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固成
焦循《花部農(nóng)譚》的倫理思想
○周固成
焦循是乾嘉時期著名的經(jīng)學大家,著有《孟子正義》三十卷,其戲曲專著有《劇說》和《花部農(nóng)譚》,《花部農(nóng)譚》成書于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是焦循在柳蔭豆棚之下和鄉(xiāng)鄰談“花部”劇目的札記,《花部農(nóng)譚》所選《鐵丘墳》《龍鳳閣》《兩狼山》《賽琵琶》《清風亭》等十部劇目有何特殊之處?對于花部劇目,他一方面進行文本詮釋;另一方面又不斷繼承并發(fā)展圣道理想,以建立自己的儒學體系,從而引發(fā)了乾嘉儒學新的發(fā)展方向。
李斗《新城北路下》云:“兩淮鹽務(wù)例蓄花、雅兩部,以備大戲。雅部即昆山腔?;ú繛榫┣弧⑶厍?、弋陽腔、羅羅腔、二黃調(diào),統(tǒng)謂之亂彈?!雹倮e了花部的劇種,“農(nóng)譚”二字,《漢語大字典》云:“‘譚’,通‘談’,稱說,談?wù)撝??!雹谝虼恕稗r(nóng)譚”即為“農(nóng)夫之談?wù)摗薄I頌橐淮?jīng)學大師的焦循為何會選擇花部傳道?
《新城北路下》云:“郡城花部,皆系土人,謂之‘本地亂彈’,此土班也。至城外邵伯、宜陵、馬家橋、僧道橋、月來集、陳家集人,自集成班,戲文亦間用元人百種,而音節(jié)服飾極俚,謂之草臺戲——此又土班之甚者也。若郡城演唱,皆重昆腔,謂之堂戲。本地亂彈只行之禱祀,謂之臺戲。迨五月昆腔散班,亂彈不散,謂之火班。后句容有以梆子腔來者,安慶有以二簧調(diào)來者,弋陽有以高腔來者,湖廣有以羅羅腔來者,始行之城外四鄉(xiāng),繼或于暑月入城,謂之趕火班?!雹劭梢娀ú縿∧康陌缪菡呓詾楸镜剜l(xiāng)土之人,而戲文又采用元劇之作,表演彈唱及服飾裝扮皆屬于民間的,分別來自句容的梆子腔、安慶二簧調(diào)、弋陽高腔、湖廣羅羅腔等,可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聲腔,因此花部劇目的地方性、通俗性往往很容易被下層百姓接受。焦循曾云:“余憶幼時隨先子觀村劇……明日演《清風亭》,其始無不切齒,既而無不大快。鐃鼓既歇,相視肅然,罔有戲色;歸而稱說,浹旬未已。彼謂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見也?!雹苡蛇@段追憶可知民間百姓往往對感情激烈之戲感觸頗深,內(nèi)心震撼很大。而焦循對民間百姓的激烈之情難以釋懷,這與焦循的性情論頗有關(guān)系,認為“人稟陰陽之氣以生者也,性情中必有柔委之氣寓之。有時感發(fā),每不可遏,有詞曲一途分之,則使清勁之氣長流存于詩、古文。且經(jīng)學須深思冥會,或至抑塞沉困,機不可轉(zhuǎn),詩詞足以移其情而轉(zhuǎn)豁其樞機,則有益于經(jīng)學不淺。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古人一室潛修,不廢弦歌。其旨深微,非得陰陽之理,未云與知也。惟專于是則不可耳”。⑤焦循認為人稟陰陽之氣而生,性情之中天然帶有一份柔委之氣,文人士大夫可以通過詩詞創(chuàng)作疏導抑郁之氣,而下里巴人與民間百姓則可以通過戲曲來宣泄胸中不平之氣;又《琳雅詞跋》云:“蓋詩亡而詞作,詞亡而曲作。詩無性情,既亡之詩也。詞無性情,既亡之詞也。曲無性情,既亡之曲也”⑥,認為曲與詩文同是源于性情,結(jié)合焦循是清代的易學大家而論,他論《易》講陰陽的旁通變化與時行,以這樣的眼光來審視乾嘉的當下社會,便看到了人性中的性情疏導,因此選擇感情激烈、影響深廣的花部來傳達自己的倫理思想。
