始終對弟弟存著一份感念。

在我和父親、弟弟三個人生活時期，有一次弟弟不在家，我和父親聊天，父親對我說：你弟弟心眼太實，以后你得管他。在我們老家“管”是照顧、幫助、扶持的意思。父親的言外之意就是我要照顧弟弟。我說那當(dāng)然，我是哥哥。弟弟為人實在，不會拐彎抹角，不會算計。有什么說什么，直來直去。記得有一次鄰居家里來客人了，到我家里來借白面。當(dāng)時農(nóng)村每人只分到四十斤麥子，磨成面也就是二十多斤。為了多出面，每家在磨面時除留出一點精粉過年包餃子之外，都是“一籮到底”的“黑面”，就是把麥麩子也磨到面里，也就是今天我們說的“全麥面”。弟弟把精粉全借給人家了，鄰居還的時候卻還的一籮到底的黑面。爸爸說咱家的那點精粉是留著過年時包餃子的，你借給別人咱們過年怎么辦？弟弟無所謂地說：有啥吃啥唄。再說人家沒有精粉你還和人家要哇？一點都不介意。爸爸指著弟弟說：你真傻！弟弟嘿嘿一笑，事情就過去了。還有一次我們在南河套割小麥，因為離家遠，中午要帶飯。中午休息的時候我沒吃飯就和朋友們一起去河里用抬網(wǎng)“抬魚”去了?；貋沓燥垥r爸爸給我們帶的烙餅沒有了，只有咸菜和稀粥。我問弟弟：餅?zāi)?？弟弟說，王老寶子沒帶飯，他給吃了。我非常生氣：那我吃啥??？弟弟輕描淡寫的說：不是還有粥嗎？然后又和我解釋：王老寶子沒帶飯，他來和我要，餅就在這里我能不給嗎？我還能說什么？餅已經(jīng)被吃沒了。我只好將就著把剩下的稀粥喝了，還沒到晚上收工我就餓得不行了。弟弟就是這樣，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弟弟實在，善良，為人正直，寧可自己吃虧，絕不占別人便宜。

后來弟弟一家也來到我生活的城市謀生，養(yǎng)過出租車，開過飯店，生活一直沒有起色，也就是維持生存。而最大的問題是，弟弟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弟弟小時候因為肺炎沒有徹底治愈，留下了哮喘的病根。后來發(fā)展成了東北老年病 ——肺心綜合癥?？人浴⑾?、氣短，需要長年吃藥。管咳嗽的，消炎的，擴張氣管的……每當(dāng)季節(jié)交替的時候，都會發(fā)作。尤其是冬春之交或者是秋冬交替時，越發(fā)嚴重。后來弟弟幾乎每年都要住兩次院。我自然就成了弟弟的監(jiān)護人，連同護工、出納。買飯送飯、交錢拿藥、找醫(yī)生護士……即使是平時，每當(dāng)?shù)艿軟]藥時都會給我打電話：二哥，我什么什么藥沒了，你抓緊買了給我送過來。有時候我也很生氣，我就問他：你兒子都二十多歲了，你干嘛還讓我給你買藥？他也不生氣，嘿嘿一笑說，你不是有車方便嗎？其實我也不是真的生氣，只好放下手頭的工作，買了藥給他送去。那一年弟弟得了肺結(jié)核，因為普通醫(yī)院不收治傳染病人，傳染病院離家又遠，弟弟就沒有住院。我只好每天給他取痰送到市衛(wèi)生防疫站化驗，然后給他取藥。那一段時間我上班之前總是往返于醫(yī)院、衛(wèi)生防疫站和弟弟家。直到弟弟的結(jié)核病徹底痊愈。

弟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人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看著叫人揪心，不看又心里惦記。他兒子原定春節(jié)后結(jié)婚。我想叫弟弟看到兒子結(jié)婚，讓他走的放心。另外，這里有一個說法：喜氣可以沖淡病情。我知道這是胡說，但是我寧可信其有。我把想法和弟媳、侄子說了，他們也同意。侄媳婦家里也支持。弟弟聽說后十分高興。我怕弟弟挺不到侄子結(jié)婚，就鼓勵他。我對弟弟說，你得挺住，你還要參加兒子的婚禮，你是主婚人，還要講話。你兒子結(jié)婚后，你還要抱孫子，所以你得好好活著，好哄孫子。我知道我在說假話，每說一句心里都刺疼一下，我心里明白弟弟是不會看到他孫子出生的。我的心里酸酸的，眼里滿含淚水。侄子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大家都在忙活婚禮的事。我對弟弟說：明天你不要去了，天太冷，我在家陪你，讓他們把錄像錄好，咱們看錄像，也和到現(xiàn)場一樣。弟弟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就心里平靜地答應(yīng)了。天寒地凍，弟弟又這樣虛弱，他怎么能到婚禮現(xiàn)場呢？

2009年1月11日是侄子結(jié)婚的大喜日子，我早早的就到了弟弟家。弟弟這天起得非常早，躺在床上非要坐起來。大家把他扶起來，靠在被子上，弟弟看著大家忙活著，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把我叫到他跟前說：二哥，你去吧，不用陪我，我在家里等著。我不去你再不去我心里沒底。我說好，儀式完了我就回來給你看錄像。弟弟笑了。

婚禮現(xiàn)場離弟弟家不遠。結(jié)婚儀式完了之后，我叫侄子和侄媳婦回家和弟弟照了幾張相。弟弟十分高興。晚上我們一起看錄像，弟弟看得十分認真，喜悅之情溢于言表。這天弟弟吃了很多，精神狀態(tài)也比原來好多了。我心里想是不是出現(xiàn)奇跡了？

2009年1月15日晚上，我總是在夢中驚醒，睡得也不踏實。我擔(dān)心弟弟不行了。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來沒吃飯就去弟弟家了。冬天的六點鐘天還很黑，我看到弟弟家里沒點燈，心里踏實了，就去單位了。上午八點多，單位剛要開會，侄子來電話說弟弟不行了。我趕緊往弟弟家里去，這時弟弟已經(jīng)咽氣了。

2009年1月16日，離春節(jié)還有9天，弟弟離開了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從此，寒冷一直包圍著我，我的世界孤獨而寒冷。而弟弟那笑容總是在我的回憶里出現(xiàn)，一次又一次讓我傷感，讓我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和感傷。

我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又一個春天即將來臨。我不知道弟弟那里的春天是否花紅柳綠？弟弟是否在和我的父母一起去踏青？我還想知道弟弟的哮喘病是否好了？在天堂里，弟弟是否不再為生計奔波？但是我只想告訴弟弟：你放心好了，你兒子一家生活得很好，你已經(jīng)有孫子了，孫子長得白白胖胖，已經(jīng)會走路了。每次我看到他都會想起你，想起我們的童年時光。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你兒子孫子的，把你無法給予他們的愛，加倍地替你給予。

時光不緊不慢的前進，我在每一個沒有你的春天里徘徊。一絲春風(fēng)，一陣花香，一片云朵，我都會看到你的身影。

弟弟，在每一個美好的春天里，我們還會一起看風(fēng)景。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