而焦循所選十部花部劇目的內(nèi)涵具有獨特性,其中例舉君臣之道的劇目有《鐵邱墳》《龍鳳閣》《兩狼山》《紅逼宮》;例舉夫妻之道的劇目有《賽琵琶》;例舉子女之道的劇目有《義兒恩》《清風亭》;例舉叔嫂之道的劇目有《雙富貴》;例舉兄弟之道的劇目有《紫荊樹》。這十部劇目分別從忠孝節(jié)義的儒學角度去詮釋,分析如下。
(一)君臣之道
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頗為復雜,或忠于前朝,死心塌地;或另立新朝,繼往開來,可從劇中的君臣人物形象分析,其中的臣子可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1.犯上作亂,忠于前朝
以《鐵邱墳》為例,《鐵邱墳》中的“薛剛”,“薛剛”乃是“薛家將”中人物,而薛剛的歷史原型為薛仁貴之孫薛嵩,《舊唐書》記載:“薛嵩,絳州萬泉人。祖仁貴,高宗朝名將,封平陽郡公。父楚玉,為范陽、平盧節(jié)度使。嵩少以門蔭,落拓不事家產(chǎn),有膂力,善騎射,不知書。自天下兵起,束身戎武,委質(zhì)逆徒?!雹呖梢姎v史上的薛嵩乃是名將之后,依靠先輩的功勛,變得放蕩不羈,不置家產(chǎn),生得孔武有力,不喜讀書,后又歸附叛軍?!缎绿茣酚衷疲骸搬陨?、薊間,氣豪邁,不肯事產(chǎn)利,以膂力騎射自將。豫安祿山亂,晚為史朝義守相州。”⑧薛嵩人生污點是投過叛軍安祿山,但在大亂之后的重建工作上,薛嵩使昭義鎮(zhèn)很快恢復了生氣,可見薛嵩是位功過參半的人物。薛嵩與《鐵邱墳》中的薛剛,他們頗有幾分相似,都反過大唐,薛嵩反的是唐玄宗的江山;薛剛反的是武則天的江山。作為一代女皇的武則天在歷史上的評價,譽毀參半,褒貶不一,傳統(tǒng)文人幾乎都不齒于她奪取皇權(quán),違反禮教,擁有男性嬪妃等劣跡。焦循對薛剛的剛烈之氣是贊賞的,而這種贊賞之情也牽涉到另外一個人物,即徐敬業(yè)。而徐敬業(yè)在歷史上是個悲劇人物,一開始以匡扶中宗復辟為己任,最后兵敗為部下所殺?!杜f唐書》云:“敬業(yè)不蹈貽謀,至于覆族,悲夫!”⑨但焦循對徐的事跡卻充滿敬佩之情,《花部農(nóng)譚》云:“韓山者,邗上也,即徐敬業(yè)起兵之事也。今則不曰徐敬業(yè)而曰薛交,若曰:以徐績之人,豈得有此忠義之子,能起義兵為國討亂?當日所謂徐敬業(yè),實薛氏子薛交也。是徐績之子也,而非徐績之子也。徐績之人,焉得有此忠義之子!”⑩認為徐敬業(yè)是忠義之人,因為徐敬業(yè)忠的是大唐之朝,是李家王朝。
2.叛于前朝,亂臣賊子
《花部農(nóng)譚》云:“子元即司馬師也……誰復信為司馬師乎?”?這段文獻中涉及五位人物:司馬師、夏侯泰初、何晏、高洋、爾朱榮五位歷史人物。我們先還原這五位歷史人物的原形:夏侯泰初,陳亮《龍川文集》云:“夏侯太初處死生禍福之際而不動,名不虛得也,而遇非其時矣。”?葉適《習學記言》云:“如玄之智,雖未必能存魏,然玄死而后魏卒亡,蓋與其國相始終矣。”?可見夏侯泰初生死不懼,禍福淡然處之,自身才智能維系魏國命運,是個賢能名士。何晏,劉勰《文心雕龍》云:“魏之初霸,術(shù)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wù)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元論。于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途矣。詳觀蘭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聲,太初之本元,輔嗣之兩例,平叔之二論,并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論之英也?!?可見何晏喜談玄理,師心獨見,是正始時代的玄學名士。高洋,文宣帝,南北朝時期北齊政權(quán)的開國皇帝。李百藥《北齊書》云:“贊曰:天保定位,受終攸屬……勢葉謳歌,情毀龜玉。始存政術(shù),聞斯德音。罔遵克念,乃肆其心。窮理殘虐,盡性荒淫?!?可見高洋乃是奸猾陰險、荒淫無道之人。爾朱榮,北魏末年將領(lǐng),早年襲承父位擔任契胡部第一領(lǐng)民酋長,是很有地位的部落貴族。呂思勉《南北朝的始末》評論:“其部眾既勁健,而其用兵亦頗有天才。中原的叛亂,都給他鎮(zhèn)定了。然其人起于塞外,缺乏政治手腕,以為只要靠兵力屠殺,就可以把人壓服?!?可見爾朱榮是一位強權(quán)政治的暴虐之徒。剩下最后一位是司馬師,趙翼《魏晉禪代不同》云:“司馬氏當魏室未衰,乘機竊權(quán),廢一帝、弒一帝而奪其位,比之于操,其功罪不可同日語矣!”?司馬師并非是名士之輩,而是竊國大盜,以下犯上的亂臣賊子。焦循云:“居然高洋、爾朱榮一流,所謂‘幾能成務(wù)’之風,莫之或識矣?!稌x書》《景帝紀》稱子元‘饒有風采,沉毅多大略’,設(shè)令準此而以生,未為之,幅巾鶴氅,白面疏髭,誰復信為司馬師乎?”?認為《晉書》過于美化司馬師,舞臺上用“幅巾鶴氅,白面疏髭”來裝扮很不合適。因為司馬師并沒有忠于魏朝,在歷史上雖是魏朝的掘墓人,但在焦循眼里只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逆臣。從《鐵邱墳》中的薛剛到《紅逼宮》中的司馬師,一褒一貶,彰顯了焦循的忠義觀。
3.力戰(zhàn)奸臣,忠義激烈
《龍鳳閣》中的楊波,便是忠義激烈之士。據(jù)《花部農(nóng)譚》云:“《龍鳳閣》慷慨悲歌,此戲當出于明末……楊波即楊漣,漣之為波,其意最明?!?楊波即楊漣,歷史上的楊漣終生致力于爭“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三案以正宮闈,為挽救混亂的大明政局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錢謙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贈右都御史加贈太子太保謚忠烈楊公墓志銘》云:“嗚呼!公之死,慘毒萬狀,暴尸六晝夜,蛆蟲穿穴。畢命之夕,白氣貫北斗,災眚疊見,天地震動,其為冤天猶知之,而況于人乎?當其舁櫬就征,自云阜抵汴,哭送者數(shù)萬人,壯士劍客,聚而謀篡奪者幾千人,所過市集,攀檻車看忠臣,及炷香設(shè)祭祝生還者,自豫、冀達荊、吳,綿延萬余里。追贓令亟,賣菜洗削者,爭持數(shù)錢,投縣令匭中,三年而后止。昭雪之后,街談巷議,動色相告,蕓夫牧豎,有嘆有泣?!?由這段文獻可知楊漣身遭慘死,冤氣沖天,百姓祭祀,蔓延萬里,其忠義激烈之情,可謂波蕩海內(nèi)。具有同樣忠義激烈之情的還有《兩狼山》中的楊業(yè)。
焦循對忠于前朝的臣子頗有好感,借戲曲中的人物薛剛、楊波、楊業(yè)等來追憶歷史上徐敬業(yè)、楊漣、楊業(yè)等,反對歷史上的奸臣司馬師、潘仁美等,但《兩狼山》中的楊業(yè)攻打的是遼國,而遼金就是大清的前身,生于敏感殘暴的大清王朝,尤其是乾隆時期的文字獄更是捕風捉影,牽涉無數(shù),焦循為何沒有顧忌?焦循一方面發(fā)揚了清朝的忠義理念,大清即使是對敵方的忠臣,也給予載錄和旌表。如《清史稿》第三十四部云:“清天命、天聰年間,明御史張銓,監(jiān)軍道張春,均以被擒不屈,聽其自盡,載諸實錄,風厲天下。厥后以明臣來歸者,有功亦如貳臣傳;死軍事之尤烈者,於京師祀昭忠祠:褒貶嚴矣?!?另一方面認為“人之性所以異于禽獸者,以其知有父子君臣也……自孔子作《春秋》直書其弒,不論其君父之無道,而臣子之惡無可飾免。自有《春秋》,而天下后世無不明大義所在。”?焦循把父子君臣之階層已經(jīng)絕對化,彼此倫理不可逾越,至于君父是有道還是無道,臣子無需顧及,也不必顧及,強調(diào)臣子只需守好自身的道。
(二)夫妻之道
《花部農(nóng)譚》云:“花部中有劇名《賽琵琶》,余最喜之。為陳世美棄妻事……高氏《琵琶》,未能及也?!?《賽琵琶》反映的是負心漢,薄情郎的老套故事,焦循在此劇中對秦香蓮痛批陳世美一案是大加贊賞,表現(xiàn)的是何種夫妻之道?我們先考察清代貞女節(jié)婦的背景,郭松義《倫理與社會——清代的社會婚姻關(guān)系》:“根據(jù)《清實錄》記載統(tǒng)計,從順治九年到嘉慶末年,受旌表節(jié)婦人數(shù)為110599,夫亡殉節(jié)人數(shù)為1727,未婚守志人數(shù)為2414(從康熙三十六年始見報),三者共計114740人。而且,這個數(shù)字同實際數(shù)字必定存在差距,實際數(shù)字可能要高出七八倍,也就是說,在168年的時間里,大概有七八十萬的節(jié)婦、殉夫者及貞女受到旌表,這還不包括許多沒有達到旌表年限即去世的婦女。所以,這個數(shù)字實在是觸目驚心?!?由這段文獻可知清朝官方是鼓吹女子立牌坊、守貞節(jié),從一而終的,但整個封建時代卻沒有任何法令、文書、道德等要求男子也要鐘情,也要為女子守節(jié)。然而《賽琵琶》這出戲卻對陳世美停妻再娶這種司空見慣的夫權(quán)發(fā)出控訴,借秦香蓮之口抒發(fā)民眾之心聲。那么焦循心目中理想的夫妻之道應(yīng)是怎樣?焦循《甬江棄婦行》云:“孔雀東南飛,化為連理枝。昔為商與參,今為瑟與琴。飛鸮食桑葚,相感成好音。棄婦歸,使君喜,復生之衿斯可已,過而能改即君子。父慈子孝敦鄉(xiāng)里,使君此舉成稱美?!?這首詩歌傳達了琴瑟和鳴,永結(jié)同心,白頭偕老的夫妻之情?;蛟S這就是焦循心中夫妻之道的一種體現(xiàn),不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翼錢三篇》云:“男女生于天地,夫婦定于人。夫婦定而后君臣父子乃定……夫婦不定,則有母而無父。同父而后有兄弟,兄弟不可以母序也。故父子兄弟雖無屬,其本則端自夫婦之道定?!痘樽h》云:男婦有別,而后有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鄭氏注云:夫婦之別,關(guān)乎忠孝。如是,茍夫可以去妻,妻可以去夫,則夫婦之道乃不定。天下之為夫婦者,稍一不合,紛紛如置弈棋,非其道也?!?因為夫妻之道決定了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兄弟之道、叔嫂之道等,環(huán)環(huán)相扣,不能錯亂。可見夫妻之道也決定了天下的太平安穩(wěn),因此焦循維護夫妻之道最終目的是為了維護森嚴的封建宗法制。
(三)子女之道
封建社會的子女在父母面前幾乎淪為奴仆,不能有絲毫的怨言,否則會引來道德的綁架,輿論的譴責,甚至官府的追究。于是子女對父母之情逐漸演變成了兩種極端,一是愚孝,至死不悟如《義兒恩》;二是叛逆,撕毀親情如《清風亭》。
1.愚孝之極,至死不悟
《義兒恩》又名《藥茶記》。《花部農(nóng)潭》云:“《義兒恩》之兒為其母前夫之子。母攜來為人妾,而思以毒藥謀殺其嫡。值妾兄至,嫡以妾所饋酒肉食之,兄中毒死,妾乃稱嫡殺其兄。為此兒者,誠難自處矣,黨其親母則枉殺嫡,鳴嫡枉則殺其親母,乃自認毒殺其舅。此子真孝子也,故曰‘義兒’?!?可見此子既不想冤枉姨娘,也不想自己母親受到應(yīng)有的刑法,于是自己挺身而出,用自己的生命拯救母親。焦循似乎贊賞此兒的愚孝之舉,但焦循是不是愚孝之人,答案未必。焦循在《愚孝論》中論道:“李氏之子以親疾刲股肉至于死,或誚其愚且詆其非,焦子稱之,何也?稱其愚也,刲股之為愚,不獨智者知之,愚者亦知之。余嘗與湖蕩中絕不知書之人語說及此,皆知刲股愚孝不可為……李蓋當是時為之親者奄患欲,呻吟在床,求之醫(yī)藥弗效,求之鬼神亦弗效,茍有可以活親者無弗為也。斯時之可以活親者,誠舍刲股之事,別無所出,而且傳之故老,載諸簡編者,皆刺刺稱其效之如響,奈何以其愚不一試之?……余恐邪說之惑人,急為論而明之。”?可見焦循并不是只知愚孝的頑固者,焦循只是認為“理”與“法”都不能解決問題,而“情”可以解決問題,認為“格物者,旁通情也。情與理相通,則自不爭。所以使無訟者,在此而已。所訟者以法,法愈密而爭愈起,理愈明而訟愈煩?!岐q人也’,謂理不足恃也,法不足恃也。旁通以情,此格物之要也”?。義子此舉是從“情”的角度,符合“旁通情”的“格物”之道。
2.撕毀親情,面不改色
《花部農(nóng)譚》云:“余憶幼時隨先子觀村劇,前一日演《雙珠·天打》,觀者視之漠然。明日演《清風亭》,其始無不切齒,既而無不大快。鐃鼓既歇,相視肅然,罔有戲色;歸而稱說,浹旬未已。彼謂花部不及昆腔者,鄙夫之見也?!?焦循對雷擊逆子薛仁龜?shù)氖录氖址Q快,原因是薛仁龜不認養(yǎng)父養(yǎng)母,還把養(yǎng)父養(yǎng)母氣死,已犯大逆不道之罪。仁龜在《清風亭》中已改姓為薛,與張?zhí)幨恳巡皇峭谥?,屬于異姓養(yǎng)子,在收養(yǎng)效力方面,按明清法律規(guī)定:“養(yǎng)子因收養(yǎng)而取得養(yǎng)親之嫡子的身份。養(yǎng)子與養(yǎng)親的親屬之間,亦發(fā)生親屬關(guān)系……養(yǎng)子亦為養(yǎng)家的親屬,故服從養(yǎng)家的尊長權(quán)?!?而在財產(chǎn)繼承方面,“而財產(chǎn)法上的效力,養(yǎng)子而為養(yǎng)家的家屬者,對本生家的家產(chǎn),并無任何權(quán)利”???梢姟肚屣L亭》中的薛仁龜對養(yǎng)父張?zhí)幨勘仨毞淖痖L權(quán)。而張?zhí)幨渴潜痉稚屏贾?,從未想過用《大清律例》要挾養(yǎng)子,只求“姑作一家仆乳婢,攜我兩人,生食之,死棺之,免餓斃于路,他無敢望矣”?。并沒有要求薛仁龜回到自己身邊,對薛仁龜繼承生家財產(chǎn)沒有任何影響,而薛仁龜是喪失良知之人,對養(yǎng)親也毫無敬仰之意,焦循認為“良知者,良心之謂也。雖愚不肖、不能讀書之人,有以感發(fā)之,無不動者”?。而這出戲正激發(fā)了民眾的良知,才贏得了民眾的激烈認可。
(四)叔嫂之道
《花部農(nóng)譚》云:“《雙富貴》之藍季子,以母苦其嫂,潛代嫂磨麥。又潛入都為嫂尋兄,行李匱乏,赤身行乞,叫化于街。觀之令人痛哭?!?藍季子夾在母親與嫂嫂之間做人,一方面母命難違,不宜多勸;另一方面,念嫂勞累,暗中相助。達到“觀之令人痛哭”的戲劇效果,所哭之原因乃是藍季子敬嫂,助嫂,毫無私心,絕無邪念。因為“叔嫂之禮”在歷代經(jīng)學家中爭論最多,如杜佑《嫂叔服》云:“凡男女之相服也。非有骨肉之親,則有尊卑之敬,受重之報。今嫂叔同班并列,無父子之降,則非所謂尊卑也;他族之女,則非所謂骨肉也。是以古人謂之無名者?!?認為叔嫂無服,因為叔嫂是同輩,沒有尊卑,而且古人禁止叔嫂互動。而毛岳生則持相反的觀點,認為“然則嫂叔無服,信矣。而人果幼失父母,生長于嫂,嫂之鞠養(yǎng)情若所生,如魏征云者,亦忍而無服乎?又退之服期非乎?夫先王制禮不逆人情”?。如果嫂子撫養(yǎng)小叔長大,如同韓愈與其嫂的關(guān)系,情同母子,難道也無服?可見叔嫂之禮要具體對待。藍季子夾在母親與嫂子之中,自身也做到扶危濟溺,救助嫂子,同時也希望自身的行動能感化母親,既體現(xiàn)了“旁通情”的“格物”之道,也彰顯了變通的經(jīng)學思想,正如《孟子正義》云:“疏云:‘權(quán)之設(shè),所以扶危濟溺,舍死無所舍也?!蚪?jīng)者,法也。制而用之謂之法,法久不變則弊生,故反其法以通之。”?
(五)兄弟之道
《紫荊樹》,戲曲情節(jié)很簡單,反映的內(nèi)容是重兄弟之情,輕妻子之愛,強調(diào)兄弟之間要和睦,要相親相愛。這種觀念在《顏氏家訓》中也有記載,《顏氏家訓》云:“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jié)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孝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顏之推告誡子孫的治家之道,兄弟之情尤為重要?!度龂萘x》一五回:“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xù)?”?這是沒落王孫劉備一心準備復國大業(yè)的肺腑之言。二者都認為兄弟是天倫,夫婦是人倫,天倫大于人倫,所以古人重視天成之血統(tǒng),符合仁義之道。而焦循在《孟子正義》中也持類似的觀點,認為:“以仁義之道,不忍興兵,三軍之士悅,國人化之,咸以仁義相接,可以致王,何必以利焉名也。”?
《花部農(nóng)譚》云:“花部原本于元劇,其事多忠、孝、節(jié)、義,足以動人;其詞直質(zhì),雖婦孺亦能解,其音慷慨,血氣為之動蕩。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間,遞相演唱,農(nóng)叟、漁父,聚以為歡,由來久矣。”?其中“慷慨”一詞,《說文解字》云:“壯士不得志于心也?!?《辭海》云:“意氣激昂”???梢姟翱犊币辉~帶有“忠孝節(jié)義”之色彩,生活在乾嘉時代的焦循,是在嘉慶二十六年(1819年)四月作《花部農(nóng)譚》,而焦循所選十部“悲歌慷慨”的花部劇目想表達怎樣的儒學思想?
(一)悲歌慷慨,拯救世風
“悲歌慷慨”集中于君臣、夫妻、父子等倫理關(guān)系的一面,這與乾嘉時期的士風衰敗有很大的關(guān)系。生于乾嘉時代的經(jīng)學大師錢大昕把“五倫”看得很重,認為這是人與禽獸之別的分水嶺,《廉恥》云:“‘禮、義、廉、恥,國之四維’,此言出于《管子》,而賈生亟稱之。獨柳子厚著《四維論》,謂廉恥即義,不當列為四。此非知道之言也??鬃诱摮扇?,則取‘公綽之不欲’。論士,則云‘行己有恥’。廉恥與禮義本同一源,而必別而言之者,以行事驗之,而決其有不同也。知禮則不妄動,知義則不妄交,知廉則不妄取,知恥則不妄為。古人尚實事,而不尚空言,故覘國者以四維為先。”?錢大昕的治學以“實事求是”為宗旨,并不墨守漢儒家法,這篇《廉恥》就暗含了現(xiàn)實士大夫階層失去禮義廉恥的一幕,“禮義廉恥”在經(jīng)學大師眼中是“國之四維”,是“重中之重”。而“禮義廉恥”源自于后天的培養(yǎng)還是先天人類的本性?焦循《孟子正義》云:“正義曰:孟子道性善,謂人之性皆善,禽獸之性則不善也。禽獸之性不善,故無此四者。禽獸無此四者,以其非人之心也。若為人之心,無論賢愚,則皆有之矣。孟子四言‘非人’,乃極言人心必有此四者?!?焦循認為“禮義廉恥”是人之本性,人人皆有之。正如《孟子正義》云:“正義曰:四端之有于心,猶四支之有于身,言必有也?!?并引毛氏奇齡謄言補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言仁之端在心,不言心之端在仁,四德是性之所發(fā),藉心見端,然不可云心本與性。觀性之得名,專以生于心為言,則本可生道,道不可生本明矣?!?焦循同意毛奇齡的觀點,認為四德是本性具有,人人本性都具有“仁義禮智”。
(二)仁義之道,關(guān)乎教化
《花部農(nóng)譚》列舉的花部劇中的反面人物司馬師、陳世美等是不是天性就不具備四德?藝術(shù)的真實也來源于生活的真實,歷史的真實,而如何解釋生活中、歷史中的反面人物?焦循認為無論是歷史中還是生活中的人的本性都是可以棄惡從善的,人是可以自己變通的,認為“蓋人性所以有仁義者,正以其能變通,故性善;物不能變通,故性不善,豈可以草木之性比人之性?杞柳之性,必戕賊之以為桮棬;人之性,但順之即為仁義。故不曰戕賊性以為仁義,而曰戕賊人以為仁義也。比人性于草木之性,草木之性不善,將人之性亦不善矣。此所以禍仁義,而孟子所以辨也。杞柳之性,可戕賊之以為桮棬,不可順之為仁義,何也?無所知也。人有所知,異于草木,且人有所知而能變通,異乎禽獸,故順其能變者而變通之,即能仁義也”?。其中孟子所謂“順性”,即中庸所云“率性”。焦循認為人性哪怕有惡的一面,也可以改之,如《花部農(nóng)譚》云:“妻跪曰:‘妾當他去,死生唯命;兒女則君所生,乞收養(yǎng)之耳?!愐庖鄲砣粍?。再三思之,竟大詈,使門者揮之出。”?作為負心漢的陳世美并非鐵石心腸,只是被封建制度下的特權(quán)迷惑了內(nèi)心,其人性之愴然悲慟并非是虛情假意,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才有了后來的追悔之意。焦循的花部基調(diào)雖源于元劇的悲歌慷慨,但已不同于元劇的慷慨內(nèi)涵,而是集中于人性道德的詮釋,賦予了花部劇目影響人心,改造世態(tài)的職責。
總之,焦循一方面?zhèn)鞒谐⑼瞥缪挪康恼勚艺f孝、觀感勸衍的戲曲精神,另一方面卻對花部聲腔的血氣慷慨有所保存,同時賦予了自己獨特的儒學思想,認為夫妻之道尤為重要,強調(diào)夫唱婦隨,從一而終,因為夫妻之道決定了君臣之道,而君臣之間卻忽略了君主之道,強化了臣子之道,目的是為了維護封建社會的安定;至于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關(guān)系,更多的是從“情”考慮,認為唯有“情”可以解決“理”與“法”都不能解決的問題;強調(diào)血統(tǒng)論,認為天倫大于人倫,因此比較看重兄弟之情?!睹献诱x》的思想貫穿于《花部農(nóng)譚》的始終,此時的經(jīng)學已不同于清前期的純考證流派,而由“訓詁”轉(zhuǎn)向“義理”,通過對花部劇目的選擇、評點,讓經(jīng)學的內(nèi)涵滲透到民間戲曲中,也能看出焦循對乾嘉儒學倫理的重新解構(gòu)。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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